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蘭芷這句話算是將巴掌明晃晃摔葉婉君臉上了,但也恰到好處解了謝如琢的圍。
是她一意孤行,和在街上葉婉君爭人,和知書達理的小郎君沒什麼關係。
謝如琢一愣。
隨後,他重重點頭,作勢朝紀蘭芷走去。
葉婉君也沒想到這個孀婦竟如此大膽,連人前的顏麵都不要了,她怒不可遏,下車去抓謝如琢。
小郎君的手臂驀然被女子抓住,長長的指甲刮過皮肉,不慎紮進謝如琢細白的手臂。
謝如琢一貫擅忍,這次卻額頭冒汗,輕聲說:“葉先生,我疼。”
葉婉君沒有鬆開他。
她直勾勾地盯著紀蘭芷,嘴上卻對謝如琢說:“琢哥兒,不是你說的,凡事都會聽我的安排嗎?怎麼今日如此不懂事?”
葉婉君仍要拿舊事壓他。
謝如琢望著眉目凶惡的葉婉君,心裡感到失望。
他從來不願把身邊人想得太壞,這樣會顯得他舉目無親,很可憐……
但他也不願再騙自己,他知道葉婉君從來不是真心實意想要照顧自己。她視謝如琢為父親的累贅,但葉婉君唯有親近謝如琢,才能同父親交談上幾句。
“葉姨母,你為何總是阻撓我親近旁人?”謝如琢不願再裝聾作啞,他把纖細的五指,握在葉婉君的手腕上,一點點用力推開她。
“不止紀姨母,便是彆的同窗長姐與我說兩句話,你也要出言斥退她們……我有時候想,您是為了保護我,有時候又覺得,您太過專橫。”
葉婉君的手被搡開,她望著冷漠的小郎君,心裡空落落的。
伸手去抓,卻什麼都沒抓住。
謝如琢側身躲開,避她不及。
“琢哥兒、琢哥兒,葉姨母隻是想保護你,她們居心不良,她們想利用你……就連這位紀先生也是!她若沒有私心,為何百般努力考進幼學?又為何同你打好交道,她分明……”
“葉先生,慎言!”小郎君第一次當眾發火,“為何葉先生便知道紀姨母的居心了?在如琢看來,紀姨母會關照我,會為我上藥療傷,會陪我談心,處處袒護我,實在沒有哪裡不好。”
他深吸一口氣,堅定地說:“如琢覺得……葉先生實在管束太多,父親並沒有叮囑我要對您唯命是從。”
小兒郎口齒清晰,他說的,分明是要同她一刀兩斷!
葉婉君後退半步,如遭雷擊。
葉婉君還要勸阻,可謝如琢早已揮動衣袖,丟下她,踏上紀家的馬車。
這些年,葉婉君好像一直以謝如琢的母親自居,要他聽話懂事。
謝如琢沒有親娘,難免對唯一的女性長輩心生親近,但接觸了紀蘭芷後,他發現,也並非所有長輩都這麼嚴苛、自我。
謝如琢早慧懂事,他並非那種沒人管教就變壞的孩子,他隻是被父親教導得太克己複禮,太愛藏心事。
謝如琢再怎樣乖巧,也隻是個六歲的孩子。
他也想有人關懷幾句,有人哄勸幾句。
不管紀蘭芷有沒有壞心,至少謝如琢同她相處實在閒適,沒有那麼多壓力與包袱。
他喜歡紀蘭芷。
就算紀蘭芷最終不會成為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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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婉君失魂落魄,她知道,她沒了謝如琢這步棋,再也不可能親近謝藺師兄了。
她美目潮紅,像隻喪家之犬一樣逼近紀蘭芷,咬牙切齒,低語。
“紀二娘子,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很開心?你贏了。”
紀蘭芷無奈地說:“這又不是打戰,無非是照看一個小孩子,論什麼輸贏呢?葉小娘子實在太較真了。”
“得了便宜還賣乖!”葉婉君譏笑一聲,“紀二娘子,你不知師兄當年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你若不理解他的胸襟與抱負,一心隻想攀高結貴,煩請你離師兄遠一點。”
葉婉君敬謝藺、仰慕謝藺,決不許人輕賤利用謝藺。
葉婉君用隻能有兩人聽到的聲音放完狠話,隨後揚長而去。
唯有紀蘭芷留在原地,感到莫名其妙。
她語塞半天,心道:你當誰都和你一樣,把謝藺當成香餑餑,死死扒著不放麼?她早就有新的郎婿目標了!
謝如琢平安坐上馬車,紀蘭芷趕緊撩開他的衣袖,查看抓痕。
小娘子的指甲尖銳,小孩的皮膚又嬌嫩,輕輕一掐也能破開兩道紅印。
看著小孩臂彎上隱隱見血的傷痕,紀蘭芷柔聲問:“琢哥兒,疼嗎?”
謝如琢搖搖頭:“紀姨母,我不疼。”
盛氏心疼地幫謝如琢上藥,又不好在背地裡說其他小輩的壞話,隻能連連撫摸小郎君的臉,哄他:“哎喲,我們琢哥兒真是吃了苦頭!”
謝如琢的臉蛋發燙,他一邊享受照顧,一邊安慰長輩。
他在心裡悄悄說,琢哥兒一點都不苦,他很高興。
……
馬車繼續往城門口行去。
山路崎嶇,初夏天氣又有些悶熱,小孩們玩了一會兒,各個犯困,很快便倒在軟墊上睡著了。
等到了宦官與宮人設下圍幃行營的時候,已是夜霧冥冥。
今日行路辛苦,眾人風塵仆仆,皇帝便下旨各自安置,待明日再設宴飲酒。
謝藺從禦前脫身,他同劉管事打聽到親子去了紀家,擰了擰眉心。
看來他得親自去找紀二娘子一趟。
麵容冷雋的郎君掀袍上馬,長腿輕夾馬腹,健馬便如離弦之箭一般,衝刺而出。
夜風冷冽,吹起郎君緋色官袍,吹亂他用竹木簪束起的發。
深山老林,入夜便漆黑一片。到處都是飛禽走獸的嗥叫,鬼氣森森。
幸好遠方有營地篝火照明,隱隱亮堂,不至於迷失方向。
謝藺一騎絕塵,快到侯府帳篷的時候,他才仰身減速。
馬駒的速度慢下來,謝藺氣定神閒地朝前行去。
夜霧濃重,他鳳眸輕掃,忽然看到一道熟稔的身影。
庭燎營火旺盛,赫炎明熾,照亮那一抹梧枝綠的裙擺。
夏裙搖曳,紀蘭芷轉過身,迎風站著,猶如一株濯水而出的芙蕖,嫋嫋婷婷。
她低頭和孩子說笑,笑鬨聲不斷,闊葉豆娘的銀簪流轉黃燦燦的光輝。巴掌大的小臉雖被麵紗遮掩,卻也能看到那一雙顧盼生輝的杏眼。
聲音和眉眼……都肖似故人。
謝藺怔住,不敢驚擾,生怕這是美夢一場。
他指骨緊攥,竟有點發抖。
最終,謝藺還是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快步走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