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2月23 日(一)(2 / 2)

新加坡的日子 孫相華 13727 字 2024-08-08

“昨天晚上我一夜都沒睡好,到現在頭還有些暈暈的。”

“該不是又想芽籠的女人了吧?”人們早拿這種戲謔調侃不當回事兒了,添點笑料似乎使緊張的情緒多少得到緩解。不過接下來全場嚴肅就再也沒有人玩笑了。

“哪裡?你們沒聽說嗎,吳愛民夜裡夢遊從床上掉了下來。一個勁地哭著喊著叫他爹。原來是他爹死了。”早晨剛一到工程場地,張魯藝就悄悄地把昨晚發生在宿舍裡的事跟彆人說了,很快所有的人就都知道了。都是爹生娘養的張魯藝沒有一點幸災樂禍的表情,儘管也沒打算抱著對吳愛民同情的心理,不過,聽到這件事兒,人們的臉上都蒙上了一層物傷其類的感傷。

吳愛民喝了一口冒著泡泡的啤酒,緊緊地攥著酒杯,若不是鋼化杯太結實大有要壓碎的架勢。似乎在用力的擠壓下,吳愛民情不自禁的說出了那天的夢。

“乾了一天活,有些累,我確信自己的確睡著了,奇怪的夢不知啥時候就開始了,夢還沒結束,我知道我父親已經走了。隻是那個夢實在太清晰了,跟生活裡實際發生的一樣。

‘小民,我來看你了。沒想到你在這麼遠的地方乾的是這樣的活,還爬得這麼高,你可小心點,這個家就指望你了。記住我的話,好好地對待厚坤,她是一個好女人,有時候連我都不相信,咱祖上到底積了多大的德使你娶到厚坤這麼好的女人,到現在我都不明白他爹為什麼最後答應把女兒嫁給了你,說你天生長相醜陋一點也冤枉你,個子不高,又沒有一個養家糊口的好職業,她爹開始可是說過寧可讓他的丫頭在家養活一輩子,也不會把女兒嫁到像咱們這樣的家庭,厚坤能在咱們家安心的過日子真是虧待她了。不說她從小生活的家境比咱們家好,我也算活了很大的歲數了,還很少看到像她這樣能乾、熱心的女人。她本不應該跟著你過這樣日子的,都是咱們虧待了她。沒有這麼好的女人怎麼會有那麼好的女兒,莉娜像他媽媽一樣是個懂事的孩子,家裡有這樣的媳婦和女兒你在外麵沒有理由不好好乾活,她們的幸福可都指望著你了。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我也就放心了……我走了……,你們以後好好的過日子吧……’

“爹,你要去哪兒?

‘我也有我的爹媽,已經有好多年沒有看到他們了,我得回去陪他們了……’

“爹,你要去哪裡?

‘回家……’

“這裡不是家嗎?還要回哪個家?

‘回到來時的家。’

“爹,你聽我說……你彆走……

我伸過手正準備拉住我的父親,誰知道一把沒拉住,我的父親朝著一個無比黑暗的深淵滑了下去。接著我也跟著父親朝著下麵落了下去。

再接著我聽到一個聲音朝我急促地喊著,‘大哥,醒醒……,大哥,快醒醒……,這麼大歲數了睡覺怎麼會從床上掉下來呢?’

我醒了,發現自己躺在了在了地上,若不是身上裹著被子,從上床掉下來一定會把自己摔痛的。是蘇方達把我叫醒的。”

說完,吳愛民自顧自喝了一口啤酒,像是洇了洇發乾的嗓子,楊亞寧右手支在桌上拖著下頜,酒也忘了喝,一臉沉重等著吳愛民繼續說下去。

“阿達,到底怎麼回事兒?我怎麼會在地上?”

“大哥,你一定是在做夢,從床上掉下來了,嘴裡還在不停地喊著爹……”我一下醒過來了。說,“阿達,我的確是在做夢。做一個可怕的夢,可事實比我做的夢還要可怕。走,咱們到外麵去說,不能影響彆人休息,我知道,屋裡其他人也都醒了,隻是沒有一點動靜。

如果說忘年之交關係像父子,朋友之間關係像兄弟,說的也許就是蘇方達這樣的人,我跟他說‘我爹死了,我從此再也沒爹了。’他哭的比我還厲害,他是先跟我父親認識後我們才走到一起的。”

***

你知道,那一夜似乎根本就沒打算讓人好好安睡,這裡的軍營不知嗅到何種氣味,也許是例行科目訓練,SK營地不遠處的停機坪直升機沒完沒了的轟響。蘇方達扶著我到宿舍右側上下樓梯的台階上坐了下來,他看了看手機,剛好是夜裡一點。正是人們夜安最酣的時候。人們正在用酣睡的方式衝刷著身體的疲勞。儘管蘇方達跟我都哭出了聲,直升機的轟鳴像大雪蓋住足跡一樣把所有的聲音都淹沒了。在疲勞還沒有完全從人們身體裡散去的時候,新的一天又悄悄地開始了。

阿達,彆哭了,你還要去上班,我暫時是不能乾活了,過幾天看看如果能行我就接著乾,不行我估計就回去了。當時坐在台階上,兩隻手緊緊抓著頭,頭痛的像裂開了一樣,心也徹底的亂了,再也沒心思想乾活的事了,至於說回去隻是隨意的說說,心裡想都沒想,人都入土為安了,還回去乾什麼?如果說酣睡能緩解身體裡的勞乏,白天我一個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是睡了還是醒著,比勞乏更難受的悲痛無論怎樣也消解不掉。

昨天,不,應該說是前天,我跟蘇方達幾個人一起配合孟加拉來的人安裝勞新革。這種笨重而又落後的起重設備國內隻有像北星公司這樣的大型的電力安裝隊伍才有,也隻有那些臨近退休的老工人才能說得頭頭是道。新型的更方便更安全的大型起重機,早已把這些老古董擠得沒有生存的餘地。就像現代戰場上早已使用更精準威力更大的武器,那些曾經神威一時的大家夥正一點點撤出戰場。儘管我沒乾過幾年電力安裝工程,但是像比汽包更大的遮煙角整體吊裝也親身經曆過好幾次了。不明白這樣的小型工程為什麼不使用中國的先進的起重設備,而租用在中國早已淘汰的孟加拉的勞新革。這一天跟孟加拉人在一起配合感覺很累,很多的時候不是咱們不友好,而是那些人根本不懂得友好是建立在彼此尊重相互謙讓的基礎上,他們頤指氣使的表情裡中國來的電力安裝隊伍連勞新革這樣的起重設備都沒見過,原本是北星公司配合安裝反倒成了北星公司的工人在他們的指使下完成所有的任務,儘管我們幾個人一天連休息的時候都沒有,他們還是通過翻譯把電話打給了傅銘宇,說,你們的工人太不儘心儘力了。

動不動就找領導說話,同樣都是乾活的,好像他們的地位比咱們高出了一大截。就像是在學校讀書的孩子稍有不聽話老師動不動就找家長說話,好像孩子犯錯誤的同時家長也跟著犯錯誤一樣,要不就是孩子犯的錯誤都是家長指使的。好像自己覺得自己乾的事有多麼的了不起,就覺得彆人應該對自己報以敬重的心理,哪裡知道缺少做人基本德行無論做什麼事都是讓人心裡不服的。

晚上下班回到SK宿舍,出了一天的汗,除了身上很累心裡也憋著一肚子氣,隻想到淋浴間裡衝個澡老早的睡去。不管多忙,不管晚上下班多晚我總要給家裡打個電話,問一問父親的身體狀況。

打通電話好一會兒沒有人接,這麼晚了怎麼會沒有人接電話,我的心裡開始在嘀咕。於是他又打了過去,過了幾秒,接電話的是女兒莉娜,莉娜一聽到是爸爸的聲音,叫了聲爸爸就哭了起來,接著又說,“爸爸,你怎麼還不回來?”

女兒的一句話差一點讓我流下淚來,我實在想家了,想我的父親,想我的女兒還有溫柔賢惠的愛人。

“莉娜,媽媽乾什麼去了?怎麼不接電話?”

“媽媽剛剛去了外麵,爸爸,我一個人在屋裡好害怕。”

“不是有爺爺嗎?爺爺的身體還好嗎?”

“爺爺死了,”接著女兒哭著說,“爺爺活著的時候告訴媽媽不讓告訴你。”

“莉娜,你說什麼?”

“媽媽也告訴我如果你問起的時候就說,爺爺好好的。”

當時,心裡隻想到我的父親,甚至忽略了我的好女兒,過後更加想念心疼我的女兒了,好像她一夜之間長大了好幾歲,若不是童稚的聲音,真以為是大姑娘呢。

“莉娜,你跟誰在說話?”

“我跟爸爸在說話。”

“你跟爸爸在說什麼?”

“我跟爸爸說爺爺死了,說爺爺活著的時候告訴媽媽不讓媽媽告訴爸爸說爺爺死了。”

範厚坤沒有責備女兒,忘了介紹,範厚坤是我媳婦。作為兒子自己親生的父親去世了,第一時間沒有告訴他已經是很殘忍的事了,並不是世上所有父子之間的感情都是那樣的親和融洽,我跟我父親顯然是個例外。在父親病重的時候依然逼著唯一的孩子離開了家,這種愛不是任何一個父親都能做的出來的。如果人的心是由神經組成的,那麼在父親的心理也許知道這將是跟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成為永彆,那麼他心理的神經將會承受著多麼大的撕扯以至於斷裂。這是一個無能的父親為這個家唯一能做的,也是一個即平凡而又偉大的父親對這個家庭唯一能做的。不管是什麼原因,父親去世的消息沒有及時的告訴兒子,範厚坤知道甚至成為他永久痛恨自己的理由。她不知道這件事將要瞞多久,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來告訴失去父親的兒子。儘管女兒說漏了嘴,範厚坤沒有一點也沒有責怪女兒的心理,從女兒的手裡接過了電話,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她心裡承受著太多太大的委屈和悲傷。儘管這是一個跟自己沒有一點血緣關係的老人,儘管自從她進了這個家門沒有得到任何物質上的享受,但是老人總是帶著一種像父親沒能給自己女兒帶來幸福愧疚的心待承著她。特彆是她為這個家庭添了一個女兒的時候,他更是像聖女一樣的感激她,在老人的心裡從來沒奢望過在他活著的時候還有見到孫女的希望,而且像兒媳一樣懂事的孫女。在我每天的電話裡,她不知壓抑著多大的痛苦和悲傷表現出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特彆是在我父親去世的那天,麵對著從來沒有遇到的塌天一樣的大事,明明是一個死人躺在炕上,連最後一身裹身的裝老衣裳都不能給他穿上,作為一個女人簡直束手無策,居然還得跟自己的丈夫說,他的父親還在好好的。如果沒有鄰居的幫忙,她不知道天上的太陽還帶有一點的光亮和溫暖,漫天的大雪,寒冷的北風、漆黑的夜晚、死亡的幽魂、孤單的母女,世界所有的淒慘和悲哀都朝她一起湧了過來。那時候她對丈夫唯一說的話就是,愛民,你一定要在那裡好好的乾啊!她在跟自己丈夫說這句話的時候,好像他不單單隻是一個民工,好像他不單單隻是為了賺錢養家糊口,好像那就是國家的工程,為國家付出多大的悲傷和痛苦中國女人都能承受,好像那就是家裡的工程,為了家裡幸福和未來,哪怕是為了非常渺茫的一點點希望付出多大的苦難她們都能承受。這就是可敬可愛的中國女人,在貧困中依然不屈不饒的中國女人。聞一多先生的那句詩說的多好,“我要讚美我祖國的花,我要讚美我如花的祖國。”這樣祖國的花,花一樣的祖國誰不愛。

自己的父親去世了,作為兒子又不在身邊,家裡沒有一個男人,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可想而知她將承受著多大的負擔和壓力。難道這時候還要對她責怪父親去世的消息沒有告訴自己嗎?即使告訴了自己,自己能回的去嗎?回去父親還能活得過來嗎?回去自己還能有機會再來嗎?這一切根源源自於哪裡?是貧窮嗎?似乎是,又似乎不是,貧窮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生存,生命的延續。我的父親早已知道,自己的病情早成定局,為這個家唯一能夠做到的是,不能因為自己的死去給這個家庭帶來太大的不幸,給自己的親人帶來太大的負擔,原因是他在這個世上償夠了窮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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