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高峰期,車子走走停停,終於開到玄武大街的儘頭,往左不過百來米,一座大宅赫然映入眼簾。
占地百來畝,後院正對著朱雀湖,湖堤本來就不允許車行,宅子的階梯排布到堤邊,整個朱雀湖看上去就像這宅子的後花園。在寸土寸金的金城絕對是數一數二的豪宅了。
車子穿過雕花銅門,又繞過一個巨大的活水噴泉,階梯之上,金碧輝煌的大廳門前,挺立著一個十分高大的身影。
曾閏成趕忙緊走幾步,上了階梯,“怎麼好意思勞動李總的大駕親自接我。”他笑盈盈的遞上裝裱好的卷軸,“小小心意,祝您生日快樂。”
儘管將腳步放匆忙了一些,神情也依然從容懇切,李景麟看那青年在夜色下含笑而來,跟初次站在他辦公室裡頭局促不安眼神都透著慌亂的身影重疊起來。
李景麟內心頗為感歎,如果說四年前這青年還隻有一張皮相可看,那這四年歲月的打磨,他已經將自己的神魂逐漸的修煉了起來,填充在了原本就誘人的皮囊裡,形神俱合,光彩照人。
他覺得自己是這一融合過程的旁觀者,或者說守望者,既沒有伸手拉拔,也沒有出手碾壓,隻是包含熱切的觀望,他很想知道,這棵曆經風雨的樹苗,到底是會挺秀於林,還是摧折彎腰呢?他在內心為自己的耐性鼓掌。
他接過卷軸打開,筆力遒勁又俊逸瀟灑的“麟”字躍入眼簾,他點點頭,難得那笑意直達眼底,“這個字我很滿意,多謝你。”他將卷軸遞給一旁的助理,“拿到我書房掛起來。”
身後的蘇秘書迎上來,“曾老師來了,早給你留好了位置……”
伴隨著清脆的高跟鞋叩擊地麵的聲音,大廳裡又閃出一道窈窕的身影,“閏成,”一張豔麗如昔的麵孔浮現,“我說景麟怎麼出來了,原來是閏成來了。”
她嬌嗔的挽住李景麟的胳膊,“景麟也不告訴我老同學要來,不然我早該去學校接你了。”
女人穿著一條低胸的晚禮服裙,脖子熠熠生輝的一圈寶石也擋不住她溝壑畢現的好身段,臉上的妝容是他從沒見過的濃厚,曾經的黑長直變成波浪卷披散在肩頭,隻有明媚的五官還依稀有點金師大校花的影子,他差點沒有認出來,“子琪……好久不見了。”他伸出手,她亦伸出手來,卻隻是輕輕一觸。
“入席吧,”李景麟睨一眼曾閏成臉上的神情,勾起的嘴角略帶玩味,拍了拍胳膊上的皓腕,攜美走入大廳。
歐式長餐桌的兩端分坐著二十來號人,確實像蘇秘書說的隻是一個小型的party,大部分是君臨的高管,李景麟經常一塊玩的幾個朋友,沒有其他外人。
蘇秘書給他安排了一個中間的位置,兩邊都是年輕人。李景麟簡單說了幾句場麵話,便響起刀叉盤盞的碰撞聲,另一側的大廳裡,一支樂隊正演奏著交響曲,即使小聲交談也不顯得突兀。
曾閏成沒有跟左右攀談,安心享用美食,頂級和牛、澳洲波龍、裝在精致小碟子裡的鱘魚子醬都是屬於極偶爾吃過的,他慢慢的咀嚼,讓食物的香甜,壓下心裡那一絲絲因為姚子琪的出現而泛起的苦澀。
每一個男人都不會忘懷自己的初戀。高中條件實在太差,雖然因為成績優異,學校減免了大部分學費,但其餘都靠領救助金,沒有女孩子看得上他,他也完全沒有那方麵的心思。
到了大學,尤其是這種女多男少的師範類院校,追求的人似乎一下子就多了起來,但是他的課餘時間基本被各類兼職填滿。姚子琪的出現真的純屬意外。
他按社團提供的地址轉了兩趟地鐵,跑到城北的彆墅區接手一單初中生的家教,雕花鐵門裡,麵相刻薄的中年婦女正叉腰罵門外眼淚汪汪的白衣少女:“沒通知你怎麼了?老娘就不讓通知!現如今大學生滿大街都是,還非你不可了?!”唾沫星子從欄杆間隙裡飛出來,“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他爸怎麼找回來你這麼個狐媚子家教,勾搭老的,帶壞小的……”
他拽起那個被罵呆了的身影轉身就走,大聲對那女孩說道:“彆跟這種沒文化的人一般見識,就當被狗咬了一口,咱們走!”
“說誰沒文化哪!”中年婦女的聲音追出鐵門,“罵誰是狗哪?你們才是狗,窮酸的下流坯子……”
兩人快步走出那個狹窄的弄堂口,他鬆開她的胳膊,“不好意思,把你衣服弄皺了。”
棉襯衫的衣袖上儘是褶皺印子。他不擅長跟人正麵硬剛,也不太擅長安慰人,隻能遞過去一包餐巾紙,“彆哭了。”
看女孩子嗚咽不住,想了想,“世界這麼大,這樣的人多了去了,大概就是書上說的垃圾人吧,把生活裡的不如意全都發泄到彆人身上。不理她,把她當垃圾倒掉……”
“可是我不明白,”少女抬起盈滿淚光的眼眸看向他,“為什麼這麼差勁的人會過得這麼好呢?”
自己當時怎麼回答來著,“你看到的隻是她人生的一個點,事實上人生是一條線。”其實跟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一個意思,卻讓明媚的少女破涕為笑。
“閏成,敬你一杯,謝謝你來參加景麟的生日party。”曾閏成抬起頭,記憶裡少女含淚的雙眸和麵前顧盼生輝的美目重疊在一起,他點點頭,起身端起坐席旁擺著的高腳紅酒杯,跟她輕輕碰杯,“不用謝,你開心就好。”
他輕啜一口,她卻一杯飲儘了,他無奈的搖搖頭,跟著喝了,轉身要落座,她卻附身在他耳邊低語:“開心?我當然開心……”
她似有薄醉,“畢竟,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嘛。而且我應該要謝謝你……”戴著白手套的侍從很儘職的上前給二人空了的杯子倒上半杯佳釀。
蘇秘書的每一次出現都恰如其時,“Ava,你等會還要和李總跳開場舞,可不好喝太多。”
“哼。“姚子琪側目衝她嫵媚一笑,轉身走開。
“曾老師,你實在應該去敬李總一杯,他很少操心彆人工作的事情,單為你的事囑咐了我好幾回。”
蘇秘書是典型的職場白骨精,之前見過兩次熟稔了後都喚他“閏成”,這兩回都喚他“曾老師”,細微處提醒她老板的恩情。
金師大雖然是師範類的頂尖學府,他又有各項競賽光環加身,可想要留在人才濟濟的金城,獲得一份薪資三倍於公立院校外加獨立戶籍可隨遷家屬的工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還記得跟李景麟的上一次會麵,“閏成,你不會因為子琪的事情跟我生分了吧?子琪是成年人,也是一位優秀的獨立女性,她有自己的選擇。我們應該尊重她的選擇,你說是不是?”他的身形一貫高大,即使隨意安坐也透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
可他說得沒有錯,姚子琪有自己的選擇。他覺得怪異的點在於,他說的好像不是一份感情的遷移,而是一份工作的選擇,但他隻能點點頭。
“你恒雅的offer我的確有說話,但是閏成,我資助你這麼多年,是看著你從小山村走入大都市的,我一直都很欣賞你,如果不是你執意任教,我是很想讓你到君臨來幫我工作的。”
他動作嫻熟姿勢優雅的衝泡著功夫茶,關公巡城、韓信點兵,一盞香茗推到他眼前,“學校的工作你比我清楚,公立學校各種教學之外的任務就不用我細說了,去恒雅吧,專心教學,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無人知道他的內心,其實是很想看看,在一個充斥著官二代富二代的大環境,從校長到老師,整個學校機構的設置都屬於資本運作的小社會,他這樣的性格會產生怎樣的化學反應?是清澈如昔還是隨波沉淪?哪一種結果他都很期待。
平日裡人多的場合看見,李景麟總是一副縱橫捭闔睥睨天下的架勢,每次私底下相見,倒是耐心親近,“我真擔心你因為子琪的事情怪我,連這樣好的機會都要放棄。”
“怎麼會,我對李總隻有感激。”連六年資助都扯出來,他如何能有怨憤?如果不是君臨的資助,任他成績再優異,風雨飄搖的小家也撐不完他的高中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