爐火上煨著藥,鄧彤史端來給鬱儀:“小心燙。娘娘說許你這十日養傷,不必伺候。你放心歇著,若是覺得悶了我給你討幾本書來解悶。”
鬱儀喝了藥,就聽見外頭有腳步聲。
人還沒到,聲音就已經從外頭傳進來:“蘇姐姐!”
“說曹操曹操就到了。”永定公主的聲音脆生生的,劉司讚和鄧彤史都起身給永定公主行禮。
永定公主從外頭跑進來,直接坐在了鬱儀的床邊:“不必行禮,我來看看你。”
又對著跪在麵前的劉司讚鄧彤史說:“你們也都起來。”
孟司記跟在她後麵進來的,為永定公主解釋:“是娘娘的意思,說若是公主今天覺得悶了,可以來北五所看你。”
她的目光落在鬱儀臉上,聲音輕下來:“娘娘這是叫你安心呢。”
若沒有太後的允準,永定公主哪能有機會解了禁足來探望自己。分明是太後怕她心裡委屈,所以假借公主之名來寬慰她。
劉司讚起身道:“既然有公主陪蘇侍讀,我們便先回去了,蘇侍讀好生歇著。”
待她們都走了,公主仰著頭將鬱儀的房間都打量了一番,似有不滿:“你平日裡就住在這麼個地方嗎?”
鬱儀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道:“下官倒覺得挺好的。”
屋頂不會漏雨,窗戶朝著正南,花木扶疏。已經是過去想過都過不了的好日子了。
永定公主皺皺鼻子小聲道:“你是不知道,這幾天可把我悶壞了。”
她平時隻在孟司記她們麵前裝得賢良淑德,到了鬱儀麵前便似換了個人:“孟司記給我每天將兩個時辰的《女訓》,說什麼“女子所生之業,未嘗不先服父兄,後事夫主,奉事公姑,教訓子孫,聽得我直打瞌睡。”
鬱儀想了想,指著自己的書架說:“殿下勞您玉手,上麵有一本《酉陽雜俎》,還有一本《海外三十六國誌》。這兩本書一個講的是傳說怪談,另一本是海外奇聞逸事,殿下若覺得《女訓》乏味,也可以看看這兩本解悶。這些都是抄本,沒有刻
成雕板,所以不太易得。”
永定公主聽完眼睛一亮:“我聽陛下說過《酉陽雜俎》,隻是一直沒看過。”說罷就跑到了鬱儀的書架旁將這兩本書挑出來,當作寶貝一樣抱在懷裡,“多謝蘇姐姐。”
她唇紅齒白,笑起來像是能發光似的,又不愛拿喬擺架子,平日宮裡的內宮娥都很喜歡她。
像是想到了什麼,她又說:“你不如早點在宮外買個宅子,這樣我就可以和母後說去你府上玩了。你不知道,我現在要出宮隻能去夷陵公主府玩,可江駙馬也常在府上,很是不方便。”
說罷她又嬌俏地吐了吐舌頭:“要是我母後在,定然要說我叨擾你做事。”
鬱儀莞爾道:“公主性子溫和可愛,我怎麼會覺得煩呢?”
“好了,我要回去了。”永定公主揚了揚懷裡的兩本書,“過幾日還給蘇姐姐。”
“好。”鬱儀和煦道,“殿下慢走。”
望著永定公主的背
影,鬱儀心裡也覺得歡快了很多。永定公主有著普通人所沒有的富貴生活,也正是因為無數鼎鐺玉石的供養,才造就了她不爭不搶、熱情純良的性子。
鬱儀也見過太多螻蟻般的百姓,因一捧摻了沙的糙米爭得頭破血流。
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
不爭,是因為從來沒有失去過。
隻有掙紮於生死與溫飽之間的人,才會拚儘性命爭奪能爭奪的一切。
伏在床上的鬱儀苦笑了一下。
如同永定公主那樣,獲得最純粹的快樂,對於很多人來說都太奢侈了。
如此太平地過了五日。
到了第六日時,鬱儀已行走如常。
這幾天太後都不曾傳召她,倒是默許永定公主偶爾跑來和她說說話。
因為她拿給公主的兩本書,公主隻能私下裡偷偷看,看得有什麼疑慮,她便記下來找鬱儀解惑。
她再也沒提起過陸,好像從來沒有遇到過這個人,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日午後,張濯派人給鬱儀傳話,讓她出宮一趟,說是答應她的事有了些眉目。
鬱儀知道他說的是吳閱先的事。
按理說吳閱先受過廷杖後理應即刻踏上流放之路,但在太後的優容之下,為他寬限了七日,許他在京中略略將養身子,再離京赴廣寧。
鬱儀換了一身衣服,將那枚白玉?放入懷中,和孟司記打了一聲招呼說若公主找她,告訴公主她出去了,便從東華門出了宮。
張濯的馬車停在宮門外,成椿坐在車轅上百無聊賴地發呆。
看到鬱儀,立刻清了清嗓子:“主子,蘇侍讀來了。”一麵說一麵對著鬱儀擠眉弄眼。
張濯聽成椿說話如此抑揚頓挫,掀開車簾冷冷道:“你閹得倒是挺乾淨,都不用十二監的刀匠費功夫,就能直接把你送進宮去。”
鬱儀沒聽見他們主仆倆的對話,走到車邊時就見成椿像是霜打的茄子,甕聲甕氣道:“蘇侍讀請。”
待鬱儀在車上坐定了,不由得多問了張濯一句:“他怎麼了?”
張濯靠在迎枕上,給鬱儀倒了一杯茶,淡淡道:“他想為自己謀個升官發財的好前程,我有心要助他一臂之力。”
這話音才落,就聽成椿在外頭哀聲道:“奴才知錯了,再也不敢拿大人和蘇………………”
後半句被他猛的咽了下去。
張濯打量了鬱儀一番:“傷好了?”
“好了。”鬱儀道,“前兩日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到底還是你年輕。”張濯點了點茶盞,“今日不是顧渚紫筍,換了班章普洱,溫補些。”
鬱儀端起茶盞笑:“大人說這話,像是比下官大很多似的。
“大你十歲還不夠嗎?”張濯彎唇,“十歲都不止呢。”
鬱儀已如過去般生龍活虎,倒是張濯身上的藥氣依然有些重。偶爾蒼白著臉低低咳嗽兩聲,像是病還沒好的樣子。
她歉疚地對他道:“大人還沒好全嗎?”
“好多了。”他換了個姿勢靠著,將放在手邊的一個盒子遞給她,“杏脯和糖炒栗子。”
鬱儀接過又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平日晚上也不吃東西的......”
張濯蹙著眉又咳了兩聲:“怎麼,我的東西比不得旁人的?”
“不是。”鬱儀見他不大舒服的樣子,心中愧疚之意更盛,隻得默默接過來,“多謝張大人。”
於半明半昧的燈影之下,張濯眼底漾開一絲不易察覺笑意,聲音低且沉:“嗯。”
馬車行過小半個時辰才停下。
張濯將鬱儀帶到了京郊的一處民房裡。
麵闊三間,左右是廂房,院子當中種了兩棵石榴樹,停著兩隻灰喜鵲。
院中是一口太平缸,團團荷葉下麵是兩尾肥嘟嘟的金魚。
看上去倒是一派寧靜祥和。
鬱儀用試探的目光看向張濯,張濯對著她微微點頭:“吳閱先在裡頭,為了能給他好生醫治,這幾日我都用一個死囚在獄中暫時頂替他。”
“但他執意去廣寧,不肯改頭換麵。”
張濯的目光落在鬱儀發間那根熟悉的木簪上,複又垂下眼:“我許諾你的事已經做完了,你承諾我的,可都還記得?”
鬱儀說過,若拿到賬簿,會把自己的身世告訴張濯。
她微微仰起頭,感受著初夏的風拂過麵頰。
魚翻暗藻,鶯管垂楊。
“好。”她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