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寒宵神色一緩,道:“不壞。”
他們二人盛年力壯,自負劍術,自認為勝算不小。歸海寂涯已知道秦非明先提出各自選了人做宗主,便是為了這一刻,輔劍八老雖多有看破此事,不過誰若反對,倒似自知劍術不如一般,何況三人都答應了,隻看向歸海寂涯。
歸海寂涯略一思量,緩緩點了點頭:“我也同意。不過,另有一事,前宗主為劍宗而死,他的遺誌不該就此不提,誰贏了,便是代理宗主一位,等找回了天師雲杖,再行正式大禮。”
無人反對,秦非明走到窗邊,吹了個呼哨。
外麵的弟子放開了結界,各自出去,因知道這一戰事關重大,另尋了地方,為劍決之處。
夜色漸漸深了,冬天日短,夜晚很長。冬天一來,年關就要近了。
顥天玄宿運功調息之時,彆人不敢進來驚擾他,夜裡到處點亮燭火,晚飯也早早就送了來,隻是也早已冷透了。
淡淡的粥油結了一層光亮,旁邊還有一碗日常的苦藥。他看了一眼,黑漆漆苦藥旁邊,還有一封信。
紫微星宗上下都知道宗主不喜俗務,多是丹陽侯打理。但是論及大事,不需旁人如何說,丹陽侯也會將種種告知顥天玄宿,這封信送過來時,丹陽侯卻沒有提及什麼,隻是留下信就走了。
師弟皺眉的模樣浮現眼前,顥天玄宿微垂眉眼,信上是仙舞劍宗的印記,墨痕乾了許久——
“紫微星宗宗主親啟”,熟悉的筆跡入了眼中,顥天玄宿不急著去看了。
他在拆信之前,回味了片刻淺薄的甜蜜,紅葉還夾在他常常看得那本書裡。風雨飄搖之時,星宗自閉門戶,免入混亂之中,但他心中也有一縷飄然不屬的魂夢牽在星宗之外。
顥天玄宿有很多時間去回想過去,回想那一場戲文裡唱念做打的相遇,那個寒冷的冬天裡,他的靈台空明澄淨,病痛並不能讓他平添悲苦淒楚,這世上待他十分寬厚,他生在積善之家,父母送他去星宗,師父疼愛他,師弟師妹也十分仰慕他。
流水一樣的澄淨,溫和,不染多少紅塵的未來。沒有意外的話,他會在十幾年後成為紫微星宗宗主,看顧從小長大的星宗,但他會為師弟留下發揮的餘地,一個實力不可仰望的宗主便是他的目標,不戰而屈人之兵,令對星宗有所圖謀之人望而退之,是他設想的未來。
一個地織,深夜追了情衷而來,深情款款的說要娶他,情熾火熱,情冷如冰,仿佛是一段負情的劫數。隻是他還不願當惡人,成全那少年人的幻象裡的未來,這情燒得太快,他就另尋辦法慢慢的燒著,情願火燒到身上時,也讓人一同痛楚。
他寬容了一切——寬容隨之而來的種種,這自然是居高臨下的一言,他不願糾纏的太難看。
顥天玄宿淡淡撫過信上的字,信上中規中矩的拒絕了他上一封信的建議,這很自然。剛剛坐上劍宗宗主之位就要和談,劍宗上下都會有微詞,新任劍宗宗主重提舊事,提學宗還欠劍宗交代和血仇,他們仿佛隔著一封信在戴著麵具說些彼此都知道的泛泛之言。
但那少年人又站在紅燭前,默默的看著他,眼底的光是情動,更是野心勃勃的歡喜。天元掄魁就在眼前,那歡喜是如此的熾熱,盲目的落在了他身上。
外麵又在下雪了,顥天玄宿回過神來,換了一身準備出門的衣服。天早就黑了,下了雪之後山川天地浮動一層薄薄的雪亮,月光幽微暗隱雲後,他悄無聲息的離開了紫微星宗,穿過星河劃界。
有一種奇妙的歡喜在淡泊的心潮之中起伏,那種完全不曾預料的意外,那一刻的警惕,隨之而來的歡喜。命運隨手送他一夜奇妙的際遇,如果少年人不能應對合宜,來曆不明,之後什麼也不會發生。
他不會縱容自己情不自禁,更不會為了一段感情屢屢讓步,患得患失。患得患失,仍然最後失去了,這一切,都因為那一夜裡的天意,風雪交加之際,他明明不那麼讚同熾熱盲目的感情,卻不曾看見腳下狂亂的命運錯影紛繁。
一切都過去了。顥天玄宿站在山下時心裡還在回響這個說不清楚如何的念頭,他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失去時也不該再回頭反省什麼了——他不曾苛求過地織為他犧牲,心中無愧,過往無悔,能做的,他都做過了。
飛雪綿綿,夜裡腳步聲也寂靜的分明。幽黑的寒夜裡,顥天玄宿不再分心尋找這衝動和執念從何而來,他在寒月之下抬起頭,薄薄的彎月透過了雲層,撒下霜華點點,與雪光同樣照亮灰蒙蒙的山間小路。
小路的儘頭,早已空置的山莊裡,冷風卷著幽香而來。
半開的朱門,銅環空空蕩蕩,沒有梅花斜插,冬天仍然是一樣的冬天。顥天玄宿站在門外久久不動,凝視空月,燈火無法轉折所及眼前,他卻已經明白了。
不覺之人,走入的是命運,察覺之人,走入便是糾纏。
他站在朱門半掩之外,心潮起伏激烈,片刻,風溫柔了許多,寂靜下來,等他抉擇。一切都蒙上了溫情和傷感,梅花的幽香,清冷的月光,種種往事,仿佛有無數理由都在告訴他,隻要踏入其中,便會回到過去。
顥天玄宿忽然明白了。
他明白了的那一瞬間,深深歎了口氣,走了進去。
過去不會再來。他不願進去,隻是明白了這一點,他們已經和從前訣彆。在他緩緩訣彆之時,他曾經以為相伴一世的情人,也許早就訣彆得乾淨,隻等他進去。
為了這一刻,他也要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