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2月17日(三)(2 / 2)

新加坡的日子 孫相華 14609 字 2024-08-08

“什麼災難?難道是父親的病情嚴重了嗎?”

“不是……。”吳愛民媳婦哽咽著沒有再接著說下去。如果吳愛民的身體不是在被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給折磨著,一定從媳婦範厚坤說話的聲音裡感悟出那種悲傷至極的情緒。

範厚坤是難得一遇的好女人,儘管她的年齡不大,他們的孩子也才剛剛四歲,處事開明跟那些見多鄉間俚曲變得世故非常的老娘們兒涇渭分明。她為人和氣,街坊鄰居都願意跟她共事,遇事都願意幫她。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厚重,好像不管遇到多麼艱難的事情都能沉得住。至於每一個男人都在欣慕著女人的長相,她一樣不輸於彆的女人。一想到自己的媳婦,吳愛民沒有理由不感到高興,沒有理由不好好的努力乾活賺到更多的錢,儘量在物質上使這個家庭變得幸福寬裕。

吳愛民正是確定範厚坤悲痛的情緒是對他的關愛、思念、擔心,他對她千絲萬縷感情纏綿的糾結,使他逃避著那些可怕的想法。他向她說出了造成這種可能性疾病的一個原因,這個原因跟前一個原因一樣同出一轍,都是沒有一點科學依據妄意的猜測。

“有一種可能。”心裡,他希望這種可能性比他預想的可能性大才好呢。既然都是橫來的災難,誰不希望災難的危害變得越小越才好呢。“這裡有一個叫賈正明的。他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並不是他的長相有什麼特殊,也不是他的性格有多麼各色,儘管他的性格也顯得比彆人古怪,人們都認為是長久難治的皮膚病給他造成的。我從來沒見到過一個人的身上有那麼嚴重的皮膚病,那天我正在淋浴間洗澡的時候,他走進來了,脫衣服的時候,衣服裡麵沾滿了白白的碎屑雪花一樣散落了下來。再看到他的身上就像長滿了癩瘡一樣,渾身上下到處都是紅紅的,密密麻麻,就像遭遇長久乾旱的沼澤地,龜裂的形狀把沉積許久的水底生物都完全的暴露了出來。

可以想象一個人如果得了這樣的疾病該有多麼的痛苦。看到那樣,我趕緊的洗完了澡,快麻利兒穿好衣服離開了。在我回過頭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正在用一種惡毒的眼神看著我,如果那種眼神也能傳染一種疾病的話,他一定在想如果把自己的疾病傳染給我有多好。沒想到幾天後我的皮膚真的就痛癢了起來,而且比他的還要嚴重,也許就在接觸的那麼短短的一會兒我被他給傳染了。”

吳愛民說到這,又接著說,“不過被賈正明傳染皮膚病的可能性不大,跟他在一個意宿舍裡住的人都沒有傳染,我怎麼會傳染呢?這時候連他得的這種皮膚病都讓我感到羨慕,他的這種皮膚病是不會死人的。登革熱就不同了。”

“吳愛民你混蛋,都啥時候了還開這種玩笑”。妻子憤怒的罵聲使吳愛民不知所措。

***

乾活的時候,吳愛民有時站在二號鍋爐鋼架平台上,出神地看著正在運行的一號機組的煙囪,像一個帶有象征性的擺設,看不到一點煙氣,若不是機器不停運轉傳過來的噪聲,很難相信它的功能是在焚燒可燃垃圾,把使人煩惱的廢物轉化成有用的電能。跟彆的地方比起來,這裡的空氣同樣沒有任何異常。所有的垃圾都在一個封閉的處理廠經過機械分揀製成了便於燃燒的顆粒,偌大一個垃圾焚燒電廠乾淨到使人難以置信這是一個專門吞噬垃圾的工廠。

吳愛民已經記不得是在哪裡看到過這樣一段話,“不知曆經幾世幾代的人在此生活過,我們不過是時間長河中的過客,不知有多少後人在此生活,不要抱怨前人留下了什麼,更不要給後人留下任何的抱怨。”他沒有極高的信仰,僅此一段話就像使他得到了啟悟靈魂的鑰匙。從到這乾活的那天起,吳愛民不止一次想過,臨城的垃圾場不見了,並不意味福安城裡的垃圾減少或是沒有了。那麼多的垃圾都到哪裡去了?如果說有一天在臨城或者彆的地方也建一座這樣的電站該多好。他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並非全然出於對社會公利的心理。是垃圾場給他留下了刻骨銘心厭棄的情結,一提到垃圾兩個字便大作其嘔。就像一個孩子小時候被野狗咬過,留下了再也無法彌合的傷疤,對這種動物總有一種極強的排斥心裡。如果說真的有那一天,哪怕是給自己最低的工錢也一定要力爭參與到其中的建設中去。就算不是為了社會,為自己當時那種刻骨痛恨的症結也應該做點什麼。不能隻在等待中依靠社會帶來福音,自己卻沒有一點為社會貢獻付出行動的心誌?這樣的想法,還不能說他的心裡有多麼高尚,甚至不能以此為例來說教彆人。一旦沾染上說教的意味,不知要招來人們怎樣的反感,很多時候,說教簡直成人們討厭的咒語,太多人誇誇其談大講公德意識,希望彆人任勞任怨的付出,而自己卻在背後乾著大撈好處的勾當。

遇到如此言辭激烈爭論的時候,為什麼不反過來想想,為什麼我們總在盯著陰暗的一麵。卻不好好想想跟以前比起來一條條寬敞的大道給人們帶來了怎樣的生存環境?誰敢說願意回到朝不保夕被壓榨的生活裡去!誰敢說自己生存的每一天不是依賴著社會的和諧、安寧諸多因素形成的大環境!

很多時候,吳愛民除了感覺很累再也沒有其他了,自己對生活幾乎沒有任何的奢求,卻被無形壓力的枷鎖死死地拿捏著,生病連到醫院看病的勇氣都有,害怕一旦查出了大病,對於家庭和自己都將是滅頂之災。一旦沒有大病,白白花去檢查的費用不知要心疼多久。沒有比窮苦人再懂得金錢的價值。吳愛民知道父親吳成貴是個最沒能力的人,寧願忍受最大痛苦也要給親人多留下一點生存的保障。到了他身上,隻要不倒下,就要乾下去。

“吳師傅,把你的氣割借給我用用,我的沒有氧氣了。”跟吳愛民在一個作業麵乾活的楊亞寧看到吳愛民的氣割在欄杆上掛著沒用,一臉悅色地說,“我安裝回料鬥臨時托梁急等著用一塊墊板。”

“用吧,我們的氧氣乙炔都是新換的飽瓶。”工程中對於這種臨時應急挪借工具沒有不樂意的。

“吳師傅,這麼大熱的天,怎麼還穿著這麼厚的衣服。”楊亞寧從吳愛民手裡接過氣割的時候看到他渾身濕透,旁邊一個剛喝光水重心不穩的大水杯倒在了平台上,臉上湧出的汗水完全不像正常人該有的樣子。“吳師傅,你是不是哪裡感到不舒服,這樣下去是會出事的。”

“楊師傅,不瞞你說,我可能真的病了。原本打算到這裡多賺點錢給家裡解解寬用,哪成想要把命留在了這裡。”

“到底是怎麼回事?”看到吳愛民一臉傷痛的樣子,楊亞寧手裡的活似乎也沒那麼要緊了。

“我渾身上下長滿了紅紅的疹子,實在太痛癢了,忍不住都撓破了。”吳愛民在跟楊亞寧說自己病痛的時候,旁邊鋼梁上戴著一副大近視鏡的賈正明正拿著圖紙在核對下一根鋼梁的安裝位置。雖說眼睛盯著手裡的活,耳朵像夜裡出動的貓頭鷹,極力撲捉對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有病的人希望聽到彆人得了比自己更嚴重的病,好像這是治愈疾病最好的良藥。

近來這個家夥很受傅銘宇的賞識,把他的住宿從島外特意挪到了島內,這種特殊的關照沒準在工資收入上給他帶來比彆人更多的好處。他的耳朵終於沒有辜負他心裡的期望,聽到吳愛民八成也得病的信息,聽那說法也許跟自己一樣,是皮膚病,說不定是比自己更加嚴重的皮膚病。如果他知道吳愛民希望是受他傳染才帶來的疾病,不知幸災樂禍的表情還能不能這樣的難以掩抑。

“我估計是被這裡的蚊子給叮咬傳染上了一種叫登革熱的病了。怕受風,怕再被蚊子叮咬,隻有穿的厚厚的,簡直太難受了,連死的心都有了。”

“怎麼會輕易就給傳染上登革熱呢?能讓我看看嗎?”

吳愛民輕輕地把褲腳往上提了提,露出了一片片的紅疙瘩,有的地方已經開始化膿了。

“這麼嚴重!”楊亞寧又說了一句,“沒想到你會被咬得是這樣的嚴重。不過你今天遇到我就像三國裡關羽遇到華佗一樣的幸運。我一句話就能治好你的病。”

“楊師傅您真的知道我得是什麼病?”吳愛民頓時激動了起來。“連平時相互隻用‘你’的稱呼都換成了‘您’。”

“治好了病,可彆忘了請我喝酒。”

“一定請你喝酒,你在這裡的酒錢我全包了。”

“我隻不過跟你開玩笑,怎麼會真的讓你破費呢?”

“這麼說,你根本不知道我得是啥病,在忽悠我呢?”

“我真不是在忽悠你,你這是被臭蟲給咬的。”

“臭蟲!?怎麼會是臭蟲?”吳愛民接著問,“你怎麼知道是臭蟲而不是蚊子?”

“要想知道棒子打人的滋味,隻有挨過棒子打的人才知道。”

“楊師傅,這樣說你也是挨過臭蟲咬的。”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做工了,這裡的情況我比你知道得多。我也挨過臭蟲咬,不過沒有你這麼嚴重。”

誰能想到,如此發達的城市,陰暗的死角居然有臭蟲在泛濫。這種少見多怪在彆人眼裡也許有些可笑,不過,這種顛覆見聞給吳愛民帶來對死神有過一念之想的記憶,隨著時間再怎麼流逝也絕不會淡去。使他從此改變了對世界的認知,隻有親身領略的才是真實。

“這裡怎麼還會有臭蟲?”在吳愛民的意識裡,小的時候,臨城家裡的土坯房裡才有過這種使人討厭的東西,以後房屋經過幾次改建,虱子、蟣子、臭蟲討厭的生物,在新生代人的意識裡早已已經成了滅絕的物種。他的意識裡,這種跟貧窮和落後相生相伴的寄生蟲怎麼會在這裡出現。不過經過楊亞寧這樣一說,憑著他對臭蟲的了解,再也不感到害怕了。

“不要把這裡看成是多麼好的地方,有的地方連國內二三流的城市都不如。為了追求經濟的發展,這裡花極低的價錢雇傭大量的外來勞工,做那些既苦又累的活,正因為不管在哪裡財富始終都掌握在少數人的手裡,大多數的人都在貧窮的漩渦掙紮,不管條件多麼苦多麼累的活都有人去乾。不管這些外來勞工的居住和生活的環境有多差,隻要有人圖便宜願意租廉價的房屋,他們就不會在改善居住條件上多花一分錢。更何況即使比這再差的條件印度人也不會嫌棄,跟他們在自己國家的生活條件比起來還算好多了。這些老舊的營地缺少定期的清掃,消毒,早已陳積了很多的寄生蟲,臭蟲就是其中的一種。”楊亞寧這樣一說使吳愛民更加相信是臭蟲把他害的這麼慘了。

“死吧!快去死吧!這些害人的東西,我可沒有那麼多的血肉供你們來禍害,我還用我強壯的身體來養活我的家人呢。”事實果然像楊亞寧說的那樣,楊亞寧跟吳愛民說完,拿走了氣割。

吳愛民跟蘇方達打聲招呼,就去了廁所。在廁所裡換掉了裡麵的內衣內褲,在內衣內褲夾縫的壓邊裡居然發現了兩個像蕎麥粒子一樣大小吃得鼓鼓溜溜的臭蟲,還有一堆像小米粒一樣大小剛剛生出來的幼崽。

“你們這些壞蛋,可把我給害慘了,你們拿我當成什麼了,拿我當成你們的肥肉了,在我身上過起幸福的小日子了,還繁殖了一堆幼崽。要知道我可是不那麼好欺負的,我之所以沒清理你們是因為我還不知道,不過既然知道了就不會對你們這些害人的寄生蟲手下留情的。”吳愛民心裡想著用大拇指指甲蓋狠狠地把吃得鼓鼓的臭蟲按得粉碎,擠出原本屬於他身體裡紅紅的血來。每個人都會遇到百思不解的難題在困擾著自己的生活,也許會遭到極大的心理創傷,久治不愈的疑難雜症,當這些問題一下子得到解決的時候,足以想象吳愛民當時的心情會有多麼高興。儘管他身體裡的癢痛不知多久才能消失,但是再大的痛癢都不算什麼了。生活就是這樣,當你知道病痛的根源來自哪裡,並且知道用怎樣的方式去解除和防範的時候,病痛就再也不是病痛了。吳愛民這下可放心了,從廁所出來的時候順手把內衣內褲都扔進了工程場地裡的垃圾桶。

生活有時候會變得非常的可怕,明明壓抑在吳愛民心懷裡的病痛一下子除去了,原本高興起來才是,事實卻不然,沉痛的心情在他以後的日子裡一天都沒散去,他還不知道一件更大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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