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的落實感爬上了他的眉梢,他坐起身來抱住我:“那就好。”
可是海棠朵朵突然扔來兩個洋蔥砸他,他一驚,不滿地回頭,便聽聖女閣下粗聲粗氣地嚷他:“彆矯情了,該準備做飯了,說好的啊,要吃洋蔥自己切去。”
範閒被砸得呲牙咧嘴,隻得放開我,朝我笑笑後拿起那兩顆大洋蔥,一邊走一邊朝她嘟囔:“你也太不會看氣氛了。”
我看海棠朵朵同範閒在那折騰菜色,又沒事做了,但這次我也不過去同範閒聊天了,就自己坐那藤椅上發呆。
山間一時炊煙漫漫,香氣四溢。
不多時,他倆就整了一桌子菜,招呼我過去吃,我嘗了一口海棠朵朵的,當即被她的廚藝折服。
我當真沒想到北齊聖女如此與眾不同,打得了架,還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如此有煙火氣。
這和話本小說裡的可太不同了。
“誒!話本小說裡那都是騙你們這些小姑娘的。”海棠朵朵是這麼說的。
這會,我倆喝上一壇酒,索性也聊開了,海棠朵朵不再像初見那般矜持話少,反倒與我談天說地,距離感嗖嗖兩碗酒就拉近了不少。
她拿筷子比劃兩下,同我說:“我對外是四大宗師苦荷的關門弟子,這關門啊,關的就是廚房的門,我師父和師兄每天不得等我做飯呢,也不知怎麼的就成了聖女,聖女聖女,話多怎麼聖!所以每次進宮都憋死我了。”
“這話聽著像抱怨。”我被她逗得笑彎了眼睛。
許是酒氣壯人心,我說話也帶上了點情緒:“今日我算是見識了,人啊果然要出去走走才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告訴你,海棠姑娘,你彆看那些世家子弟多麼光鮮亮麗,好多都是裝的,還有他們與誰誰誰情深義長,情意綿綿的,我可知道的,他們隻是尋花問柳被發現後把自己的形象修飾得好看些,背地裡對那些姑娘還不是能拋棄就拋棄!還有,我從小到大,彆人也老要我怎麼做怎麼做,說我不溫婉將來沒人要,還說我爺爺是宰相,不準我和彆人玩!煩死了!”
海棠朵朵道:“那你也挺辛苦。”
我道:“可不是嘛!”
範閒這個平日裡能言善辯的人在這桌上竟插不進我們倆女子的話,他看我們兩個喝得凶,還提醒我,讓我少喝點,等下醉倒了醒來可不好受。
我豪邁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覺得他小瞧我,讓他還是擔心自個吧,我酒量比他好,等會吃完飯後我還想幫他們收桌子洗碗呢!我今天來這裡什麼事都還沒乾,可不能白吃飯!
範閒頓時無話可說。
我喜歡這酒,海棠朵朵請我們喝的酒很好,說是我們慶國慶餘堂的酒,當年有個叫葉輕眉的女子,驚才絕豔,她的慶餘堂攬儘天下之財,海棠朵朵的酒也是出自她手。
對此,範閒在一旁輕聲評價:“她確實了不起。”
海棠朵朵卻得隙又問他:“我說,你就一個朋友都沒有嗎?”
聞言,範閒一愣,放下酒碗,道:“之前有個藤梓荊,為我死了,如今嘛,王啟年應該算。”
他笑了笑,說:“王啟年活得比我真實,他怕他老婆,愛他女兒,他這一輩子為這兩個人而活,雖然有時候也挺辛苦的吧,但起碼快活。”
“你就不真實了嘛?”海棠朵朵挑了挑眉。
少年人一愣,似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也好奇地望向他,頂著我們兩個人的目光,他一頓,隨即放下筷子,轉了轉眼珠子,用一種輕飄飄的口吻道:“我心中藏著太多秘密,沒法說,也沒人說,比如我其實是皇帝的兒子,身份尊貴,隻可惜偷偷養在澹州範府。”
這話叫我驚得險些拿不穩酒碗,我瞪圓了眼看他,道:“那我險些就成你皇嫂了!”
對此,他似是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也是一驚,當即不知所措地張了張嘴:“好像還真是,如果真的是那樣那可太糟糕了!”
一旁的海棠朵朵顯然對我倆的對話無語至極,還給範閒翻了個白眼:“你不肯說就不說,偏要胡言亂語。”
聞言,範閒輕輕揚起了嘴角,無奈地笑。
可是他一偏頭,就對上了我直直的目光,他一愣,眼中似乎有什麼在這一瞬間無所遁形。
某種莫名的驚慌又從他身上躥起,他看著我認真的神色,張了張嘴正要說些什麼,我卻突然重重地拍了他一下。
他被我嚇到了,我一本正經地湊近他,尖聲道:“我就不是你的朋友嗎?!”
“……什麼?”他呆愣地眨了眨眼,困惑爬上了他的臉。
我卻轉頭對海棠朵朵抱怨道:“這個家夥!之前認識我那會,纏著我說要和我交朋友!現在倒說自己隻有王大人一個朋友了!騙子!”
說罷,我急紅了眼,好像真的被騙了那般傷心,還嗚嗚哇哇地就要掉眼淚了:“虧我一直把你當成朋友!原來是我一廂情願!”
見到這副景象,海棠朵朵撐著下巴在一旁笑,還拿了兩顆花生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倒是範閒立馬道:“沒、沒有!我沒騙你!我是真心的!”
我挑眉,大有聽他狡辯的意思,他也不知羞,那側過來的臉上倒映著幾片交疊的光影,在那光墨交疊的接合處,他認真又直白道:“我隻是不想你隻當我的朋友。”
“哦吼!還另有所圖!”我立馬就換了副神色,什麼懸淚欲泣通通不見,相反,我像發現了他的秘密似的,挑了挑眉,彎著眼睛,竊笑出聲:“貪心!沒想到範閒你這麼貪心!”
他沒有反駁,隻是也彎起了眼睛,撐著臉頰朝我慵懶而狡黠地笑:“你現在才知道啊,我可貪心了,我不會放過你的。”
這一瞬,我覺得範閒的眼神非常銳利。
如蛛網的痕跡在他的眼底擴開,那分明還是柔軟的眼角,瞳孔的底色也是溫潤的深褐,可是,我卻從那兩塊玉般的眼珠子中看到了一種湧動的暗水和落花,我知道,那是被他親手剖開給我看的真實。
如驚雷的感覺瞬間從背脊躥起,直至大腦,發出翁鳴,我瞬間感覺到一種天旋地轉的眩暈,好像要抓住什麼了。
就像河蚌張開殼露出軟肉,藏匿在雲端的雨落下大地,我從中看到了無聲掙紮磨合的沙礫、泛白的脈胳血肉在吐息。
我近乎呆愣,可是不等我反應,他卻率先問我:“從剛才就想說了,朝陽,你是不是醉了?”
“……沒有!”我下意識反駁。
被他這麼一提醒,我覺得自己反倒更清醒了,我也不喝酒了,就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垂著眼晃晃腦袋,便聽海棠朵朵道:“這酒是烈了些。”
範閒對此笑了笑,不信邪,自己開始喝酒。
結果,傍晚之際,這家夥也醉了,還醉得滿臉通紅。
一桌子的菜倒是都解決得差不多了,醉了的範閒拿兩支筷子敲碗,在那傻笑。
他說:“我突然想起了一首詞,很符合我現在的情況。”
“說來聽聽。”海棠朵朵還在給他倒酒呢,她麵上也有了些酣醉之意,但比範閒淺得多。
範閒笑了一下,拿筷子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拍節奏:“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
他醉熏熏地念著,語調極慢,富有一種頹然無奈的韻味。
念著念著,他還站起身來:“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的,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至蒼穹!”
結尾的時候,他擲地有聲,手中的筷子像舉刀似的,直指傍晚的天空。
可是,伴隨著詞終,整個人卻好像被什麼挖儘,變得萬分空洞,他豔紅的衣袂在晚風中輕飄飄的,隨即,又重重地垂下了手。
少年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