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都三十年》全本免費閱讀
王大元在床上休養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站起來,當他第一次杵著拐杖從黑洞洞的堂屋裡走到院裡,冬日裡金燦燦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把他花白的頭發也照得微微發亮。
王大元整個身體極不熟練地靠在拐杖上,他仰頭,虛著眼睛感受冬日寒涼的日光,眼角不知何時浸出淚點。
王登高就在一旁看著這一幕,他驀的發現,短短幾個月,父親的背影佝僂不少,原本青蔥的頭發也變得花白。
父親老了。
之後的日子沒什麼可說的。
王登高因為照顧父親請了長假,這會兒再回城裡上學跟不上進度,更何況家裡有瘸腿的父親和年幼的妹妹,他也沒法安心跑那麼遠去讀書,於是他又回到鄉上小學。
家裡的財務狀況並不好——說很差也算不上,王大元每個月的補貼,還有他曾經的學生時不時來家裡看望,順手就帶些吃食當禮物,廣都小學那邊也發放過幾次慰問品,一家三人吃喝倒不是問題。衣服有大院裡哥哥姐姐們穿舊的,也不至於冷著熱著。隻是和王大元在廣都城裡工作那段時間相比,差得太多。
王登高那套洋氣的海軍校服漸漸變得烏漆嘛黑,和他其他的衣服再沒有區彆,林羽翼整齊的鍋蓋頭再次變回了鳥窩,每天像個野孩子似的在山裡跑上跑下。
王大元暫時沒有回鄉上教書,他在家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每天不是悶在屋裡拿著執筆瞎寫瞎畫,就是到後山山腳的樹下坐著發呆,一坐就是一整日。
一直到第三年秋天,林羽翼小學入學的那一年,王大元終於回到學校,擔任起女兒的語文老師。
而這時,王登高小學已經畢業,他學習一直不好,小升初這個關鍵點自然也沒發生什麼奇跡,他沒考上初中。
在九十年代的貧苦農村,沒考上初中的孩子基本隻有兩條路。
第一條,在家裡無所事事地玩幾年,等年齡大了就跟著父母出門打工。第二條,立刻馬上出門打工。
王大元為王登高選擇了第三條路,他拖著殘腿去了趟廣都,想儘辦法求著廣都小學的李校長,到處托關係,替王登高爭取到了一個到鎮上初中借讀的名額,然後借一大筆錢,把王登高送了過去。
就這樣,王登高在鎮上讀了三年書。
然後……
就像是小升初落榜那次一樣,初升高他也落榜了,就像是水往低處流這種亙古不變的真理一樣,王登高落榜落得順理成章,沒有丁點兒意外。
王登高對此倒是很淡然,他本來就不是學習的料,他覺得自己能夠安分守己地多在教室裡呆三年,多聽三年的天書,整整三年啊!最後把畢業證給拿到手,已經很了不起了。
王登高知道,家裡的錢本來將將才夠溫飽,為了供他這三年借讀,父親還倒欠了一大筆錢。而他呢?讀了三年隻拿了本畢業證,要是不讀,他早賺到大幾千的錢回來供家裡了!
這下子,王登高說什麼都要出去打工了。
然而就像小升初落榜的那次一樣,一向沉默寡言、尊重兒子意願的王大元,堅定地發表了反對意見。
“不可能。”
王大元正坐在院子裡編藤編——鄉裡民辦教師的工資不高,每逢喪喜雖然有人雇他寫字,但次數太少,也賺不了幾個錢,家裡的收支供不了兒子讀書,而他的身體又沒法做體力活,隻能有空就學著編藤編,編成掃把和簸箕,趕集的時候去鄉上賣掉。
聽到兒子說要去打工,王大元捏著藤條的手指倏地頓住,他的目光默然盯著手裡即將成型的藤編,緩慢而又堅定地說出那三個字。
不可能。
三年前,當王登高說出自己要去打工的想法時,他也是這麼回應的。當時,王登高隻是沉默地低下頭,倔強地與他僵持幾分鐘,最後妥協地拿起書本去了初中。
這回,王登高卻一下子皺起眉,聲音陡然拔高幾度,帶著點兒咄咄逼人的氣勢:“為什麼?”
“不去打工,我能去乾什麼?”不等王大元回答,王登高就嘲諷一般笑出聲,“要我繼續讀書?我高中都沒考上,讀什麼讀?還是說你要借錢供我去借讀?我打聽過,高中的擇校費比初中貴了好幾十倍!我們家傾家蕩產都湊不夠這錢!”
這回,是王大元低著頭,沉默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