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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是輕柔的一聲:“快上朝了,你再歇一會兒。”

“好。”殷無崢知道定然還有彆的原因。

可他不想深究,鳳栩這樣主動的與他親密便已經足夠。

在他看不見的暗處,鳳栩的神情竟有些難過,他靜靜瞧了殷無崢許久,才無聲地啟唇。

他說:“我永遠愛你。”.

次日晌午後,鳳栩一覺醒來,發現他常坐短榻上的案幾擺了盆矮海棠,紅海棠嬌豔欲滴,開得正盛。

鳳栩從來都沒有遛鳥賞花的閒情逸致,唯一幾次文雅地月下賞花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後的結果也都殊無二致,被冷著臉的殷無崢攪和得不歡而散。

盛夏七月,不該是海棠花的花期,他隻當是花房用了什麼手段,拖延了海棠開花的時間,並未多做在意。

一日過去了,海棠仍舊開著。

兩日過去了。花瓣依舊嬌豔。

直到鳳栩撐不住偷偷吃了顆長醉歡,這海棠也沒有頹敗枯萎的意思,極其頑固地開在枝頭,像一簇簇豔烈的火苗。

用午膳時,鳳栩的藥勁才堪堪過去,長醉歡抽空了他的精氣神,懨懶地單手撐著下巴,餘光不住地瞥那株海棠,又瞄向吃相斯文貴氣的殷無崢。這人在禮數儀態上也挑不出差池。

“殷無崢。”鳳栩終於忍不住用乾乾淨淨的湯勺指了指那盆嬌豔海棠,“那是盆什麼東西?”

殷無崢用帕子擦了擦嘴,言簡意賅地答:“海棠。”

鳳栩哽住了片刻,才若無其事地說了句:“哦,海棠啊,花期好像不太對…”

“這就是它的花期,沒什麼不對。”殷無崢語氣篤定。

鳳栩:“……”

“它不是短命的花。”殷無崢意有所指地說完,瞧向鳳栩那碗一口沒動的藥膳。

鳳栩脾胃虛弱武藏不調,他便陪著鳳栩一起清湯寡水,知道這人的脾性整日滴水不進的情況也是有的,便乾脆每日都在飯點來與鳳栩一同用膳,便於盯著。

其實不過是一朵花而已,鳳栩以海棠自比,也不過是想告訴殷無崢他時日無多,誰料想殷無崢弄了盆這麼怪異的花來,於是他便久違地從殷無崢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憋屈。

於是當場將那藥膳往外一推,垂眸道:“吃不下。”

從前最不喜鳳栩這幅嬌氣矜驕模樣的殷無崢並未說什麼,而是坐到了鳳栩旁邊,親自端起瓷盅,舀起一勺喂到鳳栩嘴邊,輕聲說:“好歹吃一些。”

這分明就是好言好語地哄著。

鳳栩不由得愣了片刻,才遲疑地銜住湯勺,將藥膳粥一點點吮乾淨。

他們曾在榻上親昵至極,數翻雲雨纏綿,但殷無崢這樣近乎縱容疼愛的舉止還是頭回,鳳栩幾經猶豫,卻也還是難以自控地想放縱這麼一回,於是便不再吭聲,垂著眼一口接一口地任由殷無崢喂。

儘管如此,也隻吃了小半盅而已,眼見著鳳栩眉心輕蹙,似乎咽不下去,殷無崢也不再強求,將瓷盅放到一邊去。

鳳栩三餐不定,出現這種情況也在意料之中。

鳳栩耳尖微紅,移開視線後倉促問道:“那海棠是怎麼回事?”

殷無崢便答:“是四季海棠,花房的人說倘若養得好了,花落後還會再開,一年四季皆為花期。”

他要鳳栩明白,海棠並非短命花,而他也絕非薄命人。

051.戒斷

嫣紅海棠為淨麟宮添了幾分生氣,鳳栩每每靠坐軟塌時,便能嗅著清雅柔和的淡香,倒是殷無崢這幾日也忙得厲害,有時整夜都不會回淨麟宮,但用膳的時辰卻拿捏得恰到好處,每次都能親自來瞧著鳳栩吃下去才作罷。

但卻從未提及長醉歡,哪怕發現鳳栩又服藥也並不多說什麼,又過半月,桂月清秋,清瘦蒼白的鳳栩竟生生被養回了些許的肉,不再那麼單薄纖弱,他這般孱弱也並非隻因長醉歡而起,更是因心中鬱鬱,無心飲食,而且連清雲行宮那一戰所受的皮肉傷也都隻剩疤痕,其中以右手最為嚴重,是精致美玉上再難雕琢的瑕疵。

這日殷無崢從議政堂回來後便坐在淨麟宮的案幾前看折子,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鳳栩坐在短榻上,伸手撥弄著四季海棠纖薄的花瓣,那豔至妖異的紅襯得他指尖白皙如玉。

“你的事都辦完了?”鳳栩突兀問道。

殷無崢“嗯”了一聲,清雲行宮平叛看似隻捉了晏賀陳文琅等人,但他順藤摸瓜處置了不少人,就連那些為晏賀求情的官員也降了罪,或是降職或是罰俸,如今的朝堂才瞧著順眼些。

“你要怎麼處置晏賀?”鳳栩像是隨口問,目光卻始終落在海棠花上。

“晏賀有功殺不得,罷免官位,遣送還鄉。”殷無崢將一本折子合起放到一邊,在停頓了片刻後,才添上後半句,“但他貪的軍餉得吐出來。”

鳳栩輕笑了聲。

撤了官職送回西梁也就罷了,可要他將貪的銀子還回來,與斷晏賀的生路也無甚差彆。

他就說麵冷心也冷的殷無崢怎會對晏賀網開一麵,原是在這兒等著呢,且所作所為都合情也合理,任誰瞧了都挑不出錯處,甚至還能讚他一句仁德明君。

鳳栩便又問:“那陳文琅呢?”

殷無崢神色如舊,平靜道:“還在審,他定然知道宋承觀的下落。”

鳳栩“哦”了一聲,神色看似也沒什麼變化,但清瘦的指尖卻在輕顫,甚至不受控地碾碎了一朵海棠,鮮紅的汁液將指尖沁染上豔色,而他猶不知曉般,目光發空,不知望著哪處虛無之境。

片刻後,鳳栩輕如雲霧般地問:“你今日不走了?”

殷無崢動作一頓,他並未抬頭,隻“嗯”一聲當做回應。

房中霎時陷入寂然,唯有鳳栩愈發不受控的喘息聲漸漸清晰,他掌心裡攥著那朵碎掉的花,忽地——鳳栩驟然起身往內室走去。

他腳步愈發匆忙,稱得上是急不可耐地翻出了一個小瓷瓶,從中取出一顆猩紅的藥丸,正待送人口中,手腕卻驀地被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死死鉗住。

“殷無崢?”鳳栩聲音發顫。

而那隻手的主人堅決且不容反抗地從他手中拿走了那顆藥,又奪走了瓷瓶,鳳栩抗拒的力道微弱如蚍蜉撼樹,隻能眼睜睜看著殷無崢將那顆藥丸重新放回瓷瓶中,並沒有還給他的意思。

鳳栩忽地失了力氣般跌坐在地上,從今日殷無崢寸步不離淨麟宮時,他便已經有所猜測,而如今所有的猜想都已成了毋庸置疑的現實——殷無崢要他戒斷長醉歡。

他看著殷無崢將那白瓷瓶放回了擺放銅鏡案幾的抽屜裡,而後又將地上的鳳栩橫抱起來回到榻上去,他在鳳栩耳邊輕聲說,“彆怕,會給你的。”

鳳栩渾身上下都顫得不成樣子,哪怕長醉歡還並未發作到難以忍受的狀態,可他實在害怕,那是能將筋骨拆分剝皮刮肉的痛苦,他開口,近乎央求:“不…我不想,還給我吧。”

“好。”殷無崢卻答應了。

鳳栩一怔。

殷無崢輕輕吻在他臉頰,低聲說:“熬過今日就還給你,十二個時辰而已,阿栩,你能做到的,對麼?”

他的聲音那樣低緩輕柔,咫尺間仿若情人的輕語呢喃,卻將鳳栩最後一絲希望徹底泯滅。

鳳栩不知長醉歡的癮要多久才能緩解,但有一次孫善喜足足拖了一整日才將陳文琅找來,鳳栩也在那一日裡死了一次又一次。

“不,不…”鳳栩不住地搖頭,還試圖從殷無崢的桎梏中掙脫,“我做不到,殷無崢…彆逼我,放開,放開!”

等待痛苦來臨就已經讓鳳栩失態崩潰,他的聲音中含了哭腔與畏懼,連刑獄中的酷刑都忍受過來的鳳栩卻因長醉歡而驚恐至此,殷無崢默不作聲地將他環緊,鳳栩的每一聲都如鈍刀落在心口研磨,他也好疼,卻不及鳳栩所承受的萬分之一。

而鳳栩也在殷無崢的禁錮與沉默中明白了什麼,他的掙紮漸弱,像一隻沒了生氣的木偶,靜靜等待著屬於他的末日。

“阿栩,彆去想它。”殷無崢的聲音依舊平穩,可蹙起的眉與緊繃的麵色卻證明了他心中並不平靜,但還是竭力地引導著,“與我說說話吧。”

他從未想過放棄鳳栩,任由他被長醉歡奪去性命,除了忙於政事外,這幾日都在與趙淮生研究這事。

但鳳栩的反應比殷無崢預料得還要差,他的害怕和抗拒顯而易見,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這會兒更是慘白如霜。

“說什麼?”鳳栩褪去血色的唇輕顫了顫,又勾起無奈的笑,“我做不到的,你也做不到。”

情愛是最致命的軟肋,長醉歡致幻又上癮,帶來的痛苦原本隻加諸於鳳栩自己身上,可現在殷無崢知道了,殷無崢喜歡他,於是便也要被扯進這片苦海中來。

殷無崢垂眼便瞧見他的笑。

鳳栩總是在笑,笑得卻又那麼難過,如同豔紅的虞美人,乍一看明豔美麗,可仔細端詳時便能發現,那花瓣上沁著猩紅的血。

“陸青梧母子在皎玉殿。”殷無崢說,“你可以為了他們死,就能為了他們活。”

始終木然的鳳栩終於有了反應,他緩緩睜大雙眼,猛地伸手攥住了殷無崢的衣襟,咬牙狠聲:“你威脅我。”

“是。”殷無崢坦然認下,他知道鳳栩有多難熬,卻不得不在他令他痛苦的那把火上添了柴,“你若是有個萬一,那對母子就會給你陪葬,所以鳳栩,你能做到的。”

鳳栩像是聽見了極其荒謬的事情般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因長醉歡帶來的痛苦而低低地悶哼了聲,才艱難道:“這就是你的喜歡?你明知道……”

“阿栩。”殷無崢的聲音聽上去與他要做的事情一樣的冷硬,絲毫不容情,“我喜歡你,倘若沒有你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你比誰都明白死去的人沒有悲歡,那隻留給活著的人,你既無所知,我又何必在乎那對母子的死活?”

殷無崢說得坦蕩,他本就是這樣的人,他所行之道僅有對錯而已,無謂人情與否,唯有鳳栩是唯一特殊的。

鳳栩開口想說什麼,卻隻有痛苦的喘息,他在殷無崢懷裡蜷縮著試圖抵抗溶血蝕骨般地痛苦,每一寸血肉都在瘋狂地渴求長醉歡,仿佛得不到便要將鳳栩整個人拆開拚湊再碾碎一般,足足過了半晌,他才從浪潮般地痛楚中吐出一聲氣若遊絲的冷笑。

“這就是……你的,你的喜歡麼…?”

“喜歡就要得到。”殷無崢說得理所當然。

鳳栩抬眸,瞧見正低眸的殷無崢,彼此視線交織,他竟從殷無崢的神色中窺見堪稱柔和的神情。

下一刻,殷無崢便輕聲對他說,“這是你教我的,鳳栩。”

鳳栩已經說不出話,隻要張口便是難以壓抑的痛哼,喘息淩亂而粗重,他鬆開了殷無崢的衣裳,雙手死死壓在自己的心口,眉峰緊蹙,闔齒咬著唇,哪怕是掌心血肉模糊的傷口都不曾讓他露出這樣痛苦隱忍的神情,可長醉歡的癮豈是尋常?

鳳栩很快便支撐不住地開始掙紮,但手腳卻忽而不受控地劇烈顫抖起來,隨即變為抽搐、痙攣,連始終壓抑著的痛苦也溢出口,甚至不消多時便變為了淒厲的慘叫哀嚎,殷無崢彆無他法,隻能翻身將鳳栩壓在身下,將他雙腕死死扣在榻上,他耳邊儘是鳳栩淒慘的叫聲,那原本清琅如玉的聲音此刻竟如泣血般聲嘶力竭,他看見鳳栩在哭,那張已經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隻剩下了不堪與狼狽。

再尋不到半分如琉璃般少年郎的影子。

“鳳栩…”殷無崢的輕喚在這樣歇斯底裡的慘叫聲中猶為無力蒼白,他隻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哪怕已經是手握天下的皇帝,竟還是如當年那個卑微弱小的質子一樣無力。

哪怕早有準備,可親眼看見已經徹底崩潰破碎的鳳栩,殷無崢怎能做到無動於衷,這是他唯一在乎的、喜歡的人,這世上僅鳳栩一人而已。

“殷…無崢!”鳳栩咬字含糊地喚他,在慘烈的痛呼聲中,他的眼神猶如抓到救命浮木的溺水之人,“求你…求你…給…給我!長…”

殷無崢終於露出了不忍的哀傷神色,他將鳳栩兩隻因痙攣而屈曲的手腕禁錮在一起,空出一隻手顫抖著緩緩伸出去,而後,覆上了鳳栩那雙濕漉的、充滿祈求的雙眼。

“…對不起。”他的回絕也在發顫。

052.惡果

鳳栩隻覺得意識沉浮於無邊無際的痛苦之中,身體幾次被拆骨斷筋般地撕爛,又重新拚湊出一個殘破的他,仿若輪回一般不得解脫。

那具溫熱的身軀始終環抱著他,可鳳栩還是覺得難熬,活著的每一個瞬間都被痛苦延長,一切愛意安撫在這樣的磋磨摧折中都無濟於事,從沒有什麼能讓鳳栩絕望到想要自我了斷,那些深可見骨的舊傷沒有,遭逢巨變寄人籬下也沒有。

可長醉歡卻如一把剔骨刀,將小鳳凰的傲骨一塊一塊地剜了出去,留下鮮血淋漓的一具軀殼,卻還是不肯放過他,要將這最後的一點血肉也生生地耗儘。

十二個時辰,鳳栩一直記得,他知道殷無崢是鐵了心不會放過他,便時不時地在痛苦間隙用顫抖的哭腔問:“還有…多久…?”

“很快了,阿栩。”

無論鳳栩問多少次,殷無崢都這樣答複他,就好像當真很快就能結束這樣的折磨。

長醉歡能令人如登極樂,便能讓人如墜地獄,尤其是在體會過它帶來的歡愉之後,哪怕明知是虛妄也會沉溺其中,更彆提經曆過上癮發作後,就如同得以從苦海中抽身,如此便不難理解為何明知長醉歡是一條死路,卻還是無人能活下來。

鳳栩也是一樣,十二個時辰……他就能得到長醉歡,隻要再撐一撐……

懷著解脫的念頭,鳳栩在無數次崩潰後終於力竭,他仍舊能感覺到痛,卻再沒了力氣掙紮,身體還在不受控地痙攣抽搐,連喘息都變得虛弱,好在那淩遲碎骨般地痛苦正在緩緩減弱,鳳栩在不知死去活來多少次後,思緒滯澀,腦中空空。

覆著雙眼的那隻手被拿開,鳳栩睜開眼,便瞧見了透窗而入的光,他神色怔怔,用嘶啞到不成樣子的聲音問:“什麼,什麼時辰了?”

一開口,鳳栩便感覺喉嚨撕裂般的疼,甚至帶著腥甜的血氣。

殷無崢就這麼躺在了他身邊,將鳳栩緊緊攬在懷中,他掌心沾滿了鳳栩的淚與汗,兩人俱是一身的狼狽與倦怠。

“阿栩,十四個時辰了。”殷無崢低啞道,“第一次,你撐過來了。”

十四個時辰。

鳳栩又愣了許久,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的淚已哭乾了,眼角疼得厲害,隻似哭又似笑地“啊”了一聲,才說:“你騙我。”

他早該知道的,殷無崢這樣狡猾又惡劣,怎會真的將長醉歡還給他。

可殷無崢就這麼吻在了他的耳畔,低聲說:“我愛你。”

人心真是易變,從前那樣厭惡他的人,如今竟然在說愛,鳳栩緩緩闔起眼,不再瞧那明媚而溫暖的日光,用沉默來積攢力氣,過了許久,才低低地說:“給我個痛快吧,殷無崢。”

回應是殷無崢倏爾收緊的懷抱,與一聲壓抑著記起複雜情緒的低啞拒絕,“絕不。”

斷然又決絕。

鳳栩似乎是發出了聲氣若遊絲的笑,而後便再無聲息。

殷無崢垂眼瞧去,見他闔著雙眸,麵色慘白,唯有眼角泛紅,烏發蓬亂,滿麵淚痕,一身衣裳也折騰得不成樣子,可見這一天一夜還要多出兩個時辰來的折磨究竟有多難熬。

“鳳栩,鳳栩?”他喚了兩聲。

鳳栩沒回應,是累得昏睡了過去。

殷無崢始終緊繃的神色終於猛地鬆懈下來,曾經不眠不休行軍趕路時都不曾露過半分疲色,可這十四個時辰下來,殷無崢卻覺得自己已經筋疲力儘,他擁著鳳栩闔眸小憩,不到一盞茶時間,便又睜開眼,卻已經收斂起所有的倦怠神色,在鳳栩麵頰輕輕落下一吻後便輕手輕腳地下榻。

整理好衣冠後出門的刹那,他又變為那個不苟言笑嚴苛冷淡的天子。

“去把伺候鳳栩的奴才叫回來。”殷無崢對等候在外的周福吩咐,而後便向偏殿走去。

鳳栩在昨日晌午前發作,如今已是隔日的未時,他昨日便吩咐讓趙院使來淨麟宮候著,待他進偏殿,果然瞧見趙淮生正在院子裡頭煎藥。

“參見陛下。”趙淮生行了禮,苦笑道:“藥熱著呢,待他醒了服下即可,飯食也得備好,他撐過這一遭不容易。”

昨日鳳栩叫得那樣撕心裂肺,淨麟宮裡的下人都被殷無崢支開,隻剩下周福和趙淮生,他在偏殿裡也聽得真切,幾次擔心鳳栩挺不過來,也憂心殷無崢撐不下去,但好在這一遭到底是過來了。

“隻是第一次。”殷無崢說,“倘若一直不給他長醉歡,他能撐多久?”

他的神色瞧上去與往日並無不同,可趙淮生還是發覺平日裡衣冠規整的帝王如今袖袍褶皺,細枝末節處全然沒有素日的嚴謹苛刻,但他也隻能在心中暗暗歎息。

“沒有長醉歡不會危及他的身體,反倒是好事,隻是怕癮頭上來,他熬不過。”趙淮生沉吟,又無奈道:“長醉歡是如何配置的老臣再清楚不過,但卻從未真正親眼見過誰戒斷此物,倘若這次過去等下次發作,便是最好,怕隻怕一日得不到長醉歡,他便要這樣煎熬一日,這樣下去,即便長醉歡不再侵蝕,那血肉之軀也撐不了多久。”

如今朝安城知道長醉歡的人也甚少,更彆提用過的,尤其是陳文琅一黨,明知此物不是好東西,又怎會擁在自己身上?如趙鄺之輩,怕也是被操控的傀儡。

“趙鄺呢?”殷無崢問。

趙淮生搖了搖頭,“他太遲了,已然神誌不清,不過是撐了一盞茶時間,他就險些隻剩一口氣。”

殷無崢微微蹙眉。

自從得知鳳栩為長醉歡所苦,他便想到了當日朝堂失態的趙鄺都統,派人將之帶了過來用以嘗試戒斷長醉歡,可惜趙鄺服下長醉歡的時間似乎比鳳栩要久許多,已被抽空了血肉精氣,臟腑枯竭,更是時時刻刻陷入幻境中難以自拔,已是瘋癲無狀,如今依趙淮生的意思,看來從他身上是難以試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既然無用,便不必管他了。”殷無崢冷聲,“盯著陳文琅。”

趙淮生應了聲“是”,又說:“吃得多,成癮便快,陳文琅連續用了這麼多日,也是時候了,其實陛下何以急於這幾日……若是等陳文琅那邊有結果,也更有把握些。”

殷無崢卻平靜道:“無所謂把握與否,鳳栩的身子經不住拖,無論如何,此舉勢在必行,早一日總比晚一日要好,至於陳文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其他的,都隻是順帶而已。”

趙淮生無言以對,卻也知道殷無崢說得不錯。

無論長醉歡發作起來如何,想要鳳栩活下去,便不能讓他再吃,結果都是一樣的。

“照顧好他。”殷無崢又吩咐,“周福會留在此處,若有事命他去尋朕即可。”

趙淮生也唯有應是。

殷無崢畢竟是天子,寸步不離地守著鳳栩這十幾個時辰已是難得,甚至為此耽擱了一日的早朝,他尚有政事要辦,前朝的官員們雖奇怪陛下為何罷朝一日,但接到宮中諭旨召見時紛紛入宮與天子議政.

宮中地牢,原是關押犯了錯的妃嬪之處,後又用於處置宮中奴才,隻不過已經閒置了多年。

陳文琅躺在乾草堆裡,一身衣裳儘是乾涸的血跡,被鳳栩硬生生剔了血肉的手掌已經消失,腕子下空蕩蕩的,他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方,偏偏自己卻不覺得痛似的,遍布血汙的臉上笑意堪稱瘋癲,雙眼無神空洞,口中振振有詞卻沒一個字說得真切。

他正墮在那如夢似幻的極樂之中,但很快,極致的歡愉被蟲螞蝕骨的痛楚取代,他的笑容漸漸消失,可神色間卻依舊不見清明,連滾帶爬地在方寸地牢中來回轉圈,似乎是在尋找什麼。

"長醉……長醉歡……給我……"

他瘋了一樣不顧滿身地傷痛爬來爬去,兩條腿無力地拖在身後,在地牢內爬行許久後,陳文琅還存著一絲清明神智,似乎猛地明白過來了什麼,隨即畏懼到幾近崩潰地嘶聲大吼:“不,不!長醉歡,給我長醉歡!”

曾強加於鳳栩身上的痛苦,終究也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地牢內響起回聲,卻始終無人理會他,很快,地牢內便傳出一陣似乎痛苦到極致的崩潰哭嚎聲。

連鳳栩這樣挨過無數酷刑都不肯折腰的人,在長醉歡發作時都不得不向孫善喜之流跪求,遑論是陳文琅這等仗勢欺人的東西,殷無崢將朝政處理好後便已是深夜,地牢那邊來人稟報陳文琅幾次意圖自儘,均未得逞。

這般惜命之人都忍不住要自儘,想必是當真被折磨怕了,殷無崢在心中冷笑。

這才幾日?這怎麼夠?鳳栩如今的痛苦都拜陳文琅所賜,殷無崢恨不能將其剝皮拆骨做成人彘醃進酒壇子裡去,怎能叫他就這麼輕易的死了?

“彆讓他死了。”殷無崢冷聲吩咐,平靜而殘酷地下令,“隔三日給他一顆。”

他要讓陳文琅在極樂與極苦間嘗著何謂報應。

053.故人

殷無崢命屋內伺候的允樂出去,而後自己坐到了榻上。

鳳栩就躺在那,像一尊漂亮又遍布裂痕的玉雕,了無生機,死氣沉沉。

甚至連平日裡的假笑都沒了,他那雙漆黑的眸子內空泛無物,也不曾瞧殷無崢一眼。

但殷無崢卻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大抵是鳳栩此生的磨難終於快要到儘頭了,長醉歡的癮並未如同最壞的猜測那樣一刻不停,而是給了鳳栩喘息休養的時間,看似是要等到下一次該服用長醉歡的日子才會發作。

“想去看看陳文琅嗎?”他問。

鳳栩終於有了些反應,緩緩轉頭,看向了殷無崢,眼中的恨意戾氣令得眉心陰鬱更濃烈。

“去。”

因為嘶啞,說得很小聲,卻是切齒拊心。

灼灼燭火落在眉睫之上,照不出半分暖色,怨與恨讓他好似地獄厲鬼般,蒼白且陰冷,一雙漆墨眸子泛起森然如刀刃般的冷芒。

“好。”殷無崢伸手將鳳栩扶起來,對外吩咐了聲:“送進來。”

外邊候著的宮人便端著早備好的飯食送進來,另有人利落地在榻上安置了一張檀木小炕桌,做工精致的粥點紛紛擺上。

“吃些東西,再吃過藥,帶你去看他。”殷無崢極體貼地將軟枕放在了鳳栩身後,照顧他的動作自然而然,仿佛本該如此。

鳳栩有些怔愣。

殷無崢又意有所指地對他說:“你會高興的。”

即便是父母與兄長都不曾這樣照料過他,鳳栩一時間難以回神,下意識聽從他的話,拿起了銀筷,卻驀地瞧見指尖的一抹紅。

他放下筷子攤開手,掌心也沁著緋色,這才想起他之前似乎攥了朵海棠,如今花早已不知蹭到了哪去。

可就在這一刹那,始終不願回想的記憶卻如奔騰不息的海水般翻湧而來,如陰冷觸足般將他死死纏縛,鳳栩隱隱感覺到了蝕骨鑽心的疼。

他想起自己狼狽哭求的懦弱模樣,好似變得不再是自己,脆弱不堪到無論在他麵前的是誰,為了長醉歡他都能跪下去卑微祈求一個解脫。

那是我麼?鳳栩自問,那個因長醉歡而哭嚎著祈求的廢物,仿佛自私卑劣又懦弱的另一個自己。

他本該咬著牙一聲不吭地扛過來,再俯視著企圖操控他的長醉歡說句“不過如此”,可最終他還是那樣不堪地求饒認輸。

一敗塗地。

鳳栩忽然覺得惡心,長時間不曾進食的臟腑一陣痙攣。

他驀地掩著唇乾嘔,什麼都吐不出來,嘔到流了淚。

殷無崢因鳳栩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措手不及,隻能攬著他輕輕地拍背。

鳳栩嘔了半晌方止,他猛地將摟著自己的男人推開,又伸手將那小炕桌掀到地上去。

倏爾一聲巨響,瓷器碎裂,吃食也灑了滿地,鳳栩對著滿地的狼藉,醒來後始終平靜的情緒就這麼猝然崩潰。

“彆碰我,彆碰我!”鳳栩猛地揮手,打開了殷無崢伸向自己的手,他厭惡眼前的一切,更厭惡那個無能懦弱的自己。

“為什麼啊,殷無崢…”

鳳栩伸手掩住了臉,似是要將不堪的自己一並掩住,殷無崢緩緩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地瞧著他。

他可以說出一萬種對鳳栩有利的原因,可他心裡清楚,這出自於他卑劣又自私的愛,於是到嘴邊的千言萬語也隻剩下一句話——

“我不想失去你。”他說著又重複了一遍,“鳳栩,我不想失去你。”

鳳栩終於抬起臉,他這次沒有哭,隻是用那樣哀傷又絕望的神情,似是苦笑般呢喃,“可你從未擁有過我。”

殷無崢不置可否地緘默。

“你曾經有機會。”鳳栩低頭看著自己掌心殘存的海棠花色,分不清被碾碎的究竟是花,還是他自己。

“遲了就是遲了,天命要我家破人亡不得善終,我已經認了呀。”鳳栩茫然又痛苦地低聲說,“我已經…認了,可種下的孽緣卻不肯放過我…生不由己,死也不由己,好,好。”

他連說了兩個好,便仿佛在刹那間失了始終撐著他的那口心氣,眉眼如舊,人卻頹喪了下去。過了許久,他對殷無崢說:“隨你罷。”

那句孽緣殷無崢聽得最真切,連他也覺得這兩字用來概括他與鳳栩的五年再合適不過,但即便是如此,殷無崢也不想放手,萬人之上的高位與至高無上的權利他都得到了,可真正坐在龍椅上,隔著冕旒去俯瞰群臣之際,殷無崢覺得索然無味。

就好像這麼些年的籌謀算計得了想要的結果後,也不過如此,偌大的江山浩浩渺渺,他四顧眺望之際卻隻能瞧見雲靄重重,而那其中唯一鮮亮冶豔的顏色——竟是舊憶中的那人。

從兩年前那次連道彆都沒有的分離至今,殷無崢都難能忘了朝安城的小鳳凰,隻是沒料到重逢後竟是這樣。

他看著垂著腦袋半點當年氣焰也不見的鳳栩,無計可施,也無所適從,他知道鳳栩有多痛,即使是碎掉的白瓷,殷無崢也想攥在手裡。

最終他也隻是將鳳栩打橫抱了起來,輕聲說:“沐浴的熱水備好了,隻是想你先吃些東西……我帶你去。”

殷無崢的體貼堪稱無微不至,將一身狼狽洗去的鳳栩像黑夜中纖弱卻妖冶的花,烏發垂散在身後,清雋又漂亮,隻是蒼白得過分孱弱了。

“陳文琅在哪?”鳳栩問。

好歹他還是在乎仇人下場的,殷無崢瞧他那副虛弱無力的樣子,又想抱著他走,卻被鳳栩側身躲開了,便也隻能作罷,親自提著燈在前邊給鳳栩引路。

鳳栩早想過陳文琅過得不會很好,但才進地牢便聽見裡頭淒慘無比的嚎叫聲,直到他真正看見陳文琅,不由得愣了愣。

陳文琅並未被用刑,甚至連之前的傷都被好好地處理過,斷手的腕子也被紗布包了起來,隻是人被鎖鏈死死束縛在木架上,不斷地扭動掙紮,嘴裡的慘叫也異常淒厲。

“是長醉歡。”殷無崢將宮燈放在一旁,昏暗的地牢裡便多了些許亮光。

鳳栩便驟然明白了緣由,長醉歡的癮上來有多痛苦沒人比鳳栩更清楚,眼下的確沒人對陳文琅用刑,但陳文琅還是逃不開極刑,於是心中鬱氣終於得以宣泄,鳳栩如寂滅星火般的眼神終於漸漸恢複了神采。

他轉頭看向殷無崢,說:“你終於做了件讓我高興的事,但宋承觀的下落審出來了麼?”

“快了。”殷無崢說,“放心,誰都跑不了。”

鳳栩瞥了眼已經被折磨到意識恍惚的陳文琅,心想宋承觀這個女婿倒是也有點骨氣,這幅狼狽樣子了都沒把有關宋承觀的消息吐出來,不過也是,不說尚且能活,怕是還拿在外頭如同過街老鼠似的宋承觀當救命稻草呢。

走出地牢後,鳳栩不經意瞥見了天邊淒清的月,今夜是個好天氣,他也是第一次扛過長醉歡發作,從前最長不過一日而已,卻原來隻要再堅持兩個時辰,他便不必在孫善喜那個老閹人麵前痛哭流涕地祈求了啊。

隻差兩個時辰。

但如今倒也無所謂了,往事已矣,前路崎嶇。

鳳栩沒覺得重獲新生,他隻對下一次的發作趕到恐懼,從心底無法抗拒的怕,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在恐懼將要到來的折磨。

夜色下的皇宮也變得陌生,鳳栩不知第多少次地覺得好累,他終於沒了力氣,眼前一黑,就這麼倒了下去,但在意識消散之前,他感覺到自己落入了熟悉又溫暖的懷抱。

再一次從淨麟宮的寢殿醒來時,鳳栩已經要對自己究竟還要活多久而感到厭倦,他能感覺到腹中饑餓,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沒吃東西了,他曾經聽兄長說過,沒有人會在有食物的情況下被餓死,如今的鳳栩卻想要反駁他,會有的,倘若活下去意味著生不如死的折磨,倒不如死了乾淨利落。

隻有活著的人要承受痛苦。

他也不知是什麼時辰,隻覺得外頭還亮著,便又闔起眼來。

鳳栩聽見了開門的的聲音,便拖著虛弱的身子翻了個身——他暫且不想聽見殷無崢說話,也不想和他說話。

但鳳栩沒料到,開口的是一道裹挾驚喜的女人聲音。

“阿栩,你醒了?!”

是陸青梧。

鳳栩愕然睜開眼,猛地撐著身子就坐了起來,卻因太過虛弱而眼前發黑,又狼狽地迭了回去。

“你……”鳳栩半撐著身子扶住額角,還沒等他說什麼,陸青梧已經飛奔到他麵前來,一邊扶著一邊低聲說:“彆急,慢一些坐起來。”

陸青梧是將門出身的嫡女,執劍時颯落,平日裡又溫柔,鳳栩從前很喜歡這個與兄長一樣疼愛縱容他的嫂子。

他坐穩後緩了口氣,再瞧陸青梧時,也做不出聲色俱厲的陌生樣子來,麵色複雜地歎了口氣,忽地伸手指向擺著銅鏡的桌案,“珠釵在第二層抽屜的匣子裡,那是哥親手做給你的。”

陸青梧聞言一頓,目光發怔地瞧著眼前蒼白瘦弱的鳳栩,這也是她的弟弟,可她幾乎要認不出了,從鳳栩一開口,便更加陌生。

054.血脈

“阿栩。”陸青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憐惜又心痛地輕聲道:“你終於肯認我了呀。”

鳳栩笑了笑,並未回應這句話。

能威脅到陸青梧母子的人他已經除掉了,如今隻剩下一個殷無崢,他殺不了殷無崢,便隻能按殷無崢說的活下去,隻要他活著,陸青梧母子便不會有事。

過去與故人都不應當停留於此地,鳳栩沉默了半晌,才輕聲說:“鳳家人命不好,連累了你,可哥哥到死都沒鬆開手,一直攥著那支釵,去拿走吧,那是他留給你的。”

陸青梧當真是個堅韌的女子,她眼眶紅了一圈,不知是為早逝的丈夫,還是為眼前大變模樣的小叔,在鳳栩溫和平靜的注視下,她道了聲“好”,便起身去尋來了那支珠釵。

她將釵插入紈成髻的烏發間,又坐回了床榻的邊緣,將一碗清粥端起來,如同尋常人家的母親一般,對鳳栩說:“都是一家人,沒什麼連累不連累的,來吃些東西吧,殷……”

陸青梧一頓,像是忽然不知如何開口,斟酌了須臾後才歎道:“他說你許久沒吃東西了,阿栩,事已至此,活著才最要緊,你何苦作踐自己的身子呢?”

鳳栩愣了愣,他聽得出陸青梧似乎誤會了什麼,看來她還什麼都不知道。

當年的靖王囂張跋扈,連當朝太傅的胡子也敢拽,氣得先生們吹眉毛瞪眼睛,書是讀不進去半分,禍是少闖不了一點,但唯獨在父母兄嫂麵前,鳳栩乖得像個兔子。

他不願被陸青梧瞧出什麼來,縱然沒什麼食欲,還是伸手接過那碗粥,麵色平靜地強迫自己一口一口咽下去。

陸青梧的心情卻更複雜起來,她這小叔少年時便慣會裝乖討巧,可怎麼著也比現在這安靜到像個冰塊兒似的要好,鳳栩絕口不提這兩年來的遭遇,她也沒法開口詢問,兩相沉默到鳳栩將粥吃完。

“阿栩。”陸青梧將空了的碗勺放到一邊去,柔聲問道:“那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鳳栩知道她是想問殷無崢,當年他追著殷無崢鬨得滿城風雨,彆說朝安城,連外邊的人都曉得他對殷無崢死纏爛打,反倒被人家厭惡得避之不及,誰又能想到今日呢。

於是他便隻笑著開口,說了兩個字:“孽緣。”

見陸青梧刹那無言的臉色,鳳栩又笑了聲,“你們當初不也是這麼告訴我的麼?雖然遲了些,但我好歹是明白了。”

長輩沒少對他說過莫強求,可少年郎蠻勁上頭,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還哪裡能顧得上什麼強求不強求的。

陸青梧也無奈,輕聲說:“我瞧他對你還算上心。”

她也曾有過白首不相離的一心人,自然知道真心歡喜一人是何模樣,殷無崢固然冷酷嚴苛,但他提及鳳栩時的不自知的柔和神色騙不了人,儘管陸青梧不知當初說什麼也不肯給幼弟一個好臉色的人,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但在她看來,總不是什麼壞事。

可鳳栩卻不以為然。

孽緣既然稱得上一個孽字,便知定然是不得善終,何況殷無崢如今還用陸青梧母子的性命威脅他,鳳栩將難以宣之於口的苦咽下去,對長嫂笑說:“都不是什麼要緊事,我有些累了,想睡一會兒。”

陸青梧欲言又止,可瞧見鳳栩清瘦蒼白的臉和眉眼間掩不住的倦色,便又將話咽了下去,聲腔溫和:“那你歇歇,晚些我帶懷瑾來看你。”

鳳栩本想說不必了,他其實並不想見故人,可又怕陸青梧起疑,便隻能緘默不語。

大抵人多是如此,落魄時再想起往日風光來,便是恍如隔世,隻剩萬般悵然。

陸青梧剛出淨麟宮,便瞧見不遠處站在樹蔭下的殷無崢,她收起了在鳳栩麵前的溫和柔婉,氣質陡然清冷銳利,隻不過還沒開口,便瞧見殷無崢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空著的瓷盅上,甚至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

但他並不打算跟陸青梧多說什麼,隻以吩咐的口吻說:“這幾日,多來看看他。”

“不必你說,但阿栩是怎麼一回事?”陸青梧並非什麼都看不出,鳳栩如今清瘦得厲害,想是遭了罪,可他性情之變才最讓陸青梧憂心,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的性情絕不會輕易改變,而鳳栩的變化顯而易見。

見殷無崢不語,陸青梧沉聲道:“我知你如今貴為天子,可當年阿栩對你的心思人儘皆知,你卻視阿栩為洪水猛獸壁避如蛇蠍,現下這又什麼意思?”

眼前這女子是鳳栩在乎的人,殷無崢本該對她客氣些——但那就不是殷無崢了。

陸青梧的死活在他眼裡根本無足輕重,殷無崢才不在乎這對母子,之所以這兩人還活著,是因為鳳栩在乎他們,僅此而已,所以他所作所為自然也無需對陸青梧說明。

殷無崢冷聲道:“與你無關,做好你自己的事。”

陸青梧一怔。

她瞧得出殷無崢待鳳栩不同,可伴君如伴虎,遑論鳳栩如今又是這樣的暮氣沉沉,故而才想探探殷無崢的口風,卻沒料到這人根本沒將她放在眼裡。

然而不等她再問,殷無崢便已經命令似的說:“鳳栩心思鬱鬱,身子也弱,他在乎你,便會聽你的話,所以多來瞧一瞧他。”

鳳栩自然是在乎陸青梧的,長醉歡發作的那一次,殷無崢敢肯定鳳栩是動了自儘心思的,哪怕有他壓製,但隻要被他抓著機會,誰都救不了一個想要自殺的人,可偏偏因陸青梧母子,鳳栩哪怕再痛不欲生都還是咬牙撐了過來。

他在乎陸青梧母子,更在乎死去的親人,在乎到可以替鳳懷瑾成為那個任人擺布的傀儡,在乎到可以因陸青梧母子的性命咽下能將自己逼到自儘的痛苦,在乎到……讓殷無崢妒忌。

但殷無崢彆無選擇,他甚至應當慶幸,這世上還有能夠威脅到鳳栩的人,否則他即便君臨天下又能如何?

誰都留不住一心想死的人.

自那日陸青梧出現在淨麟宮後,她便當真日日帶著鳳懷瑾來,鳳栩再心思沉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隻不過他未料到鳳懷瑾竟然這樣聰慧靈巧,分明還不滿三周歲呢,便已經學會如何撒嬌賣乖,貼著鳳栩的掌心音調柔軟地喚“小叔”,那與兄長格外相似的眉眼中,鳳栩還隱隱瞧見了自己的影子。

連陸青梧都忍不住打趣笑說:“他是當真像小叔。”

鳳瑜是矜貴端莊的太子,也是鳳栩眼中溫和強大的兄長,隻不過鳳懷瑾的樣貌與父親像了個十成十,性情卻像極了鳳栩,一雙眸子滿是無辜地眨呀眨,該闖的禍倒是一樣不落。

鳳栩也驚奇,他在鳳懷瑾的眉眼中窺見了故人的影子,還有……自己的影子,是曾經的他,惡名滿朝安的靖王。

或許血脈當真是這般微妙的東西,鳳栩從前隻覺得這是兄長與嫂嫂竭力留下的一個孩子而已,代替鳳懷瑾成為皇帝也不過是愛屋及烏,無非是兄長疼他,他也願為了兄長犧牲,可真正與鳳懷瑾接觸後,鳳栩才發覺,哪怕沒有兄長,為了這個小侄兒,他也是願意的。

瞧著在院子裡撲蝴蝶的小家夥,鳳栩彎了彎唇角,他靠坐在窗邊的短榻上,一隻手撥弄著四季海棠的花盆,從窗子裡往外瞧,終日沉悶的淨麟宮似乎也因鳳懷瑾的嬉笑聲而鮮活起來。

“怎麼整日在屋子裡?”陸青梧不知何時進了門,“昨夜下了雨,今日外頭也不算熱,阿栩,也出去走走吧?”

“不了。”鳳栩瞧過去,見陸青梧端著藥來。

這幾日殷無崢隻在夜裡回來,倒是陸青梧和鳳懷瑾日日都來,鳳栩也接過那碗藥一飲而儘,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更不曾索要蜜餞果子,陸青梧瞧得神色複雜。

幼弟嬌氣,她老早就知道,也驚詫於父皇母後和夫君竟會養出這麼一個逍遙王來,但好在鳳栩不惹人煩,彼此間也算是客氣,她可是見識過這位主兒因感染風寒服藥時的模樣,一臉的苦大仇深,仿佛那藥是什麼洪水猛獸似的,喝一碗藥,能吃兩碟點心。

但她還是將準備好的蜜餞擺出來,輕聲說:“以前少一顆都不行,現在是不喜歡了?趙院使也是,怎麼成日裡叫你吃這些藥。”

鳳栩沒接這話,他今日格外沉默,時常走神,像是因什麼事而憂心忡忡,拿起蜜餞吃得也敷衍,一點點地啃。

陸青梧本想問問他怎麼了,卻突然瞧見鳳栩手中吃了一半的蜜餞掉在了小炕桌上,而鳳栩也麵色驟變,低啞道:“帶懷瑾回去吧,嫂子。”

“阿栩,你怎麼了?”陸青梧眉頭一皺,她哪能瞧不出鳳栩的態度不對勁。

可鳳栩卻直接對外吩咐道:“來人,送他們走。”

陸青梧還沒機會說話,便被突兀現身的暗衛請了出去,連帶著在院子裡玩的鳳懷瑾。

055.私心

長醉歡發作的時間很規律,七日一次,隻是鳳栩過得渾渾噩噩,又許是有意逃避不願去想,待察覺不對時才想起是日子到了。

越是抗拒就越是害怕,鳳栩從來不是怯懦的性子,否則當年也不會提著一把劍硬生生殺出城去送走了陸青梧母子,更不會在陳文琅的酷刑折磨下死咬著牙扛,但長醉歡不同,那些傷痛隻能撕爛他的血肉,可長醉歡卻能掰斷他的傲骨。

它能讓他變成另一個人。

鳳栩恨死那個陌生的自己了,可他沒有辦法,他從短榻上下來,一步步慢吞吞地挪到了內室去,將自己團起來裹進了被子裡頭,密不透風。

大霄建國後新君推恩變法,削藩收權,一條一條政令從中書省下達,經由門下省審批,再由尚書省與其轄六部官員分彆執行,殷無崢聽聞淨麟宮的消息時,剛好是議政後去淨麟宮的路上,他不敢耽擱,直奔淨麟宮而來,才一進門,便發覺屋子裡是出乎他意料的安靜。

殷無崢幾乎是在瞬間慌了起來,直至他瞧見榻上的小鼓包,才猛地鬆了口氣,回過神後才發現掌心一片濕膩,是驚出了冷汗。

鳳栩也聽見了外頭的聲音,可他不想動,長醉歡的發作並非立即折磨的人生不如死,而是溫水煮青蛙般一點點細嚼慢咽地將人蠶食,初時或許還會覺得不過如此,但漸漸地就會知道這東西的惡毒之處,如今的鳳栩就是在等待處刑的緩慢過程,剛吃下去不久的那碗粥也在臟腑內翻騰著。

現在天還熱,鳳栩的被縱然輕薄,但人這麼捂著也不是回事,殷無崢猶豫了片刻後,還是將縮成一小團的鳳栩從被子裡強行弄了出來,果然見他汗涔涔的,卻沒遭到什麼反抗,連被抱在懷裡,鳳栩也都沒什麼反應,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

“怎麼樣,很難受?”殷無崢將鳳栩臉上濡濕的亂發撥開,露出那張清瘦蒼白卻俊朗的臉。

鳳栩生得很好看,明眸皓齒,五官清雋柔和,笑時的梨渦也可愛,當年在長階上初見時,一眼驚豔的不僅隻有鳳栩,殷無崢也曾因那俊俏明媚的少年郎有過片刻的失神。

可如今的鳳栩憔悴蒼白,也少了少年意氣,聽見殷無崢的話的反應也木然,輕哼出了個笑,“挺好的。”

殷無崢知道鳳栩怨他,但不要緊,隻要鳳栩活下去,他們之間就還有來日方長。

他問過趙院使有沒有法子能讓鳳栩更輕鬆些,哪怕讓他暈著也比清醒著熬過去要好,但趙院使也彆無他法,長醉歡是他配置的,他很清楚裡麵有什麼,其中有幾味便是配置房間那些軟骨散的東西,鳳栩根本碰不得,否則隻會功虧一簣。

將人打暈就更不行了,鳳栩原就虛弱,總不能七日打暈一次,長醉歡還沒戒斷,鳳栩就要被打出毛病來了。

所以還是隻能熬著,熬過去就贏了。

鳳栩的情緒很萎靡,殷無崢便輕聲對他說:“知道那時候我為何總躲著你麼?”

他甚少提起從前,鳳栩也不願提,這個時候他說起來,鳳栩心裡就更難過,他垂眼自嘲地低聲道:“討厭我,還要再這麼鄭重其事地跟我說一遍?”

“不是。”

殷無崢的否認出乎鳳栩的意料,甚至於對將要到來的折磨都暫且無暇顧及,鳳栩終於抬眸,目光狐疑,“你說什麼?”

殷無崢對他的厭惡鳳栩早早就知道,他從殷無崢冰冷的眼神中無數次讀懂了抗拒與嫌棄,但現在殷無崢卻否認了。

四目相對,殷無崢低頭親了親鳳栩的鼻尖,“應當說不止是,我看不慣你驕縱跋扈,看不慣你不學無術,但是鳳栩,真正讓我退避三舍的……是因為嫉妒啊。”

鳳栩難掩驚詫地睜大了眼,又聽殷無崢苦笑了聲。

他的聲音很輕,卻也如同自嘲。

“我嫉妒你有父母兄長的疼愛,嫉妒你父母慈愛兄友弟恭,嫉妒你能肆無忌憚任性妄為,阿栩,你知道麼,天下間再珍貴的珠寶玉器都配不上朝安城的小鳳凰,你是大啟最耀眼的珍寶,好像天生就該坦坦蕩蕩地活得光芒萬丈。”

鳳栩心中陡然生出怪異的感覺,驚疑不定與莫名的情緒飛快將整顆心都填滿,他從來不知在殷無崢眼中的自己還有這樣的一麵。

“我不相信你的話,又嫉妒能被你真心相待的人,但是阿栩……記得麼,我說過,你招惹不起我的。”

鳳栩當然還記得。

那次他給殷無崢下了藥,這種下三濫的法子他也是第一回用,儘管故作鎮定可其實嚇得手都發麻,結果到最後還被殷無崢捆了個結結實實扔在榻上,也不知是該為算計落空而挫敗還是因逃過一劫而欣喜,也正是那一次,殷無崢眼神狠戾的嚇人,俊美的臉上陰雲密布,掐著他的脖子一字一頓語氣陰冷地說:“鳳栩,彆再來撩撥我,你招惹不起。”

但越是如此,鳳栩就越是死纏爛打,一方麵是因氣惱,另一方麵……是因為哪怕被殷無崢掐著脖子凶,他還是忍不住對他生出了欲念。

也不知中了藥的到底是誰,他比殷無崢還要興奮。

過去與現在重合,殷無崢那雙眸子內的情緒依舊幽深,他輕輕捧起鳳栩的臉,低聲說:“我很早就想打個籠子,將朝安城最肆意無拘的小鳳凰裝進去,從此以後你就隻是我的,隻能對著我笑,對著我撒嬌。”

殷無崢毫無遮掩地將自己最陰暗低劣地想法剖出來,他的豔羨與妒忌,他的不堪與欲望,都這樣原原本本地捧到了鳳栩的麵前。

西梁受儘不公的嫡長子走到今日,豈會是什麼良善之人?陰謀算計殷無崢得心應手,他活在最不堪的黑暗中,可這隻小鳳凰卻不知死活地對他糾纏不清,所有的厭惡與冷漠都不過是妒忌渴求的借口,殷無崢低頭吻上怔愣失神的鳳栩,熟稔地撬開唇齒。

分明是溫柔到循序漸進的吻,可鳳栩卻覺得自己被死死禁錮住任人品嘗,他逃不了。

他從來都抗拒不了殷無崢的親近,哪怕是他所給予的痛也好,鳳栩都瘋狂又貪婪的迷戀,這是他唯一還能抓住的東西。

再次被放開時,鳳栩本沒什麼血色的唇水潤泛紅,靠在殷無崢懷裡竭力平複下淩亂的喘息,有些無措地試圖將自己蜷起來。

而殷無崢的視線掃過他時在雙腿間刻意一頓,才輕聲說:“阿栩,你每次因我而動情,我都很高興。”

他坦誠得讓一向放得開的鳳栩都覺得羞澀,一時間連骨子裡的痛癢都仿佛淡了許多,他愣愣地看著殷無崢,隻覺得他好像從未了解過這個人。

不等他說話,殷無崢便又吻了吻他的唇。

“所以現在,小鳳凰落入了我的籠子裡,我不會再讓你飛出去了。”

分明是這樣輕柔的吻,說出的話卻帶著偏執的狠,鳳栩覺得自己仿佛真是被栓了根鏈子的小雀,落入殷無崢早早準備好的陷阱籠子裡,哪裡都去不了。

他竟會因此而覺得安心,甚至連自己都不知何時將雙手環上殷無崢脖子的。

再繾綣纏綿,長醉歡的癮也不會因此消失,鳳栩終於還是因不斷加重的痛楚而蹙起眉,他慌亂地靠著殷無崢瑟瑟發抖,無論殷無崢的強硬與親吻擁抱給了他多少安全感,在真正的痛苦到來之時,鳳栩還是忍不住掉了眼淚,他伏在殷無崢肩頭哽咽哀求。

“放過我吧…殷無崢,殷無崢,求你…”

長醉歡發作起來便如萬蟻蝕骨一般,筋脈血肉都仿佛要被生生撕碎扯爛,鳳栩隻想要“”個解脫,無論是得到長醉歡墜入歡愉的夢,還是就此了結一切,但殷無崢死死地控製著他,像是當真將小鳳凰關進囚籠一般,在鳳栩的身子痙攣抽搐時,如上次那般將他壓製在榻上,無論鳳栩如何哭求也不為所動,直至受不住的鳳栩開始在慘叫的間隙開始口不擇言,又因痙攣而口齒不清。

“你不是喜歡我嗎?我好疼啊殷無崢,救救我…”

“給我一顆,就一顆…就這次,就這一次好不好?”

“殷無崢!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他說恨時也情真意切,泛紅的眼中瘋狂而又憎惡的情緒翻湧如潮,扭曲的臉上恨意也顯而易見,殷無崢麻木而平靜地聽著鳳栩的慘叫與叱罵,在他疼到話都說不出的時候,才呢喃似的輕聲:“那就恨我吧鳳栩,我隻要你活著。”

哀求也好,痛罵也罷,殷無崢統統不為所動,他的眼神充滿愛憐,卻又好似蘊著比此刻的鳳栩還要歇斯底裡的某種情緒。

淨麟宮內是一場酷刑,抱著鳳懷瑾的陸青梧被周福攔在離淨麟宮很遠的宮道上,他恭敬而又冷淡地說:“姑娘,小主子那邊自有陛下照看,您還是帶著小少爺回去吧。”

陸青梧不是傻子,方才鳳栩分明就是不對勁,而這些人匆忙將她帶走後,她便瞧見殷無崢匆匆忙忙地進了淨麟宮。

“阿栩到底怎麼了?”她冷聲。

周福不為所動地沉默下來。

陸青梧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她知道鳳栩一定是出事了。

056.歡喜

有周福和禁軍守著,誰也不得靠近淨麟宮,連貼身伺候鳳栩的允樂都被驅出了宮。

陸青梧問不出什麼便抱著孩子不肯走,最後還是周福勸說:“小主子今兒是不會見您了,姑娘,還是先回去吧,明個兒再來。”

她就是站再久也沒用,周福心裡明鏡似的,按時辰一算,明日早朝怕是都上不了,陸青梧見狀,猶豫良久,才帶著鳳懷瑾離開。

十四個時辰。

鳳栩縱然心裡有數,可這十四個時辰有多難熬隻有自己才知道,他恨不得將自己的骨頭從血肉中剜出來,但長醉歡先一步碾碎了他的骨頭,鳳栩隻能向殷無崢求助,無果後便是聲嘶力竭地怒罵,而他說的那些話……

清醒後,鳳栩自己都不願回想,他也不願想起自己是怎麼熬過這十四個時辰的,總之再一睜眼時,外頭夜色正濃,屋裡燃著燭火,殷無崢正躺在他身邊,連身上穿著的玄龍袍子都沒脫。

時間應當已經過去很久了。

他記著長醉歡發作時,殷無崢穿得還不是這身衣裳,而且他身上清爽乾淨,顯然是有人在他昏睡時給他洗淨了身子,還換了身衣裳。

自從殷無崢對他展露出保護欲後,同樣出現的還有占有欲,殷無崢不會允許任何人看見他的身子,所以伺候著他沐浴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鳳栩在微弱昏暗的燭光下凝望近在咫尺的殷無崢,哪怕是睡著,殷無崢眉眼間經年累月積存下的嚴苛冷峻也絲毫不減,從前他執迷於得到殷無崢時,哥哥多次勸過,還曾說過殷無崢的麵相瞧著就是個薄情郎,要鳳栩收收心,那時的鳳栩半個字都聽不進去,如今的鳳栩覺得哥哥說得也不儘然對。

殷無崢並不薄情。

他隻是不輕易動情而已,或許是因母族的仇恨,又或許是因朝不保夕的危機,甚至還要他隱忍的野心,樁樁件件都讓殷無崢急切地在那條坎坷路上向前走,他沒時間為朝安城的一隻小鳳凰而停留,鳳栩也追不上始終往前的殷無崢。

但現在殷無崢為他而回首。

鳳栩漫長而沉默地凝實著這個他第一個喜歡上的人,或許也會是最後一個人,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一個俊美堅韌的男人,但世間緣分又豈是能預見的東西,不過是一眼,殷無崢就入了他的心。

可鳳栩又覺得難過,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長醉歡已經把他從裡至外徹徹底底地摧毀了,從他開始畏懼的那一刻起,鳳栩就知道他輸了。

熬不過去的,那樣的煎熬痛苦,他熬不過去的。

鳳栩忍不住想,說喜歡他的殷無崢還會記著他麼?過了許多許多年以後,殷無崢還會記著曾經笨拙地喜歡著他的鳳栩麼?

想著想著,鳳栩的鼻尖有些泛酸,他黯然地垂下眼,心想我可真是個懦夫。

偏偏在這會兒,殷無崢醒了,他睜開眼就瞧見鳳栩紅著眼眶一副失神的模樣,便伸手將與他隔了段距離的鳳栩撈了過來,輕輕吻在他唇角,低聲稱讚:“小鳳凰,很厲害。”

鳳栩咬著牙不作聲。

他想說我根本不厲害,我要撐不住了,我好痛苦,放過我吧。

可他瞧見了殷無崢強撐著不肯顯露出卻仍舊露了端倪的倦怠,鳳栩真的太喜歡殷無崢,倘若是從前的鳳栩必然不會在乎殷無崢的想法,可現在的鳳栩已經學會了怎樣去喜歡一個人,倘若異位處之,他眼睜睜看著殷無崢受這樣的苦而無能為力,一定也要心痛死了。

可能怎麼辦呢。

世事無常,錯過才是常態。

殷無崢似乎也從彼此短暫的沉默中品出了什麼,他輕輕撫了撫鳳栩的頭發,在挫敗中輕聲安慰:“會好的。”

不知是說給鳳栩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在鳳栩痛苦至極地質問“為什麼要這麼做”的時候,在他崩潰慘叫間隙中說出的那句“我恨死你了”,殷無崢怎麼可能不在乎,他甚至也會因此有過片刻的懷疑——這樣做真的能讓鳳栩活下來麼?

可很快他就將這個念頭掐滅。

他不能猶豫,不能遲疑,否則還陷在苦海中的鳳栩要怎麼辦呢?他該將鳳栩拉出來,而不是一同溺進去。

殷無崢從沒想過他會這樣喜歡一個人,也從不知原來喜歡竟然也能讓人這樣難過,那從喜歡上他的那一刻起,至今的五年,鳳栩都在這樣痛麼?

靠在他肩頭的鳳栩忽然用嘶啞的聲音開口說:“早朝去了麼?”

殷無崢原本想糊弄過去,卻又怕鳳栩會多想,便歎了口氣說:“沒有,召了朝臣入宮議政,也是一樣的。”

“才剛坐上龍椅幾日,就要做昏君了。”鳳栩的聲音低啞又虛弱,他安安生生地窩在殷無崢的懷裡,也可能是沒力氣再掙紮了,他用那種認了命的語氣說:“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有宋承觀的例子在前,官員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倘若你要做個玩物喪誌的昏君,難保哪日他們不會將你從龍椅上推下去另覓明主。”

這段話太長,鳳栩越說聲音越小,甚至說到後來連吐字都變得吃力,嘶啞的嗓子隻能勉強聽出來字音。

殷無崢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他沒想到鳳栩醒來的第一件事是與他說正事,甚至是這種太傅與先生們常用的、古板的說教之詞。

“放心。”殷無崢低聲說,“醒了就起來吃點東西,下麵一直備著。”

鳳栩的飯食和藥一直都是備著的,長醉歡不發作時他也不愛吃東西,更何況隻要一發作,他便有十幾個時辰不能進食,殷無崢生怕本就虛弱的鳳栩熬不住。

不怎麼願意配合的鳳栩這次卻沒說什麼,他好像真的已經平靜地接受了戒斷長醉歡的過程,他將粥點吃乾淨後,又痛快地喝完了那碗補元氣的藥湯,可還沒等殷無崢鬆口氣,鳳栩本就蒼白的臉色遽然間難看下來,他伏在榻邊狼狽地將剛吃下去的東西又嘔了出來。

殷無崢猝不及防,剛想要喚人來收拾,但鳳栩自己拿著帕子擦了擦嘴,若無其事地說:“抱歉,都吐出去了,所以灶房還有其他的麼?”

就在這一刹那,殷無崢怔怔地愣在了原地,還未來得及升起的那丁點兒欣喜倏爾散去,鳳栩的話也如利箭精準而殘忍地將他的心穿了個千瘡百孔。

而鳳栩好似渾然不覺自己做了什麼,他臉色蒼白,勉強撐起身子坐好,自顧自地對外邊吩咐了一句:“進來收拾乾淨。”

直到允樂帶著人將屋子收拾好,鳳栩問了還有沒有熱著的粥和藥,允樂點了點頭說:“備著呢,您……”

“送來吧。”鳳栩平靜道。

長醉歡令鳳栩的臟腑極其虛弱,故而這種情況也在趙淮生的意料之中,淨麟宮內便時常備著吃食,但鳳栩的反應卻讓殷無崢隱隱覺得不好,他寧願鳳栩鬨一鬨,至少還有些活人的氣兒在身上。

於是在鳳栩又要將一碗粥都吃淨之前,殷無崢奪過了那半碗,輕聲說:“你脾胃虛弱,少吃一些,待餓了再吃。”

“好。”鳳栩很乖順地輕輕點頭,又問:“那藥呢?”

殷無崢沉默須臾,“緩一緩再吃吧。”

鳳栩便又點點頭,這次他隻吃了幾口,倒是沒有太過難受,隨即自己縮回了榻上,全程都是十分配合且乖巧。

他瞧著坐在一旁沉默著的殷無崢,輕聲說:“睡一會兒吧,應當能睡會兒再去上朝。”

鳳栩體貼得與長醉歡發作時的他判若兩人,也同從前跋扈張狂的靖王截然不同,殷無崢躺到榻上去,將鳳栩攬入了懷,不過半月而已,經曆了兩次長醉歡發作的鳳栩比之前更瘦,仿佛他稍稍一用力就會被勒斷,殷無崢便隻能小心翼翼地擁著。

“睡吧。”鳳栩每說一個字都很費力。

殷無崢便伸手輕輕掩住了他的唇,低聲道:“好,你也睡。”

鳳栩便當真不再開口,他瞧著殷無崢闔起眸,平和的目光便一點點地黯下去,變為毫無生氣的木然。

他在渴求長醉歡。

不止是在長醉歡的癮發作時,嘗過長醉歡的人再難抽身,並不隻是因戒斷的痛苦,還有長醉歡那足以令人沉溺的怪異歡愉感,尤其是——當他嘗過戒斷的痛苦後。

長醉歡的誘惑便更加不受控地如野草般瘋長,這也是長醉歡隱秘的惡毒之處,幾乎是無時無刻都在引誘著人墮入它編織好的夢中去,那是以美夢為裝飾的地獄。

鳳栩強行壓抑著發自心底的渴望,他闔起眼縮進了殷無崢的懷裡,心中算著日子,是下一次長醉歡發作的日子。

隻是想一想,鳳栩就已經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翻湧著抗拒,如此便不難理解為何有人寧願在長醉歡的侵蝕下死去也離不開半點,這東西實在是……如影隨形。

無論怎樣都擺脫不掉。

“阿栩。”殷無崢忽而喚道。

鳳栩“嗯”了一聲。

殷無崢便輕聲說:“夢裡有什麼,我會給你,彆怕長醉歡。”

鳳栩失神地想,他夢中的歡愉都是難以追回的舊日啊。

057.無緣

鳳栩經曆了兩次長醉歡發作,已經二十多日沒碰過長醉歡,本該因此而好起來的身子卻仍舊像枯萎的花。

從第二次之後本就不愛開口的鳳栩便更加沉默,甚至連時常掛在臉上半真半假的笑都少見,但他又極為溫順,不再像第一次發作後不肯進食不肯吃藥,可他的乖順過頭和更加沉默卻讓殷無崢的心都懸了起來。

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鳳栩的確認了,但戒斷長醉歡令他比之前一心求死時痛苦太多,趙淮生也隻能歎息著說“心病還須心藥醫”,他從心底抗拒這件事,卻又不得不接受,就像大啟傾頹之日,鳳栩不是不難過,他隻是沒辦法。

就連幾次詢問的陸青梧最後都吃了閉門羹,鳳栩不肯再見她了,除了能隨意出入淨麟宮的殷無崢外,連伺候他的允樂都不許進門。

殷無崢也彆無他法,鳳栩猶如繃緊的弦一般岌岌可危,而真正讓他發覺鳳栩已經在平靜的假象中瀕臨崩潰的,是他從鳳栩枕下發現的一片碎瓷。

晏頌清就是死在了這東西上。

鳳栩愛玩,更喜歡舞槍弄棒,但拳腳功夫上多是寫花架子,何況他這兩年來身子虛弱,晏頌清本不至於死在他手裡,可鳳栩的招數實在令人難以預料,誰能想到一片碎瓷也能殺人?

而現在,鳳栩不知什麼時候又偷偷藏了片碎瓷。

若不是殷無崢意外挪了下枕頭想給鳳栩墊背靠著,還發現不了這下邊藏著的碎瓷。

坐在榻上的鳳栩神色依舊古井無波,任由殷無崢沉默注視,不以為意地勾了勾唇角,又自顧自平臥在內側,淡淡道:“一條退路而已,殷無崢,我也不是刀槍不入的。”

他的退路是什麼已經不必明說。

殷無崢拿走了給鳳栩防身用的匕首和弩箭,卻阻止不了讓鳳栩求死的根源,他又能做什麼呢?

鳳栩聽見殷無崢似乎是歎了口氣,隨後他便被擁入了溫熱的懷抱。

“還有兩日。”殷無崢輕聲說。

果然,鳳栩僵硬了一瞬,沒有作聲。

還有兩日,就是長醉歡第三次發作,鳳栩心裡比誰都清楚,可他不願去想。

偏偏殷無崢又在這個時候提起,鳳栩始終壓抑著的焦灼開始蔓延,連喘息都不自覺地急促了幾分,他翻過了身正對著殷無崢,又一頭紮進了他懷裡縮著,鳳栩能感覺到自己在發抖,他在害怕。

而他唯一能依附的隻有身旁的男人,鳳栩顫抖地伸出手去攀上了殷無崢的肩,又將臉頰貼到他頸窩去,像是借此尋求庇護的弱小幼雀。

他好怕。

殷無崢隻是沉默著將鳳栩抱緊,一下一下地輕撫他伶仃細瘦的肩背,卻又忍不住苦笑,他知道被賦予無儘苦難的鳳栩正躲在他的懷裡想要求得安慰與保護,可偏偏鳳栩所經受的苦難也有他親手贈予的一部分,鳳栩明知道,還是躲進了他的懷裡。

而他什麼都做不了。

“殷無崢…”

鳳栩輕輕地喚,他縱然竭力隱忍,但聲音還是有著細微的輕顫。

“我在。”殷無崢應他。

短暫地沉默後,鳳栩摸索著將唇印在了殷無崢的頸側,他輕輕淺淺地吻著,呢喃道:“你很久沒碰過我了。”

的確是很久了。

鳳栩如今這個樣子,殷無崢哪裡還能想其他的呢,他隻求鳳栩能好好地活著,不必再受這些苦痛折磨。

但心上人有意撩撥,殷無崢尚且沒從心疼中回神,便本能地被他撩出欲念來,於是匆忙低下頭,將額心與鳳栩相抵,阻止了他的吻。

“阿栩。”殷無崢神情複雜,“你…”

鳳栩卻不想聽他說其他的,仰起臉便吻在了殷無崢的唇上,含糊的字音從彼此廝磨的吻中傳出,他在喚殷無崢的名字。

鳳栩已經要在等待長醉歡折磨的過程中發瘋了。

他幾乎要落下淚來,聲音也帶著哽咽,這是鳳栩平時難得一見的脆弱,他的恐懼從骨子裡向外蔓延,等待長醉歡發作的時間也變得難熬,他已經想不到還能怎麼逃避。

殷無崢又何嘗不明白,他將懷中不斷蹭來貼去的鳳栩環緊,同樣溫柔而耐心地回應了他的吻與恐懼。

“好。”他答應下來,輕柔地替鳳栩吻去眼角濡濕,低聲對他說:“隻想著我吧鳳栩,至少現在,想著我就好。”

至少在這一刻,鳳栩想要暫且忘記那些糟糕的東西,這世上的風霜雨雪都好似被殷無崢的懷抱與親吻隔絕在外。

殷無崢在這裡,殷無崢愛著他。

纏綿繾綣的親昵讓鳳栩真切地感受到他被愛著。

沒有時時刻刻威脅他性命的長醉歡,更沒有那些附骨之疽般擺脫不掉的痛苦,仿佛他還是心裡隻想著能與殷無崢恩愛到老的小鳳凰,大啟也還沒有被風雨傾軋。

哪怕隻是偷來的片刻也好。

鳳栩終於在隨時逼近猶如巨石壓身的威脅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機,是從殷無崢身上得到的,在曾經漫長而煎熬的兩年裡,他隻能憑著虛無的幻想堅持,可現在殷無崢在他身邊,如他千百次輾轉如夢時那般地說愛他。

待殷無崢為鳳栩重新沐浴後,那清瘦纖弱的青年已經靠在他懷裡昏昏欲睡,哪怕已經足夠克製,但對於如今虛弱的鳳栩來說還是過於勉強,情潮褪去,那張本該明豔漂亮的臉便漸漸蒼白下去。

鳳栩躺在殷無崢懷裡,屋子裡不知何時多點了幾盞燈燭,明晃晃的。

鳳栩便緩緩抬起手,借著燭火去瞧自己蒼白纖細的右手,還有遍布掌心的疤。

一隻比他手掌大了一圈的手忽然伸出去,將鳳栩的手輕輕握住,十指相扣,便將掌心猙獰的疤痕儘掩住了。

“是不是不好看?”鳳栩低聲問。

殷無崢將那隻手握緊,不等他回話,鳳栩便又慢吞吞地說:“我慣用右手,長醉歡第一次發作時出乎了我的預料,便將手按在了凳子腿的斷麵上,這疤就留下了,還有這裡…”

他牽著殷無崢的手輕觸自己的左肋。

那裡有一道再明顯不過的刀疤。

“雖不甘心,可實在是難熬,我曾自我了斷過,也就是那次之後,宋承觀終於不許陳文琅再入宮亂來。”

陳文琅折磨鳳栩多在隱秘角落,譬如指甲縫隙這種細微之處,而鳳栩身上留下的傷痕,大多是自己動的手,如此殷無崢也便明白,為何鳳栩的背上沒什麼傷,宋承觀又怎會不知陳文琅在打皇帝的主意,可他連自己的女婿在府中養男妾都不管,又怎會在乎一個傀儡皇帝。

最後阻止陳文琅,也不過是怕鳳栩真的死了,從而影響到他好不容易挾天子而得來的權勢。

“阿栩。”殷無崢的心痛憐惜儘在這一聲輕喚中,他不知要怎樣換回那個無暇白玉似的鳳栩,但他想守住如今已經碎裂的玉璧,他輕聲說:“這些傷痕是鳳氏天子刻在骨中的榮耀,他從未向佞臣俯首折腰,而我的阿栩…我的阿栩一直很好看,是朝安城最漂亮的小鳳凰,該付出代價的不是你,你要長命百歲,好好活著,活得比所有人都坦然快活,這才是你的去路。”

我的阿栩。

鳳栩因這四個字怔怔良久。

他也想應下來,想放出豪言壯語,可鳳栩太了解自己,就如同長醉歡發作時他分明不想對殷無崢說出那些話,可長醉歡仿佛將最陰暗的他逼了出來,說的、做的全然都由不得他。

鳳栩埋在殷無崢懷裡,悄無聲息地掉了眼淚。

殷無崢是在剛換上的衣襟被浸濕後,才發覺鳳栩沒睡著,還在他懷裡無聲無息地哭了。

“阿栩…”殷無崢喉間發哽。

鳳栩輕輕抽泣了一聲,忽地抬起頭來瞧著殷無崢,近乎急切地說:“可我、可我不想…不要繼續了好不好?風光也好落魄也罷,這世間喜樂悲苦我儘已嘗過了呀,就這一次,殷無崢,就這一次,我生不由己,可死總不能那樣不堪,隻這次…就遂了我的願吧。”

他哭得好委屈,眼淚一大顆一大顆地掉,臉上沒什麼血色,可眼眶卻紅得可憐。

殷無崢總是會因他心軟的,因為喜歡,因為在乎,他輕輕吻在鳳栩的眼角,沒有回答,卻輕聲說:“我明白得是太遲了,阿栩,當年若是旁的人那般放肆,我早剁了他的手。”

他對鳳栩的心軟早有端倪,隻是自己都不曾發覺。

鳳栩怔了怔,歡喜之餘又覺得難過,原來從那麼早以前,他們就已經是兩情相悅了啊。

他曾心心念念的夢,殷無崢早已為他圓了,鳳栩含淚低聲:“情深不壽,早有定數…殷無崢,是我福薄,今生命該如此。”

餘下便是沉默。

就在鳳栩以為殷無崢不會再開口時,他卻輕聲允準了。

“好。”殷無崢的聲音平緩低沉,他說,“兩日後,我會把長醉歡給你,鳳栩,我答應你。”

鳳栩忍住了嗚咽,他闔眸埋在殷無崢的懷裡,心裡卻在想——

到底還是讓他失望了吧。

058.威脅

自殷無崢應承下來,鳳栩才終於從畏懼焦灼中緩過來,他自然也痛恨如牽絲般操控他的長醉歡,卻更痛恨發作時那個軟弱無能的自己,即便忘不掉家破人亡的痛,大啟的最後一位皇帝也要堂堂正正地坦然赴死,而非因熬不過長醉歡而無能自儘。

鳳栩早為自己選定了結局。

晨風和煦,鳳栩在廊下憑欄而坐,一襲雲白錦袍如似皎月落人間。

殷無崢進門來瞧見的便是公子撚枝,雅如丹青,神色卻淡如沉潭,比起當年的驕狂,如今的鳳栩並非收斂,而是從狂變成了瘋,可殷無崢知道,從見血就皺眉的靖王成了如今謀算武將性命的廢帝,他這一路何其艱難。

鳳栩瞧見殷無崢時微詫揚眉,“這麼早?”

這個時辰應當是才下早朝,殷無崢往日會留官員在議政堂談論國事,大啟末路的兩年裡江山為世家所控,萬民皆苦,如今殷無崢接了這樣大一個爛攤子。難免要多費心,故而見他這麼早來,鳳栩才詫異。

“怕你等久了。”殷無崢說話間已走到了石子路的儘頭。

鳳栩就坐在那,沉默下來,又不以為意般微微笑了笑,“叫人送來就是了,何必親自走這一遭,正事要緊,你如今是皇帝了,豈可隨性。”

這樣的話從前的鳳栩是說不出的,他隻會又嬌又狂地要殷無崢多陪陪他,如今有幾分真心也隻有自己知曉,今日就是長醉歡第三次發作的時間,而兩日前殷無崢曾答應過他,不再逼他戒斷長醉歡,還會將藥還回來。

果然,殷無崢從懷中取出了一個極為眼熟的瓷瓶。

鳳栩的神色一時間有些複雜。

長醉歡賜予他無上極樂,又將他拖入人間煉獄,可鳳栩自己心裡清楚,無論他有多恨,能活到今日都有長醉歡的一份功勞在其中,就在他伸手要將瓷瓶接過來時,殷無崢卻將其一收。

鳳栩眉心輕蹙,“做什麼?”

他就知道殷無崢沒那麼容易妥協,這人說一不二的性情他早已有所領教。

可殷無崢隻是言簡意賅地對他說:“進去再給你。”

鳳栩隱隱覺得殷無崢不會這麼輕易將藥還給他,但還是起身走回屋去,坐在了平日最常窩著的靠窗軟塌上,向殷無崢伸出了手,“你答應過我的,殷無崢,君無戲言,還給我吧。”

殷無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讓鳳栩心中陡然生出莫名的不安來。

可殷無崢確實是將那瓷瓶交到了他的手上,鳳栩打開一瞧,裡頭正是猩紅的小藥丸,是長醉歡不錯。

“鳳栩。”殷無崢忽而喚他。

鳳栩本打算提前服下免得長醉歡發作,卻因殷無崢的聲音微頓,他抬眸又笑了笑,“怎麼了?”

“往事已成定局,非人力所能更改。”殷無崢似是輕歎了口氣,“我逼你活著,不儘然是對,因長醉歡之苦我不曾受過。”

而後他攤開手,那掌心正放著一粒似血般猩紅的藥丸。

鳳栩驟然間明白了殷無崢想做什麼,刹那臉上血色儘褪,愕然之際,又聽得殷無崢的輕聲。

他說:“趙淮生說長醉歡之苦,苦的還有身邊人,我卻覺得不然,我所承受不及你萬一,鳳栩,當年殷無崢不懂情愛,有負於你,今日,我與你共苦。”

每個字鳳栩都聽得真真切切,也讓他渾身的血都漸漸涼了下去,他攥著瓷瓶的手開始顫抖,骨節也隱隱泛白。

原來這就是殷無崢的喜歡,一如飛蛾撲火般可笑愚蠢,分明是最城府深沉運籌帷幄的人,卻說出要與他共苦這樣的話來,鳳栩內心的惡劣陰鬱作祟,憑什麼痛苦的隻有他呢?殷無崢一句輕描淡寫地“我要你活著”就能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不如就由他吃下去吧,如此日後這條絕路上,至少有人相陪。

可就在殷無崢抬起手的一瞬間,清脆的瓷器碎裂聲響起。

鳳栩手中的瓷瓶落了地摔得粉碎,長醉歡也隨之灑了滿地,可鳳栩全然顧不得了,他踉蹌著撲上去死死拽住了殷無崢的手。

“不,殷無崢。”鳳栩的眼眶紅了,他都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隻覺得渾身都在顫抖,聲也在顫,“不能,你不能吃,殷無崢,你會死的。”

殷無崢怔了須臾,才在心中想著,鳳栩怎麼會不愛他呢?

長醉歡讓鳳栩吃儘苦頭,也能讓愛他的人心如刀割,而殷無崢也明白得太遲,直至如今在清晰無比地意識到——自重逢後鳳栩所有的冷漠與每一句拒絕,都是在無人知曉處沁著心血的愛。

因為還愛他,所以在明知自己難逃一死之際不肯表明心跡。

他輕輕握住了鳳栩顫栗的腕,卻也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遊刃有餘,對上鳳栩盈滿驚惶的眸子時,殷無崢甚至有片刻的不忍——他在利用鳳栩的愛。

鳳栩真的很好懂,至少他所有的反應至此都在殷無崢的預料之中,他賭鳳栩對他的愛不輸於父母兄長,於是低頭說道:“我從不畏死,可你因長醉歡而斷了生路,我便也願為你舍去性命,什麼輪回來世我一個字都不信,阿栩,我隻要今生。”

“餘下的路我想與你同行,無論走多久,都是我們的一輩子。”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殷無崢固然是在威脅鳳栩,他也確實早做好了與鳳栩一同赴死的準備,登臨高位又如何?天下從不缺明君,沒了他殷無崢自然還有旁人做得龍椅,可鳳栩已經在這條路上行單隻影如孤鴻般走了兩年,他追上來,隻瞧見到處都是小鳳凰的血,而餘下的路,他是真心想陪鳳栩一起走的。

無論是一起生,還是一起死。

鳳栩知道殷無崢絕非玩笑,倘若他今日服下了長醉歡,殷無崢定然也會陪他一起,他到底還是將殷無崢一起拖進了不見天光的深淵。

“你真是……”鳳栩小聲哽咽著,“我不該貪心的,早在西梁軍入城的那日,倘若我死在那日——”

“阿栩——”

殷無崢打斷了他,又俯下身,輕輕吻了吻鳳栩的額心,珍視又似安撫,他輕聲說:“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啊。”

鳳栩倏爾無話。

怎麼會不是他的錯呢?他心安理得地活在父母與兄長構建出的鏡花水月,張揚跋扈威逼利誘地要殷無崢愛自己,錦衣玉食了這麼多年,不知人間疾苦,守不住大啟的江山,如今更是逼得殷無崢也要一腳踏上這條絕路。

“我……”鳳栩闔起眸來,鬆開了殷無崢的手,頹喪地耷拉著腦袋,他輕聲說:“把我綁起來吧。”

殷無崢一愣,“你……”

“把我綁起來吧。”鳳栩低垂著頭,聲音平靜,眼淚卻一大顆一大顆地砸了下來,他說,“我不吃長醉歡了。”

殷無崢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將鳳栩撈進懷裡來抱著,輕聲說:“我陪著你,阿栩。”

鳳栩已經隱隱感覺到長醉歡發作的預兆,他本能地開始恐懼,顫抖著說:“我不想見你,誰也不想見,把我綁起來吧,我就在這裡……等時辰到了,你再回來。”

長醉歡發作時的自己太狼狽了,那不像他,鳳栩不想任何人看見那時的自己,更何況還是殷無崢,而他也太了解自己,即便嘴上說著不吃,可真正逼到那個地步,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地渴求長醉歡,無論是哭求還是威脅,得不到便會如之前一般對殷無崢斥責怒罵。

——那太不堪了。

“阿栩……”

殷無崢還想在說什麼,他懷裡的鳳栩卻已經掙紮了出來,抱著自己縮到牆角,將臉埋進了臂彎裡,悶聲說:“要麼把我綁起來以後出去,要麼我會撿起地上的長醉歡吃下去,殷無崢,我隻這一個要求。”

殷無崢彆無他法。

鳳栩任由他將自己抱起來,回到了榻上去,而外頭的周福也因殷無崢的吩咐,尋了質地柔軟卻韌性極佳的布料來。

他被嚴嚴實實地困住了雙腿,兩隻手也被栓在頭頂的床欄上,殷無崢幾乎將他整個人禁錮得動都動不了,更彆提掙脫。

鳳栩臉色蒼白,正細微地顫抖,長醉歡的癮如期而至,自骨髓中泛起的疼漸漸複蘇,他咬了咬牙,繼續下逐客令:“出去,院子裡也是……誰都不許進來。”

這是鳳栩第一次出自於本心想要對抗長醉歡,他知道自己會有多狼狽,於是不許任何人看見。

“好。”殷無崢到底還是應下了,可臨走之前,他輕輕握了一下鳳栩的手,對他說:“無論是生是死,我都不再強求,不必再強撐。”

鳳栩唇角掀起一抹苦笑,他闔起眸,低聲道:“倘若真不強求,又何必要自尋死路,殷無崢,你總是能贏我。”

隻要對上殷無崢,鳳栩便不戰而敗,正如今日,他怎麼能眼睜睜看著殷無崢也墮入苦海煉獄?

他何嘗不知殷無崢是在賭,可偏偏殷無崢得到了最重要的籌碼——愛。

鳳栩還是很怕,可他更怕連累殷無崢。

059.相配

哪怕已有決心,可真正發作起來,鳳栩還是在漫長的煎熬中感覺自己死了一次又一次。

朝安城嬌生慣養的小鳳凰在兩年裡學會了恨,而這恨意在長醉歡發作的折磨中攀至頂峰,他甚至後悔當初讓孫善喜死得太輕鬆,他該像陳文琅一樣也好生嘗嘗這滋味才對。

長醉歡曾為他淡化的痛苦都在發作時翻倍地還了回來,鳳栩因殷無崢而生出想要與長醉歡爭一次的心。

可真的太痛了——

殷無崢,真是個混賬。

鳳栩在神誌不清時苦笑地想著,這個人無論是喜歡他,還是不喜歡他,總是能讓他痛。

可鳳栩又好喜歡他,兩年的時光,思念與歡喜被他釀入其中,至今他的愛已如世間最醇香的酒,在自己都不曾發覺的情況下,悄悄為這具行屍走肉內同樣枯萎的靈魂落下甘霖。

他曾因求不得而苦,如今便因得償所願而堅不可摧。

比其在寢殿內苦苦掙紮煎熬的鳳栩,殷無崢就背對著門板坐在廊下的地上,他聽著鳳栩痛苦至極的嘶啞叫聲,也終於在不自覺的回望過去中感受到心痛如摧。

淪陷於情愛中愚不可及——他曾這樣冷眼看待熱忱赤誠的鳳栩。

可隻有當自己也深陷其中時才能感同身受地明白何謂心不由己,不知道第幾次,他在鳳栩的慘叫聲中感覺自己也要堅持不下去了,心想不如就遂了他罷——

不過是死而已,小鳳凰不會再孤翼隻影,而他這半生沉浮不定,也想不如就這麼算了,是生是死他都陪鳳栩走這一遭。

我們不繼續了——

他多少次想衝進去對鳳栩這麼說。

可殷無崢知道這是鳳栩好不容易攢起的勇氣,他便隻能將一切都咽下去,後腦抵在門板上,麻木地等著,殷無崢想倘若這世上當真有神明,就請讓鳳栩的痛苦早日終結,小鳳凰坦蕩率真,無愧於天地,他委實不該落得這樣的下場。

門內是苦海,門外也非岸,當鳳栩聲音弱下去已是十幾個時辰後的事,殷無崢在周福的提醒下換上了帝王袞袍,戴上了明珠冕旒,臨走時還吩咐不許任何人進院子,這一日雖然天子並未罷朝,但滿朝文武卻發覺高坐龍椅的陛下格外沉默,神色也沉冷,甚至於早朝後將議政推遲到下午,急匆匆地便離開。

莊慕青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在下朝後攔住了周福,將人帶去角落中低聲詢問道:“陛下近來是怎麼回事?已有兩次不上朝,今日又這般行色匆匆,是不是……同那位有關?”

他跟隨了個什麼樣的主子心裡自然清楚,有時莊慕青也會覺得殷無崢實在冷漠理智過了頭,好像這世間萬物都無法得他片刻垂青,唯有鳳栩是不同的,能讓天子罷朝,莊慕青下意識便想到了那人。

而周福笑了笑,說道:“大人怎會有此一問?”

莊慕青低嘖一聲,無奈道:“陛下對晏家下手太狠已引得不少武將不滿,又有朝安城世家餘孽在朝中明裡暗裡地興風作浪,近來因陛下罷朝一事,私底下不少官員都議論紛紛,我心中實在不安,才尋總管問上一問,陛下如今在朝安根基不穩,還需謹慎些才是,總管深得陛下信任,能否從旁規勸?”

周福沉吟須臾,而後露出慣有的謙和笑意,輕聲說:“還請大人放心,陛下行事都有他的道理,而前朝不寧,自有老奴與諸位大人為陛下分憂。”

最後一句話,周福說得很輕,卻流露出令人心悸的殺意。

他可不是什麼尋常的太監總管,他是殷無崢真正可以信得過的心腹,朝中的官員們為天子辦明處的事,那他便為陛下解暗處的憂。

聽得周福這麼說,莊慕青在原地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

所以後宮裡那位隻怕當真是出了什麼事,但周福卻覺得陛下所作所為理所應當,莊慕青在外不曉得,可周福卻清楚那位小主子對陛下有多重要,更知道鳳栩此刻的處境說是岌岌可危也不為過,他私心裡不願陛下高處不勝寒地孤寂一生,多少也對小主子一番癡情有所憐惜。

周福笑說了句“為主子分憂本就是分內之事”後才離去。

而此刻淨麟宮外,趙淮生也被從偏殿中帶了出來,他站在院子外頭來回踱步,直至殷無崢有些疲憊地走出院子說:“過去了。”

他身上的帝王袞袍還沒換下去,莊嚴的冕旒後露出略有倦色的神情,每每鳳栩被長醉歡折磨一次,殷無崢都覺得比當年快馬行軍三日三夜還要累。

趙淮生聽後也猛地鬆了口氣,他撫著心口說道,“那就好,那就好,這是好事,這次是他主動不吃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殷無崢也知道該高興,可他實在笑不出來,沉默片刻後問道:“要多久,才能讓他徹底擺脫長醉歡的控製?”

提及此事,趙淮生剛露出來的笑容又淡了下去,他歎了口氣,“不瞞陛下,正如老臣之前所說,究竟要多久,老臣心裡也沒底,畢竟這事……實在是沒有先例,倘若陛下能撐過去,便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太醫從來不敢與皇帝這麼說話,畢竟伴君如伴虎,一句話說不好就是掉腦袋的大罪,可他更不敢對殷無崢有所隱瞞,便也隻能實話實說。

在瞧見殷無崢神色一閃而過的陰鬱時,趙淮生的心都懸了起來——他很清楚這位是做得出讓太醫給鳳栩殉葬這種事來的。

但好在殷無崢還用得上他,隻是在良久的緘默後,才輕聲說:“就沒什麼辦法……讓他彆這麼痛苦麼?”

趙淮生也因此而無話,他沉默著搖了搖頭,長醉歡唯一帶來實質性的傷害便是服用後逐漸侵蝕身體,好在鳳栩此刻戒斷還不算太晚,他的身體尚能恢複生機,但癮頭發作時卻並不是身體上真切的損傷——那似乎是一種從心底生出的痛苦,如千萬蟲蟻齧咬啃噬,也就沒有能緩解的法子。

趙淮生不是沒想過,可他是真的無能為力,長醉歡曾經用虛幻的歡愉為鳳栩抹去痛苦,如今鳳栩便得將當初未曾受過的苦翻倍地承受下來,冥冥之中似乎也是某種公平,但對於鳳栩而言,這所謂的公平也實在是太過不公。

殷無崢見狀也不再提起,隻說道:“過一個時辰再進來。”

他抬手將象征帝王身份的冕旒隨手摘下,拋給一旁戰戰兢兢的允樂,而後轉身向寢殿內走去,這段時日以來都是他親自照顧鳳栩,從沐浴到更衣。

寢殿內的鳳栩暈在榻上,被褥已然亂得一片狼藉,被束縛在其中的鳳栩蜷縮著,烏黑如瀑的長發淩亂地鋪在榻上,他整個人都很蒼白,孱弱得像隨時會熄滅的星點燭火,可他又那麼堅韌,有一次從世間最極致的痛苦中熬了過來。

殷無崢為他解開雙手雙腳的束縛,哪怕是再柔軟不過的布料,也在劇烈掙紮下讓纖細蒼白的腕與踝蹭出血痕,殷無崢依次吻過那些新傷,像是要隔著兩年的歲月,去吻那個已受儘摧折的靈魂。

鳳栩是在沐浴後不久醒來的,屋子裡隻有清淡的冷香,他身上也乾淨清爽,睜著眼許久,昏迷前那近乎碎骨削肉的痛苦中漸漸地回神。

他稍稍偏頭,看見屏風後端坐著的那道身影——殷無崢應當是在處理政事。

鳳栩輕手輕腳地撐起身子,分明沒發出什麼響動,可外間的殷無崢卻倏爾頓住,而後猛地起身快步入內——

“阿栩。”殷無崢快步走到榻前,又忽然頓住,最終俯身在坐起來的鳳栩額心輕輕落下一吻,帶著些小心翼翼,輕聲問道:“你怎麼樣?”

——不怎麼樣。

鳳栩在心裡苦笑,他還是很難過,沒人能在經曆那樣的折磨後平靜無事,可他看見了殷無崢眼下的淡青。

他應當也已經很疲憊了。

皇帝不是那麼好做的,鳳栩也是在這兩年裡才明白,當年的母後對抗朝安世家的舉動多有魄力,她是從民間而來的皇後,也是真正為民辦事的賢後,隻可惜這世上容不下那樣好的人,世家藏汙納垢,也容不下這樣一位皇後。

高貴的身份,同樣代表著更沉重的責任。

鳳栩輕輕歎了口氣,他說:“叫人送飯食和藥來吧。”

但其實並不想吃,鳳栩瞧見什麼都惡心。

殷無崢瞧得出,一碗粥而已他吃得幾次皺眉,好似在隱忍著什麼,最終殷無崢將剩下的半碗的粥拿走,他低聲說:“不想吃便不吃罷,鳳栩,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鳳栩愣住了片刻。

殷無崢又說:“任性一些也無妨。”

哪怕是強行吃下去,鳳栩也還是在日漸清瘦,倒不如讓他順心一些,倘若不想吃,那就先放一放。

鳳栩堪堪回神,“你這是…?”

“我隻是想通了。”殷無崢蜷指輕輕蹭過鳳栩的臉頰,珍視而溫和,“順其自然罷,想你活得再輕鬆些。”

鳳栩已經背負了許多,而活著不該成為他的負擔,殷無崢在鳳栩的退步中也明白了什麼,他說:“莫強求,也是你告訴我的。”

莫強求。

是鳳栩不再執著舊日,殷無崢也不再逼迫他活著,他們用了五年的時間,坎坷又艱難地磨合成了最契合的彼此。

世上最相配。

060.明君

鳳栩從良久的怔愣中回神,也仿佛從漫長的兩年中猛地卸下了無形的擔子,他長長地鬆了口氣,而後一頭栽進了殷無崢的懷裡。

“殷無崢…”鳳栩小聲地念他的名字,他甚至疑心此刻也是長醉歡賜予的幻夢。

否則怎會讓他輕飄飄的歡喜到幾欲落淚。

殷無崢摸著鳳栩伶仃清瘦的蝴蝶骨,輕而鄭重地說:“對不起,兩年前讓你傷心,兩年後也讓你難過,但以後都不會了。”

鳳栩說不出話,便伏在殷無崢懷裡輕輕搖頭。

兩年前他咎由自取,兩年後的痛苦也不是殷無崢賜予,忍下了哽咽,他才低低地說:“沒有的,兩年前不怪你……現在,現在也不是你的錯,你很好。”

殷無崢隻覺得心口被什麼柔軟的東西輕輕撫過,既酸澀,又歡喜。

他驀地想起某日夜裡,鳳栩也曾念叨過的話。

——那也挺好。

——好什麼?

——你對我挺好。

這隻小鳳凰……怎麼能笨成這樣呢?

“鳳栩…”殷無崢伸手輕輕撥開鳳栩麵頰上的幾根長發,他不再是當年帶著稚氣的少年郎,長開的眉眼清雋又漂亮,但此刻的神情卻與當年倔強執拗的鳳栩如出一轍,坦蕩蕩的澄澈,明湖般乾淨。

殷無崢驟然間明白他險些失去了什麼。

他有許多話想說,千言萬語又哽在了喉間,最終成為印在鳳栩臉頰上的一個啄吻。

鳳栩蜷指輕蹭了蹭自己被吻的地方,他何嘗不覺得此刻如夢似幻,可他能感受到殷無崢的溫度與心跳,於是更加貪戀地依偎在殷無崢的心口。

“兩年前我待你也不好。”鳳栩似是有些羞赧地壓低了聲,“三年裡都將喜歡當恩賜,當我與你處境相同時,才明白那時我所謂的喜歡於你而言是什麼,殷無崢,我曾經怨過你,又覺得這樣好沒道理。”

他還是虛弱,話一說多,到最後聲音便輕得有些低不可聞,於是便稍微頓住喘口氣,才慢吞吞地接著說:“重逢以後…”

“我舍不得你。”殷無崢輕柔地打斷了鳳栩的話。

自重逢後鳳栩曾問過數次,直至此刻殷無崢才終於說出真心話,他當然是舍不得鳳栩的,與其說是鳳栩與他的交易,倒不如說那是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台階,他從來都不想殺鳳栩,哪怕明知應當,也不想做。

鳳栩鼻尖又一酸,他輕輕啜泣了一聲,“你怎麼偏偏…”

“偏偏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喜歡上你麼?”殷無崢撫了撫鳳栩的後頸,“我知道太遲了,我的小鳳凰已經累了,所以沒關係,無論結果怎樣都沒關係。”

從鳳栩為了他讓求了許久的長醉歡灑落滿地時,殷無崢便明白是生是死都不要緊,鳳栩想好好活著,他便陪他好好活著,鳳栩不願再受折磨,那同生共死也未嘗不可。

殷無崢的愛深沉而不顧一切。

但鳳栩還是讓殷無崢出乎意料,他低聲說:“有關係的,殷無崢,你是皇帝了,許多人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間,許多白姓的日子也在你的一道詔令之下,天子位高權重,掌生殺大權,為的不是一己之私,而是蒼生黎民,你既然做了皇帝得到了權利,就得擔起整個天下,而不是隻在乎一個我。”

殷無崢怔怔無言。

他想往上爬,想要權利地位,為的自然不是什麼天下太平的抱負,他從西梁最陰暗的角落爬出來,不顧一切地爭奪江山,為的不過是私心,是野心。

他要站在最高處,讓曾俯視他的人跪著死,他要天下權,要這天下最至高無上的位置,以霄為國號,以天自比。

殷無崢無師自通地拿捏人心,卻沒人教過他要怎樣做一個好皇帝。

“你是天下人的皇帝。”鳳栩在殷無崢的懷裡抬起臉,神情意外的有些乖,“我和父皇都不是稱職的皇帝,父皇有母後為他周旋時,宋太尉尚且有所顧忌,可我坐上龍椅後,隻能瞧著宋太尉與朝安世家酒池肉林醉生夢死,他們吃著百姓的肉、喝著他們的血,用子民的性命鋪出紙醉金迷的尋歡場,舊朝已死,新朝當立,你是大霄的皇帝,當以百姓、以國事為重,殷無崢,與天下人相比,我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殷無崢想說不是,鳳栩在他這裡怎麼會是微不足道的?全天下加起來都比不上一個鳳栩。

可鳳栩要他做個好皇帝。

“我聽你的。”殷無崢低頭吻了吻鳳栩的唇角,又沒忍住添上一句,“但你也很重要。”

鳳栩有些虛弱地笑了一下,重新埋進了殷無崢的懷裡,他對殷無崢的一直都有幼獸守護領地般的占有欲,可這兩年來從父母編織的好夢中醒來後,鳳栩才明白俗事萬千,人活一世,絕非隻有一個情字,他本以為見過許多肮臟事,卻沒想到撕開世家那層華貴的表象後,內裡竟是那般汙濁不堪。

科舉士子苦讀半生,能輕易被人換掉試題,那些生來便在青雲路上的人毫不猶豫奪走旁人的心血繼續扶搖直上。

天災之下求的賑災銀,還沒出朝安便被官員瓜分一空,可笑的是他們堆了滿院子的金玉珠寶無處可用,而受災地餓殍千裡戶戶掛白。

可他無能為力。

也明白為何母後非要與朝安世家對著乾,他的母親與兄長想要惠澤蒼生,也正因此引來了殺身之禍。

抱了一會兒,等鳳栩喝下補身子的藥後,又躺回榻上睡著了,趙淮生也隻說是好事,鳳栩這身子元氣虧損太重,多睡一些恢複得便快一些,他得攢足精力才能應對長醉歡下一次的發作。

而殷無崢則對著自己欽定的新法沉思良久,他推行政令意圖變法,便是想讓如今並不安穩的大霄更便於治理,至於那些尋常百姓,他並未多做在意,倒是莊慕青隱晦地提起過幾次,新法嚴苛,隻恐百姓不堪其重。

思慮良久,殷無崢忽然喚來周福,吩咐道:“去尋大啟先皇後與太子撰寫的田稅水利新法,還有市易商貿相關,朕瞧瞧。”

當年文慧皇後大肆變法,她的兒子冊封太子後也與其一心,母子二人與彼時的禦史大夫趙玉章等一乾朝臣激進推行新法,為農商爭利,以至於世家不滿,以宋承觀為首的守舊派官員紛紛反對,最後更是將趙玉章陸鶴年等官員,更是連帝後也未能逃脫那場突如其來的屠殺,太子親衛為護送妻兒與弟弟離開,鳳瑜手無寸鐵地死在宮門外。

或許他也不曾想到,受儘寵愛的幼弟會回到朝安城,擔起大啟的江山。

想起鳳栩,殷無崢素來冷硬的心便不自覺地柔軟,又有些羞愧。

他曾輕視於鳳栩的不知人間疾苦,以為生來便金尊玉貴的小鳳凰哪裡懂得旁人的艱辛,卻沒想到真正憂國憂民的竟也是這隻小鳳凰,也許當初無論是文慧皇後還是他都看走了眼。

鳳栩並非不學無術的頑劣之徒,倘若儘心教導,他未必不如當年的太子鳳瑜,也未必不會成為一位名垂千古的聖德明君。

然而此刻被殷無崢譽為有機會名垂千古的明君鳳栩正在陸青梧麵前低眉順眼,他以身子不適為托詞解釋這段日子的閉門不見,可陸青梧是拿他當親弟弟疼的,眼瞧著鳳栩愈發形容憔悴,她怎麼能信鳳栩那套草稿似的說辭?

鳳栩靠在軟塌上歎了口氣,“真的,殷無崢待我也好,我弄死了晏頌清,他還能幫我收拾晏頌清他爹,趙院使說我傷了元氣,補藥正一碗接一碗地送過來,待補回來也就無礙了。”

“鳳栩。”陸青梧木著臉,深吸了口氣,指著他怒道:“少說屁話!”

鳳栩被罵得愣了愣。

陸青梧是兵部尚書陸鶴年的女兒,雖是將門出身,卻也端莊得體,連往日教訓他都是拐著彎地挖苦嘲諷,這還是他頭回聽見陸青梧這麼簡單粗暴地怒斥,一時間竟還有點新鮮。

“你幾時也學會這種話了?”鳳栩輕輕眨了眨眼,“從前還不許我說呢。”

陸青梧:“……”

她被鳳栩這幅裝乖耍賴的模樣氣笑了,“你可真是——”

“哎…”鳳栩立刻出聲打斷她,扶著額角誇張地蹙眉輕哼著:“不行,頭疼——”

陸青梧又無言以對了。

可她卻隱隱覺得這次願意再見她的鳳栩又有了點變化,之前那個開口閉口語氣淡如冷水的鳳栩隻讓她覺得陌生,如今這個才更像她熟悉的那個幼弟。

陸青梧也更篤定,這段時日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可鳳栩不願說,她再強逼也無用,便也隻能歎了口氣,“行吧,那你先疼著,凡事心裡有數就是,還有…”

陸青梧忽而頓了頓。

她目光複雜地又歎,“天下分分合合自有其定數,江山易主不怪你。”

陸青梧並非不明事理的人,殷無崢固然奪了天下,可彼時大啟的江山早就千瘡百孔,這事兒怪不到他,更怪不得在宮中苦苦支撐了兩年的鳳栩。

她剛說完,允樂忽而匆匆忙忙地闖了進來,懷裡還抱著正小聲啜泣的鳳懷瑾,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陸青梧麵色一變。

懶散歪在榻上的鳳栩也驟然直起身來,氣勢陡然生變,神色間戾氣翻湧。

他冷聲問:“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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