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賭,我輸了。”逍遙遊視線落向亭內:“喝一杯吧,久彆之人,當有一杯之情。”
夢瓊樓苦笑道:“是我太傻,拉你下水。”
逍遙遊端肅之色一掃,微微一笑:“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怎可怪你。”夢瓊樓歎了口氣,走到亭中,兩人相對而坐,夢瓊樓搶在他前麵倒了杯酒,推了推:“我大哥是個傻子,他自求一死,怪隻怪他忍不住那口氣,我……我們都以為刀宗宗主才是幕後黑手。”
逍遙遊喝下一杯酒,血氣上浮,淡淡道:“是墨家禍亂道域,不怪他。他古道熱腸,反受人利用,我們遲早會討回這一筆。”
夢瓊樓更覺苦澀:“休琴忘譜,無常元帥,你聽了我勸你的話。”
逍遙遊微微歎息,道:“我早說過,是我心動。”
若不是他早有此心,旁人一兩句言語如何擾亂心潮。休琴忘譜,水底明昭。這顆心若無心事,粼粼波光清澈可見,彆人再說一千句一萬句,也不會有無常元帥。
先有了心事,先有了心動,又有了無常元帥,有了無常元帥,有了紅塵恩怨,他便再也不是老鴉枯琴一身輕的逍遙之人。鯤鵬之大,蜉蝣之小,百年之身,一瞬之念,都在眼前,都在腳下了。
逍遙遊一念將息,按捺紛繁雜念:“你離開劍宗,情形如何?”
夢瓊樓想了一想,將昨日種種道來,罷了才道:“我不知鳴觴有沒有說過……”逍遙遊道:“他說過此事。”
夢瓊樓浮起凝重:“有一件事你還不知,他有一個方子煉製黑火,殺傷驚人,不在澤國戰圖之下。”
逍遙遊一怔,微微垂目深思,夢瓊樓能提起此事,自然是說秦非明手握之物能左右四宗爆發大戰之時的戰局。如今四宗混戰尚可平息,但學宗損失慘重之事再難追回,逍遙遊有意調停四宗戰事和混亂,心意昭然,若是劍宗手握利器,平添變數,於他也是一重阻礙。
夢瓊樓歎了一聲,道:“我們本不想攔他,他也說了有急事要去——後來他找上我,說我欠了他一筆血債,鳴觴,詠天涯,還有我大哥——我大哥還不知道這事,就和玉千城一戰……”
逍遙遊拂過琴弦,不世並發出錚鳴,金玉相交一般,夢瓊樓停了下來看向他。
“你大哥知道,”逍遙遊神色冰冷:“他孤身一人,如何弄到天師雲杖?是秦非明偷出天師雲杖交給他,逼玉千城不能避開這一戰。”
夢瓊樓毛骨悚然,寒意攀上背脊,若不是提起的人是逍遙遊,他如何敢相信道域的動亂之中,竟然有這樣一筆?
逍遙遊這樣說了,夢瓊樓腦海之中亂麻一般,下意識往鳴觴身上看了一眼。
鳴觴遙遙看過來,又背過身去,以示不窺探之意。逍遙遊搖了搖頭,道:“碧鬆影是他討還的第一筆,第二筆在外域,至於你,他一時沒殺了你,又無審問,恐怕是當初碧鬆影援手之情,要將這一筆落在你身上。”
夢瓊樓半點不覺得慶幸,隻覺得寒意入骨,想起兄長,喃喃道:“是他殺了……我大哥……”
“夢瓊樓,你醒一醒,”逍遙遊神色肅然:“你大哥若不願意,誰能勉強?他提出了一個碧鬆影無法拒絕的提議,一切之惡,都在墨家陰謀者,以道域為局,生靈塗炭,首惡在墨家之中!”
“你不恨他!”
“他亦有血親因墨家而死,因……你們無意一攔而死,”逍遙遊閉上眼睛:“你此刻憤怒與痛恨,欲要殺他,他關你之時不少半分。”
夢瓊樓眼中驚痛之意閃爍,念及兄長之死,念及這其中推波助瀾有秦非明的手筆,之前種種的愧疚和償還心思一掃而空,而逍遙遊苦勸他罪在墨家,他如何不知道有墨家人的一份,但那又如何,秦非明受了大哥許多援手,為何不能算在大哥身上!
刹那間,大火熊熊燃燒,仿佛盧家院牆內的火光熏灼蒼天。夢瓊樓頹然坐下,伸手持了酒壺斟酒,潑灑大半,端起酒杯湊到嘴邊,一聲苦笑:“道域之中,猶如今日,我明白了。”
他喝完了酒,放下杯子,道:“逍遙遊,我說動了你,你也說動了我。到最後,我們誰得其所?”
問完這一句,夢瓊樓轉身大步去了。
逍遙遊看著他離去,又看了一眼鳴觴,鳴觴此時也在看逍遙遊,看夢瓊樓,淡淡天光,血色無邊無際的汪流,淹沒了一切。
仿佛在渾濁的血色裡,錯過的、絕望又荒謬的一切不會淡去,永遠凝刻在那裡。在道域的桃花源裡燃燒的熊熊大火,惡人破門而入之時猙獰身影,雪亮刀光劍影,父母親族無望的慘叫,留給他的隻有學宗其他人收斂之後一片墓碑立滿的山坡。
他閉上眼睛,回憶灼灼燃燒,神經突突痛苦跳動。
離開道域,隻為了鎮壓心魔,若鎮壓不住心魔,將無法抵禦之後的災難。那災難,在他把信送到了星宗,卻又沒有真正送到顥天玄宿手上,逼迫顥天玄宿看過,便是定數。
碧鬆影死了,很快就會是他。
那一天,那一天。
他跟在失魂落魄的白衣劍客身後,為了那封信的後續,他悄然跟了上去,目睹了星宗大亂,顥天玄宿製住了白衣劍客,又將人放走,星宗之人興高采烈,唯有顥天玄宿不曾有過半點喜色,那個天元高高在上,神色卻很模糊,半點看不出什麼。
那一刻他便知道不妙,但他還不知道哪裡不妙。一無所知的茫然中,他跟著秦非明往前不斷的走,一個陌生的莊園裡,一個小小的嬰兒無聲無息死在了那裡。
秦非明看到了他,目光相對,鳴觴下意識就明白了——那個人的眼睛,就像惡鬼一樣溢滿了憎恨、怨毒、殺戮、絕望,總有一天,這一夜會讓所有有關的人付出代價,無論他逃到哪裡,這一切都無法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