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24章(1 / 2)

廣都三十年 執筆開雲 18576 字 8個月前

不敢想,就真的不想了嗎?

大學開學已經兩個月了,林羽翼依舊時不時回想起去外灘散步的那一天。

那天她和王心宜在外灘呆到很晚,她們吃不起那裡的餐館,人均三四百的消費簡直是天價,便隨意買了兩個麵包,坐在江邊的長椅上看風景。

陽光明媚的下午,黃浦江麵泛著魚鱗般的金光;傍晚,柔軟晚霞覆蓋天際,粉色與深藍色在天空中交織出夢一樣的景色;夜色降臨,江岸兩邊建築上的彩燈亮起,江上行駛的遊輪也亮起燈,整個江麵如一卷緩緩流淌的光影水墨畫。

最後,一直到燈光熄滅,人群散開,她們才起身離開。

這樣的一天,對林羽翼震撼很大。

她無比明確地知道,江兩岸的那些高樓是她永遠摸不著碰不到的東西,可是,真的這樣嗎?真是……這樣嗎?

或許她自己都沒察覺到,她的內心深處,悄無聲息地燃起一把熊熊烈火,向著她觸摸不到的曠野迅速蔓延。

就算碰不到,她也想要伸手去試一試。

……

林羽翼就這麼奇妙地開了竅。

大學前,所有人都說“上了大學就輕鬆了”,可林羽翼的大學,卻不知道比高中辛苦多少倍。

每天的課時倒是不多,一天最多也就四節大課,相當於高中八節課,最少的時候隻有一節大課。

林羽翼的專業是動物醫學,學校是農業學校,在川城西南邊的深山旁,校園很大,一半是教學區域,另一半是山,漫山遍野的試驗田、果樹林,還有實驗動物養殖場,學校裡農業氛圍很足,提到未來的工作,學生們都開玩笑地說自己是“種地的”、“養豬的”,林羽翼和同學也是這麼開玩笑的,但事實上,林羽翼大一學的課程,和“養豬”可謂是毫不相關。

高等數學、無機化學、分析化學、普通生物,還有化學、生物實驗課,都是些高中基礎知識的深化和鞏固。

林羽翼發現,大學和高中學習最大的不同,其實是在課堂上。在高中,學霸有上課有自習的權力。大學當然也可以,但你不能坐在前排光明正大地自習,會讓老師覺得不尊重他,你隻能在後排悄悄地自習。所以林羽翼每次上課都坐後排,可是很奇怪的是,無論她在測驗上成績多好,老師都隻會認為坐在前排的是好學生,受到誇獎的隻會使那些坐在前排的學生。

後來林羽翼想明白了,高中時,不管是學生還是老師,都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高考,所有人都在向著這個目標奮力前行。

大學卻不一樣,對大學生而言,成功畢業隻是最基礎的目標,在完成這個目標的基礎上,他們還可以做許多事,有許許多多不同的選擇,參加學生會、社團活動,跟隨師兄師姐或是老師進入實驗室學習,努力考研考博……

對大學老師而言,上課教書隻是他們工作的一部分,教書育人固然重要,可實驗室做科研、自身發展同樣重要,他們不會像高中老師那樣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學生身上,他們也沒有那麼在意應試成績。於是,能被他們第一眼看到的、記住的學生,當然是次次都坐第一排的那一批人。

林羽翼不禁感歎,大學生活看似比高中自由,看似可以選擇的道路有那麼那麼多條,可實則呢?從另一方麵看,這何嘗不是失去了一部分自由?還真應了那句話,大學就是一個小社會,學習是很重要的,可是其他方方麵麵——比如人情世故也同樣重要。

課後,林羽翼大半時間都泡在圖書館裡,抱著厚厚的書本,挑個沒人的角落坐著,專心複習預習,鞏固課本上的知識,順便背一背英語。

雖然大學課表上沒有英語課,可她要考四六級的呀!隻要考上五百分,就有獎學金拿!

剩下大半的時間,林羽翼則在做兼職,打零工。

她的兼職範圍非常廣,學校提供的勤工儉學崗位,她做;校內小飯館服務員,她做;校門口發傳單的推銷大使,她也做。她有努力和同學搞好關係,幫忙去“代課”,一節課能收五元錢,還能鞏固課堂知識,何樂而不為呢?

大學的助學金比高中要多一些,加上打工零零散散賺到的錢,林羽翼一個月能有一千兩百元左右的收入。

在這個大學生活費人均七八百的時代,林羽翼的收入本該過得很滋潤。

但是並沒有。

戶口本遷到學校這邊後,王登高真鐵了心要和她斷絕關係,竟然寄了一封斷絕信給她。他字寫得歪七八扭,可信裡的內容還真像樣。林羽翼直接把那封信撕了,本來也沒有法律效應的東西,放在眼前惡心她嗎?

王登高不再給她轉生活費,反倒是她,每個月會打一筆錢過去。但不是打給王登高,而是王心宜。

離開滬城後,林羽翼一直和王心宜保持著聯係,通過棚戶樓下,以及她學校裡的公用電話通話。

開學的第一個月,林羽翼便聯係上王心宜,給她提出了這個想法。

“轉錢?給我?存著幫你哥還債?小妹妹,你是不是瘋了!”電話那頭,響起王心宜的驚呼聲,“你直接轉給你哥唄,轉我乾嘛?你不怕我把錢貪了嗎?”

“王登高他不會收,他會把錢轉回給我,一來一回,浪費手續費。”林羽翼低著頭,看著自己撐在桌上的手,她的手指在桌麵敲了敲,等了兩秒,才猶豫地回答王心宜第二個問題,“心宜姐,我相信你不會,你是好人。”

她這句話,換來的是王心宜一陣無奈的笑。

“行吧,雖然我窮,但我的確不是那種貪錢的人。可是小妹妹啊,你知道你哥欠了多少錢嗎?你一個月能替他還多少?三百?五百?一百年都還不夠的!”

林羽翼手指倏地握緊了:“還不夠,就不還了嗎?”

林羽翼心底有個大概的數額,那些找上她的要債的,差不多二十萬元,還有些她不知道的,估摸著也就幾萬元,最多十來二十萬。隻要王登高不再去借錢,隻要那錢不再滾雪球,林羽翼覺得,自己努力掙個十年八載的,還是能還清。

“你哥還真就想不還了。”王心宜擺擺手,“不然他乾嘛硬要和你斷絕關係?你們戶口本既然已經分割了,小妹妹,你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大學生呢,前途無量呢,彆被他這個廢物拖累——”

“我哥他不是——!”林羽翼的吼聲驟然爆發,打斷王心宜的聲音。

電話兩頭都愣住了。

“對不起心宜姐,我、我不是想凶你……我剛剛沒控製好情緒。”林羽翼用力抹一把眼眶邊的淚水。

“心宜姐,我不是沒有想過不管他,不是沒有想過就這麼和他一刀兩斷,我想過,我想過很多次,可是……”

可是。

一旦心裡冒出一刀兩斷的念頭,林羽翼腦海裡,就會湧現出小時候,屬於她和哥哥的一幕幕記憶。

小學她生過一次病,她對那時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隻記得,哥哥白天在醫院附近做工,累得走路都搖搖晃晃,卻整夜守在她身邊。那時她怕黑,怕醫院的夜晚,可是她一睜眼,就能看見哥哥溫柔的目光。

哥哥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目光裡除了溫柔到極致的情緒,還藏著難以察覺的恐懼,仿佛是害怕她悄無聲息地睡去了,便再也不會醒來似的恐懼。於是小小的林羽翼知道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會害怕她生病,她對哥哥來說,一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存在。

她要努力養好身體,不要再生病,不要再讓哥哥害怕了。

初中畢業,自己不肯讀高中的時候,哥哥憤怒得漲紅了臉,話都被氣得說不清楚,拿起掃帚想要打她卻又落不下手,最後硬是拉著她去了師漣家,見了老師。

那會兒她一點兒也不懂事,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讀書,比起讀書,她更想出去打工賺錢。如果不是哥哥,說不定她現在正在哪個廠裡呢。是因為哥哥的憤怒與堅持,才有了現在的她。

這一幕一幕的記憶,是她無法拋舍的,屬於她和哥哥的紐帶。

斷絕關係?

怎麼可能斷得了。

就像那些她以為早已丟失在歲月長河裡的記憶,一旦拾起,依舊清晰得像是發生在昨日。

最終,王心宜答應了林羽翼的請求:“行吧,不過這錢就算我拿給你哥,他也不會收,收了也不會拿去還錢。如果你覺得隻有把錢給我,你心裡才會好受些,那我幫你存著。以後他要是哪天想通了,我把錢給他,要是沒想通,就還給你。”

林羽翼每月的收入裡,一半轉到王心宜的銀行卡裡,剩下一半又要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存下來還助學貸款,剩下的,才是她的生活費。

於是,林羽翼的大學生活,依舊過得很緊巴巴。

林羽翼從學校跳蚤市場裡買了個煮飯的小鍋,每天午飯和晚飯,都偷偷在宿舍裡煮東西吃。剛開始隻有她一個人,後來舍友們也加入了進來。

一個室友帶米,一個室友帶火腿腸,一個室友買了調味料,一個室友從農學學姐那兒嘴甜討來在試驗田邊緣摘青菜的資格,林羽翼則負責做飯,一鍋色香味俱全的青菜火腿粥便出鍋了。

早餐呢?依舊是用那口鍋,蒸饅頭呢!

順帶一說林羽翼的幾位室友,她住的是六人寢,好巧不巧,一個寢室六人都是土生土長的蜀都人。不過和林羽翼不同的是,其餘五人都是蜀都城裡人,隻有她,生長在蜀南的小村莊裡。

第一次和室友介紹自己的家鄉時,林羽翼先是說起“新村”,室友們茫然搖頭,她怔了怔,改口說“廣都”,室友們依舊一臉茫然,最後林羽翼笑了笑,說:“是城南邊的鄉哢哢。”

室友們終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千禧年起,蜀都便流傳著“東貧西貴,南富北亂”這麼一句俗語,“南富”指的是城中心往南,可不是城郊往南,誰都知道,城郊往南是鳥不拉屎的田野鄉村。

林羽翼其實和室友們不太熟,除了一起吃早中午三餐時能有點交集,其他時候,都是在各忙各的。

她要忙著去圖書館,去打工,室友呢?有人報了小語種培訓班,有人參加了社團,當上了學生乾部,有人熱衷於參加各種舞會聯誼,還有人報了第二專業,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忙。

林羽翼和室友們算不上熟悉,但關係還不錯,夜晚圖書館閉館後,林羽翼回到宿舍,經常能看見自己桌上堆著小零食。

這一天,林羽翼抱著書本從夜色中闖入寢室樓裡,回到寢室,看見桌上不僅有一袋花生米,還放著一封信。

“老大從家裡帶的花生!可好吃了。”不等林羽翼詢問,她上鋪的女孩便垂下腦袋來,笑著說,“林羽翼,我在收發室拿信的時候看到了你的信,順手拿回來了!”

“謝啦。”林羽翼低頭看向桌子,在深色的牛皮紙信封上,她看到了一行再熟悉無比的字跡,眷秀整潔,筆鋒處卻又透著難以掩藏的鋒芒。

是師漣的字。

林羽翼在桌子麵前坐下,拿起信紙,手指撫過那一行字跡,迅速撕開信封,將信紙從裡麵抖落出來。林羽翼展開信紙,和她想的一樣,是印著川城大學字樣的實驗用紙。

[林羽翼:]

[見信如晤。]

[這些天過得好嗎?上次來信裡,你說你應聘了農學院的實驗助手,怎麼樣?工作累嗎?有趣嗎?]

大學開學後,林羽翼和師漣的關係並沒有像她想象中那般淡去,她沒有手機,也不願意花多餘的錢去打公共電話和彆人閒聊,於是,不知怎麼回事的,她和師漣寫起了信。

林羽翼拿著信紙,眉眼間情緒越來越柔軟,她立馬在抽屜裡翻出印著“川城農大”的實驗紙,動筆寫道:

[師漣!晚上好!]

[我這段時間過得還不錯啦,除了有些累……唔,不對,應該說是充實才對。我應聘實驗助手前,還以為能跟著師兄師姐在實驗室裡玩玩呢,結果後來才發現,原來就是跟著他們在田裡打雜!幫他們晾曬種子,數種子數量,然後認真記錄。總的來說,還是挺有趣的!]

林羽翼寫完,繼續往下看。

師漣:[我這些日子過得很充實,周一到周五和你一樣,上課,泡圖書館,說到學習,我前幾天在校門口買了兩本無機化學習題大全,一本已經寄給了你,你收到了嗎?這封信本來應該放在試題集裡一起寄給你,可我那會兒太忙,白天學習,晚上學生會還有聯誼活動,實在沒有時間寫信,抱歉,林羽翼。]

醫學生的大一課程竟然和林羽翼這個獸醫學生的大差不差,都林羽翼和師漣的通信裡,時不時就會討論起學到的新知識,還會分享各自的習題冊、參考書。

林羽翼遇到不懂的無機化學算術題,也會寫在信裡,讓師漣幫她解答。儘管等到回信的時候,她往往已經自己把題解了出來,但她依舊喜歡請教師漣,這是她們的共同語言。

林羽翼:[書早收到啦,我說是哪個天殺的給我寄習題,原來是你啊!得,那就不奇怪了。知道師主席忙,沒時間寫信什麼的很正常,我就不計較啦。]

大學後,師漣除了加入了攝影社團,還加入院學生會,準備競選學生乾部呢。林羽翼覺得,以師漣的實力,競選上主席是遲早的事兒。

師漣:[休息日的生活同樣很充實,每周末,攝影部都要舉行外出采風的活動,在蜀都市區裡到處閒逛,亦或是到城郊看山看水。可惜,我還沒有攢夠錢買攝像機,隻能跟在彆人身後打打雜,過過眼癮。]

林羽翼:[加油攢錢啊師漣!等你有了自己的攝像機,一定要給我寄照片!]

寫完這句,看到師漣的下一句話,林羽翼眼睛倏地彎成月牙。

師漣:[等我有了相機,第一時間給你寄照片。]

再往下看,便是一些零散的閒話,然而看到這封信的末尾,林羽翼詫異地挑了挑眉。師漣竟然在信裡說,她有些不想學醫,她在考慮要不要趁著學期末轉專業的機會,轉去彆的專業學習。

不想學醫?

醫學可是川大收分最高的專業,醫生更是無數人心中夢寐以求的職業——包括林羽翼,如果林羽翼考上了川大醫學院,她做夢都能笑醒呢。

師漣卻想轉去彆的專業?怎麼看都很虧吧。

林羽翼緊緊皺著眉頭,盯著信紙看了許久,才慢慢寫道:

[為什麼突然不想學醫呢?是因為有彆的感興趣的專業嗎?我覺得……好不容易考進了省內,不,全西南地區最好的醫學院,就這麼轉去彆的院,會不會有些吃虧?唔,當然,這隻是我的看法,無論師漣你怎麼選擇,我都支持你。沒關係,現在離期末還有一個多月,你可以慢慢考慮。]

……

寒假,同學老師紛紛離開學校回家過年,林羽翼卻還守在這兒。

她找了個清閒的勤工儉學兼職,每天一個人呆在空曠安靜的水生物實驗室裡,幫離校的師兄師姐看著水族箱,按時通電、換水,順帶給箱子裡的魚兒喂喂糧。

隨著新年的接近,圖書館閉館不開,林羽翼乾脆把所有書本搬到實驗室,沒日沒夜地在實驗長桌上看書。

大學的課本,看著隻有那麼幾本,可真要深挖著學下去,才發現知識點一個接一個緊密地連在一起,仿佛永遠學不到儘頭。

林羽翼有些時候學累了,就會抬頭放空一小會兒。

實驗室窗外的景色很好,綠木蔥蔥,再往遠看就是川西南的山野,運氣好時,說不定可以看見日照金山。

可林羽翼不喜歡往窗外看,山野的景色她從小看到大,早就看膩了。她更喜歡看水族箱裡遊來遊去的魚。

水族箱不大,長度還不到一張實驗桌,裡麵的魚兒沒遊多久就得轉身回到原點,可它們依舊不停地遊啊遊,在青藍色的水中吐出一串串珍珠般的氣泡。

林羽翼看著逼仄狹窄的魚缸,總是會想到張瀟揚曾經寫給她的那句話: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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