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翼的高三過得很糟糕。
沒有海闊天空,沒有扶搖直上,隻有昏昏沉沉與渾渾噩噩,學習、躲債,吃飯、睡覺,時間仿佛一晃眼就過去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成績也一直就那樣,考得好能在年級二十名,考得差一點也就四十來名,沒什麼大波動,說好聽點兒是穩定,說難聽點兒是不思進取。林羽翼自己也承認,她連高二時的學習勁頭都拿不出來了,更彆說高一那會兒拚命努力的模樣。
生活已經很痛苦了,她不想在彆的方麵,把自己逼得更痛苦。
隻不過,楊老師再不會像以前那麼訓她了,每每看著她偷懶放空,都隻是一聲歎。
到了高三的最後幾個月,其他班級明顯地進入衝刺階段,一班這個領頭羊卻變得無比浮躁,或許是緊繃了兩年多的弦終於斷了,班級裡隨時都鬨哄哄亂糟糟的,同學們開著玩笑說著“明年再戰”,好像誰也沒把高考當回事兒。
林羽翼嫌教室裡吵,便時不時趁著自習課,溜出教室,溜出學校,坐到臭烘烘的河邊——在哥哥曾經養鴨的地方,看著渾濁流淌的河水發呆。
從去年暑假開始,哥哥便失蹤得徹徹底底,電話打不通,從來沒接到他的電話,人找不到,彆說報警了,警察都來找過林羽翼好多次。畢竟王登高跑到沿海去了呀,林羽翼沒去過沿海,隻聽師漣提起過那裡——
四處都是高樓大廈,可高樓下麵便是逼仄陰暗的城中村,村裡小巷隻能一兩人通過,空調水滴滴答答往下落,像是下雨了一樣,走在小巷裡,抬頭甚至看不到天空。
城中村裡每一棟樓裡都住滿了人,樓裡的房間狹窄得要命,二十平米的小單間,一層樓能有二三十來間這樣的房間。裡麵擠滿了前來沿海的打工人,人多起來,難免魚龍混雜。
王登高要是混在裡麵,就像是不斷流淌的沙堆裡的一粒沙,誰能找得到他呀?
如果不是每個月卡裡都能按時收到一筆錢,林羽翼都快以為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哦,還有那些債主一波一波地湧來,林羽翼一點點看著王登高欠的錢從最開始的十三萬,變成十五萬,然後變成二十萬,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多。到後麵,她都不知道具體數額了。
剛開始林羽翼還會惶恐無措,後來,她都覺得麻木了,甚至會欣慰地想,越來越多的債務,也算是哥哥還活著的證明吧。
林羽翼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了在河邊吹風發呆的習慣,迎著腥臭熏人的河風,大腦放空,仿佛現實裡的一切都離她遠去。
又或者,她心底一直偷偷期望著,或許有一天,能夠看見哥哥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這裡。她自己也說不清。
回到鬨騰騰的教室,林羽翼學不進去時,就會看小說——不過不再是中文小說,是英文的。
是劉明去年跟著父母出國旅行買來的書,各種類型都有,曆史文學、嚴肅紀實、愛情小說,林羽翼最喜歡的是最後一類,看著輕輕鬆鬆,不用費腦子。
唯一讓林羽翼覺得不能接受的是,外國人的愛情觀都太輕浮了,書裡的男女主角就算沒在一起,也可以隨意親吻、發生關係,甚至還要更糟糕一些,實在太奇怪了。
高三之後,班上談戀愛的同學越來越多,尤其是到了最後幾個月,那些小情侶們藏都不藏了,老師怕影響到幾個月後的高考,也沒再多管,整個教室裡都彌漫著戀愛的酸臭味。
林羽翼依舊沒有開竅。
她好像沒有對哪個男生有過興趣,雖然愛看言情小說,可是她沒法將書裡的戀愛代入自己。
談戀愛有什麼好玩的?她隻想一輩子和好朋友在一起。
當然,目前為止,她隻有師漣這一個最好的朋友。
高三的這些日子,如果不是師漣一直陪著她,她或許早就堅持不下去了。如果不是師漣,或許她已經像初三那會兒一樣,徹底放下書本不想學了。
是師漣陪著她躲過一次又一次催債,是師漣在她痛苦不堪學不進去的時候一直耐心地溫聲鼓勵著她,給她講題,陪她學習,日日給她帶早餐的是師漣,牽著頹廢不肯動的她在操場散步的是師漣,放假時次次收留她把她帶回自己家——包括過年,也是師漣。
是師漣把她拖出深淵的邊緣。
可是林羽翼心知肚明,哪有什麼一輩子?朋友遲早會走散的,就像張瀟揚那樣,各走各的路,越來越遠,直至再也不見。
她和張瀟揚的分彆是在出國,而她和師漣命中注定的分彆,大概是在高考。
越接近高考,林羽翼就越是認命,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和師漣考上同一所學校,她三診考試超常發揮,考了年級第十七名,離川大的收分線依舊有一定距離。
林羽翼並不指望自己能在高考超常發揮,她這一年過得很糟,她不覺得自己能用一場考試翻盤。
事實證明,的確如此。
林羽翼學得太飄,基本功不太紮實,試題越簡單,她發揮得越好,比如這一年的三診,她考了六百一十二分,再往上衝個幾分,穩一穩,就離川大很接近了。
但她每每遇到難題,就徹底歇了菜,彆人能靠紮實的基本功專研出答案,她不行,她隻能苦兮兮地躺平。
很不幸的是,這一年的理科高考,是前後三五年裡,題目最難的一年。
第一天的數學考試,已經有學生在考場裡崩潰大哭,考試結束後,校園裡更是一片哀嚎,整一個慘不忍睹。
“啊……”
沒希望了。
這是林羽翼走出考場時,心裡唯一的想法。
數學考上一百一十分估計沒門兒了,她要想考高分,隻能靠後麵的科目。英語她這一年沒能衝上140分,但應該能穩在130,英語她就沒翻過車,主要還得看理綜。
拜托了,理綜可千萬不要太難啊!
林羽翼的祈禱並沒有任何作用。
這一年的理綜題不知道擊碎了多少考生的心理防線,以至於下午的英語考試都受到些許影響,走出考場時,學生們的臉色已經不能用悲愴來形容了,幾乎可以說是如喪考妣。
如果說考完數學的時候,林羽翼對未來還有一點兒期許,這會兒便是完全心死了。
川大、還有川內其餘幾所985高校估計都沒戲了,也就排在211尾巴的農業大學有點希望……唉,彆想那麼多,說不定彆人也都考得很差,分數線很低呢?林羽翼隻能這樣安慰自己。
這一年,川城高考已經改革成先出分數再報誌願,林羽翼煎熬地等啊等,終於等到出分的那天。
聽說那些“有關係”的人一早就能知道成績,還有人能用電腦查分呢!但林羽翼和師漣沒有所謂的關係,家裡也沒有電腦,她們隻能早早到學校等著。
辦公室裡圍了一大圈人,學生、家長,大家都焦灼地探著腦袋,老師則忙碌地不斷撥著電話,一個個名字和分數接二連三從他們嘴裡蹦出來,立馬被記在紙上。
林羽翼和師漣沒有立刻去湊這熱鬨,她們安安靜靜地等在辦公室外。
靠在冰冷的瓷磚上,林羽翼閉著眼,看似平靜的外殼下,一顆心卻在怦怦亂跳。
高考出成績是大事兒,師漣爸爸特意從外地趕了回來,就為了陪女兒等著高考成績,可是師漣卻拒絕了他們一起來學校的請求,說是沒必要,還說今天學校裡人又多又擠,還熱得慌,讓他們不如在家等著電話。總之,師漣成功說服了爸爸媽媽,沒讓他們跟來。
孫阿姨和師叔叔對師漣說的那些話深信不疑,可是隻有林羽翼知道,哪兒有那麼多雜七雜八的原因?師漣隻是照顧著她的情緒。
師漣不想看見拿到成績那一刻,一家人歡欣雀躍,而林羽翼一人孤零零無措卻又一桶驚聲笑著站在一旁的景象。
她不想讓林羽翼難堪。
正因為知道師漣的心思,林羽翼心情才更加複雜,一邊因為師漣對她的照顧而感動,心裡泛著暖意,可一邊又更加唾棄自己,覺得自己是個無用的累贅一樣。
手指輕輕貼在冰涼的牆麵上,忽然,手背感覺到一陣溫柔的觸摸,是指尖輕輕劃過的感覺,然後是手掌。師漣牽住了她的手。
算了……反正也是最後一次了,大學之後應該沒什麼機會能見麵了,那麼就最後心安理得地貪戀一下師漣的照顧,也沒什麼問題吧?
林羽翼的手指握了回去。
兩個少女牽著手,安安靜靜站在辦公室外的牆邊,燦爛的陽光從走廊外灑進來,在走廊上蔓延出一道很長的光痕,剛好停在她們麵前,為她們勾勒出一絲陰涼。兩個人仿佛自成一個小世界,與周圍的嘈雜人聲隔絕。
她們安靜站了許久。
直到辦公室裡的人影越來越少,教學樓逐漸歸於寂靜,楊老師終於喊到她們的名字。
“師漣,林羽翼!進來!”
林羽翼忐忑地牽緊師漣的手,呼口氣,和她一起邁步走進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