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葉薇動作太慢,門縫拉至一寸的時刻,她看到裴君琅靠近了盛水的木桶。
大氅被木輪絞住,輕輕滑落。
葉薇唯恐裴君琅需要人幫忙拾衣,手上動作也慢了幾分。
可就在這時,裴君琅側身撿起大衣裳,恰巧露出零星沒有被羅襪遮掩住的腳踝。
小腿的膚色白皙瑩潤如玉,美玉本該無瑕,卻留有一片藤蔓似的褶皺。
咦?這腿傷,她好像知道。
葉薇細想一會兒,總算記起那些肌膚上的痕跡像什麼。
那是一片被烈火燒灼肌理,燙出的燎疤-
裴君琅沒有主動說的事,葉薇不會去問。
不止是他們的關係還沒有親密如摯友的原因,而是葉薇不喜歡揭開旁人的傷疤。
她對彆人沒有那麼濃重的窺探欲。
因此,裴君琅拉開房門的時刻,還以為葉薇會疑惑方才他一時之間的無措。
但她什麼都沒問,仿佛失憶,隻在去膳堂的路上一遍遍和他閒聊,問他:“小琅愛吃紅豆米糕,還是河蝦粥?”
裴君琅油鹽不進,不想理她。
“紅豆米糕萬一炊不熟會夾生,河蝦粥或許好一點吧,蛤蜊粥也很好吃,加上薑絲就更香了。小琅喜歡哪個?”
裴君琅被她問煩了,冷淡應了句:“河蝦粥。”
“好呀。”
等到一夥人來到膳堂,裴君琅才知道,今早根本不煮河蝦粥,葉薇一路上都在拿官學沒有的吃食逗他玩。
今早要上的是謝家的課,一節課便是兩個時辰。
謝家早早定了嫡長女謝道玄為少家主,隻等父親謝聞仙逝以後,繼承家主寶座。
謝道玄看起來已有二十多歲,著窄袖男裝,烏發束成一把長尾,薄唇、骨相英挺,是颯爽姿容的女郎。
她沒有和其他謝家孩子一樣背著棺材,而是手持金色手搖鈴打量學生們。
葉薇觀察入微,很快發現,謝道玄的兩根指骨挾住鉸鏈掛著的擊錘,似乎在防止手搖鈴出聲。
葉薇猜測,謝家趕屍術,興許和葉家馴獸術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個手搖鈴應該是用來操控屍人的。
沈如意敲了敲謝芙的棺材板,好奇地問:“謝老師是你大姐吧?她怎麼沒有背棺材?”
謝芙眨眨眼:“我大姐學的不是傀絲術,不需要背棺材,她的屍人不在這裡。”
“不在這裡?”沈如意不明白了,“如果屍人沒在旁邊,那你大姐如何教我們控屍。”
“屍人會自己跑出來。”
“胡說八道,屍體沒有傀儡絲線控製,怎麼會走動?你、你在嚇唬我吧!”沈如意頓感毛骨悚然,謝家人神神叨叨的,大晚上不睡覺,還有人在樓道裡燒紙錢呢,也不怕把樓子都燎了!
謝芙沒再回答沈如意的話,因為她大姐很快就對學生們展現了謝家的秘術——鈴音蠱。
隻見謝道玄緩慢晃動掌心裡的手搖鈴,明明是細微的“叮鈴叮鈴”的聲,聽久了卻覺得刺耳,能夠鑽心催骨,震得人耳膜疼。
搖鈴聲不絕於耳。
看到學生們一個個不爭氣地捂住耳朵。
謝道玄又從懷中摸出一疊黃紙符籙,取火折子點燃,四散空中。
黃紙任猩紅色火焰燒成灰燼,如雨絲漫天飛舞,又被風擊成碎屑。
很快,一股難言的香味糅雜空氣中,冷風這些源源不斷散開的香火味,刮向遠處。
明明該被吹散的香氣,隨著時間的推移,卻變得愈發濃鬱-
洞穴中,裴君琅褪去外衫,小心落於溫泉池子中。
他怕冷、畏寒。
若是浸冷水太久,一定會腿骨疼痛。
小郎君的發簪拆卸,長長的烏發傾瀉湯水中,一團黑藻懸浮白霧繚繞的熱池。
裴君琅低下雪睫,遮蔽鳳眸。
一瞬間,他想起之前葉薇蜷於懷中的模樣。
說好了見死不救,可他偏偏出手。
裴君琅抿唇,他不得不承認,在那一刹那,他本能的反應是——他不想葉薇死。
為什麼?不懂、不明白,也懶得管。
一時的鬼迷心竅罷了。
他沒有在乎她。
也是這時,洞外忽然傳來細弱的呼喚:“二公子?小琅?”
裴君琅錯愕,下意識望向洞外。
“有事?”
裴君琅回應了,葉薇歡喜。
她抿唇一笑:“小山去拿了包袱回來,有換洗的衣了。我把包袱放洞口給你?”
“嗯。”裴君琅知道她不會入內,鬆一口氣。
葉薇賴著不走。
纖細的身影被洞穴裡燃起的火堆照亮,長長的烏發影子,繚繞裴君琅的指尖,難舍難分。
裴君琅皺眉:“還不走?”
葉薇如夢初醒:“多謝小琅之前救我一命。”
“順手罷了。”
葉薇順杆往上爬:“那你下次再多順幾次?”
“謝什麼,太客氣了,來者是客。”
葉薇和裴君琅的刺探計劃告終,得先回家一趟再商議後事。
夙瑤和昭昭在前麵領路,葉薇和裴君琅則慢吞吞跟在後頭。
車軲轆被田埂邊上的石頭硌到一頓一挫,裴君琅跌跌絆絆,被震得頭暈,何其狼狽。
他臉色不善地回頭,製止葉薇推車:“鬆手,我來。”
葉薇想事情,心不在焉,驀然被裴君琅一喊,回過神來,心裡一暖:“小琅?你是心疼我推車累麼?放心,我不累。”
“我累。”
裴君琅將葉薇的手拂開,打算自力更生。
路段不磕不絆,終於平穩了。
葉薇慢悠悠走在小郎君的身旁,她想起一件事,悄悄說:“我昨晚和夙瑤姐姐閒聊的時候,聽她說,她是落海被救,沒了過去的記憶,又被她的夫君撿到養傷,這才日久生情結為夫婦的。”
裴君琅:“失憶?”
“沒錯,也就是除了這座海島上的事情,她什麼都記不得了。”
裴君琅若有所思地點頭:“嗯,我明白了。待會兒,你拖住夙瑤,我從那個小丫鬟口中套話。”
葉薇明白輕重,很快應下。
回了家,葉薇親親熱熱地攬住夙瑤的胳膊,笑說:“我陪阿姐做飯去吧!你懷著身孕,什麼都不要動,從旁指點我就好了。”
夙瑤被一團嬌嬌軟軟的小姑娘抱住手臂搖晃,心裡軟得不行。她寵溺地點了一下葉薇的鼻尖子,說:“用不著你,昭昭會幫我的。”
葉薇眨眨眼:“那怎麼能一樣呢?我和小琅承了阿姐的情,若是一點忙都不幫,才真是教我心裡頭虧欠,寢食難安。阿姐就當全了我報恩的心,不要推辭,也好嘗嘗我的手藝。”
“唉,那好吧。”夙瑤拿葉薇沒辦法,幾下就被巧舌如簧的小姑娘拿捏住了。
這是裴君琅第一次看到明麵上伶牙俐齒糊弄人的葉薇。
他饒有興致地旁聽,心裡嗤笑:原來,葉薇“多才多藝”,還是個八麵玲瓏的小騙子。
待葉薇拉走夙瑤,昭昭也被裴君琅喊住:“勞煩這位姑娘,幫我曬一曬昨日淋濕了的外衫。”
昭昭回頭,看了不良於行的裴君琅一眼。
葉薇打開門,是昭昭背著昏睡過去的夙瑤,示意他們能夠出發離開海島了。
與此同時,裴君琅輕飄飄揚袖,召來春鷹與白刃,吩咐山獸們渡海,為駐守金水鎮的青竹帶信。
如此,即便他們待會兒沒能尋到合適的漁船過海,青竹也能及時趕來接應。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幾人沒有一刻耽擱,馬不停蹄往海邊趕去。
可就在他們要穿過海邊密林的時候,昭昭忽然停下了步子。
她焦躁不安,不肯前進一步。
裴君琅以為她臨時出幺蛾子,殺心漸起。
反倒是葉薇承昭昭“提醒快跑”的恩情,柔聲細語安撫她:“你彆怕,我們其實不是壞人,不會傷害你和夙瑤姐姐。反倒是你們的男主人焦玄鳴,可能不是個和氣的善心人。這事兒太要緊,等我們度過難關,再和你慢慢解釋,好嗎?”
可是,無論葉薇如何循循善誘,昭昭還是不肯鑽入密林。
她張嘴,急得滿頭是汗,不斷比劃口吻,像是想告訴葉薇什麼重要訊息。
夜霧昏暗,葉薇實在看不清。
她無計可施,隻能冒著打草驚蛇的險要,點起了火折子,仔細去分辨昭昭的唇語。
為什麼她從來不知道……
裴君琅獨自一人的時候,一定吃過很多苦吧。
葉薇的鼻腔酸酸的,她低頭,眼淚溢上卷翹的眼睫,搖搖欲墜。
她迅速抹去,繼續上藥。
“小薇姑娘?”長壽給葉薇端來一碗雞蛋蔥花素麵,“您一路辛苦了,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
“多謝公公。”
葉薇看著長壽把一碗香噴噴的麵擺在桌上。
“哎呀,姑娘客氣了。”長壽看了一眼庭院的雪,“您彆太擔心了,二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會醒的。”
葉薇食不知味,筷子拿了又放下。
她悶悶問:“小琅從前……也受過這麼重的傷嗎?”
長壽歎息一聲:“這個,奴才便不知了。二殿下很少告訴外人自己的事。”
想到裴君琅那個悶葫蘆的性子,葉薇猜也是這樣。
“那……小琅會告訴長壽公公什麼事?”
說起這個,長壽倒是有話說了。
他狹促地笑:“倒是有提醒過奴才,您快來府上了,要吃甜糕,讓後廚給您備上。還有啊,內院一貫不讓人進來的,但您來府上做客,主子沒有讓青竹攔。”
“小薇姑娘,奴才說句僭越的話,主子真的很看重您。”長壽其實知道裴君琅看著凶惡,禦下卻從未有過苛待,心腸並不壞,“若主子哪句話惹您不高興了,您多擔待,主子是個好人。”
“我知道。”葉薇低頭,借助麵湯升騰的熱氣兒,遮住泛起濕意的杏眼,“我比誰都清楚。”
她已經是最得裴君琅信賴的女孩了。
她本該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秉性。
口是心非、心直口快、色厲內荏……擁有好多缺點好多優點的小郎君。
他那麼鮮活,那麼真實,那麼好。
可她待小琅,好像還不夠好。
葉薇忽然生起一種恐懼感,她會不會沒有對裴君琅好的機會了。
她還有好多好多話想對裴君琅說。
葉薇悶悶吃完一碗素麵,還喝光了湯。她要養足精神,等待裴君琅蘇醒。
主院傳來人聲響動。
是不是小琅醒了?
葉薇一怔,心頭狂跳,她沐於風雪之下,欣喜地朝外狂奔。
原來是白梅看完病症,站在廊廡底下吩咐青竹煎藥。
長者抬眸,輕輕瞥一眼馬不停蹄趕來的葉薇。
白梅斟酌一會兒,還是冷淡地喊了句:“葉薇小姐,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葉薇點頭,快步跟上。
“白家主,請問小琅的傷勢如何了?”
白梅嗓音冰冷:“他如何,你不知嗎?”
白梅對她算不上親近,甚至是有幾分敵意。
葉薇想,白梅應該是真的很關心裴君琅,才會對她這個害了外甥的罪魁禍首,惡言相向。
葉薇低頭:“抱歉,白家主,我對小琅一無所知,我若是知道他會受這樣重的傷,我不可能允許他舍身動用殺招……我很後悔。”
嗯,很好,她說不清楚了!
葉薇認命了,“咚”的一頭栽倒在床。
一聲巨響,嚇得紅豆炸尾巴跳起來,幸好它貼貼葉薇,沒覺得她身上還有發燙。
葉薇側身,把手遞給裴君琅,可憐兮兮:“小琅,幫我解開,疼。”
裴君琅按下書頁,睇來一眼:“你得保證,你不會再喪心病狂,對我出手。”
“……我保證。”葉薇活了十幾年,還是頭一次被人當成實打實的登徒子。
她真的好丟臉嗚嗚。
裴君琅勾唇,輕輕一牽發帶,一雙白皙的手就此解放。
葉薇的腕骨有一道刀傷,她低頭一看,止血的傷藥已經上了,還用白色的綢布包紮了傷口。
不難猜,是裴君琅幫的她。
葉薇幾乎是瞬間想到小郎君低垂眉眼,細心為她抹藥的模樣。
少年郎的眼睫毛既黑又長,逆著燭光低垂,像一把黑羽小扇。
他很專注觀察她的傷。
呼吸間,滾燙的氣息星星點點落到她的雪膚上。
葉薇倏忽生起一股子彆扭的心緒,耳尖發燙。
心裡一處柔軟,轟然塌陷。
小琅其實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葉薇躺在榻上,沒話找話和裴君琅談天:“是蔡嬤嬤下的毒。”
“嗯,我知道。”裴君琅合上書,“青竹已將她刺殺。”
葉薇從身後端出一碟子麻糖與牛乳炊糕,遞到嫡母的鼻尖子下。
她笑吟吟地說:“女兒今日懶倦,睡了一天都沒醒。本來和蔡嬤嬤說了,讓她及時喊我……可是不知這個刁奴又跑哪裡躲懶去了,一整天都沒回帳篷。女兒無法,隻能這麼晚才來給母親請安了。”
“母親,你可知蔡嬤嬤的去處?”
葉薇慢條斯理地說出這一句,嚇得焦蓮足下一個趔趄。她小心撫了撫胸口,試探性地問:“昨晚蔡嬤嬤是否給你端了湯藥?”
“哦,母親說那一晚苦湯啊。女兒喝了,喝了個精光。”葉薇歪頭一笑,“多謝母親的恩賜,您待我這麼好,往後我定會千倍、萬倍償還。”
焦蓮眉心一跳。
這個冤家,說出的話哪裡是道謝,分明是威脅。
她什麼都知道!
焦蓮咬牙,鼓足勇氣伸手,抓住了葉薇的腕骨。
有起伏的脈搏,皮肉也是軟的、雪白的。
葉薇人是活的,身體是燙的。
她沒死!
葉薇勾唇:“母親,原來您做賊心虛啊。”
焦蓮大驚失色:“你怎麼會……你竟收買了蔡嬤嬤?”
“可能是我命大吧。”葉薇眨眨眼,“隻可惜蔡嬤嬤死了,否則我還真想把這些事告訴父親。您說,有一個蛇蠍妻子睡在枕邊,父親夜裡……怕不怕呢?”
“妖言惑眾,你父親不會信的。”
“是啊,正因為知道他不信,所以我才不會提。”葉薇放下糕點,“母親放心好了,我暫時拿您沒辦法,所以您也彆想著弄死我。不過……你執意要出招,那我逮住機會,也不會留情。畢竟,你我已經到了魚死網破的地步了。”
這是葉薇暗藏的宣戰之語。
焦蓮微微眯眸,她聽懂了。
她諷刺地笑:“自不量力。你不過是一個小小庶女,拿什麼同我鬥?”
一個雙腿殘廢的孬種。
一個即便被他推到地上,也隻敢低頭,同他們道歉,說是自己沒看清路的窩囊廢。
裴君琅哪來的膽子,竟敢和他嗆聲?
周銘笑意更濃,他勾唇,提醒裴君琅:“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向我低頭認錯。”
他是周皇後的侄子,他們身上都留著殺神周家高貴的血脈,又豈是一個摻雜卑劣胡族血脈的小皇子能媲比的?也就他的姑姑做事細致,竟要裴淩多留一個心眼兒,提防裴君琅。
周銘又道:“即便你是皇子,說話太囂張,也是要道歉的。和我說‘知錯了對不起’,我就大發慈悲原諒你。”
“裴君琅,彆說我沒有給你機會。你也不想,在女孩家麵前丟人吧?”
裴君琅不語。
他的鳳眸冰冷,直勾勾盯著周銘,沒有多餘的動作。
隻是手骨緊繃,手背上的青筋微起,蓄勢待發。
明明很好蒙混過關,明明隻要把葉薇交出去。
隻是取一點葉薇的血而已,他也做過這樣的事。
況且,念在葉薇的家姓上,周銘絕不敢對她做什麼2
裴君琅想起之前,他做局,心甘情願在葉家眾人麵前被周銘和裴淩奚落。
他不在意皇帝的憐憫抑或是嫌惡,裴君琅沒有心,他不在乎,隻想布局、複仇。
山林仿佛聽到了花幣的傳召,忽然天翻地覆,虎嘯滔天。
有什麼東西來了。
樹林裡,草聲四起,連夜風也裹挾著蠢蠢欲動的危險。
葉薇轉頭就跑。
葉舟幽怨看了一眼這個侄女,很好,她故意把仇恨挑起來,逼他和周銘不死不休。
周銘和葉舟嗆聲以後,人已經冷靜了。
他知道,葉舟真的有能力殺他。
說不定葉舟還會和葉薇聯手埋屍,掩蓋他的死因。
算了,何必和這群廢物叫囂,早晚有一日,他會殺了他們。
周銘不再說話,他踉踉蹌蹌站起身,無視師命,恣意妄為下了茅山。
葉舟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周銘的背影一眼,不再多說什麼。
“嘖,周家這些年怎麼教孩子的?一個個口氣真囂張啊。”
葉薇劫後餘生,拍了拍胸口,誇讚葉舟:“多謝二叔救命!您來得真及時啊,再晚一刻,我和小琅就死了呢!”
看著小侄女溫柔淺笑的臉,葉舟心情複雜。
他果然沒猜錯,葉薇就是看起來良善,實則城府深沉得很!
第一百二十七章
葉薇聽著裴君琅在她麵前,近乎自虐地撕開傷口,用精準而飽含鄙薄的言語,描述自己的痛處。
葉薇鼻腔酸澀,眼眶熱辣辣的,她忽然被一種細密如蛛網一般的難過纏住了。
興許小郎君的口吻冷淡,他說話的語氣不以為然,但葉薇能聽懂他的自苦。隻有表現得坦率一些,裴君琅才不會覺得,對她說出自己雙腿殘廢這一件事,會有多麼難堪。
葉薇突然之間沒了舌頭,不知道該怎麼哄怎麼勸,仿佛用那些精雕細琢的話安慰裴君琅,其實也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指點,近乎傲慢的冒犯。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葉薇安靜下來,魂遊太虛,她的情緒緩和了很久,說:“小琅覺得自己有腿疾是缺點,我也曾因世家庶女身份遭人奚落呢。世人一旦想攻訐你,就算你喝水都是錯。況且,從前,誰都覺得和我相處是自降身份,唯有小琅毫不在意。你都沒嫌過我丟臉,我為什麼要嫌你?”
裴君琅眉眼低斂,逡巡白皙如玉的指骨,艱澀道:“今時不同往日,你已有神主身份,再無人敢欺你……”
葉薇道:“為什麼小琅覺得,我一旦高升了,就要看不起你?不管你是我的朋友,還是未婚夫,甚至是……日後的枕邊人,我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你的腿疾。”
葉薇貓著腰靠近少年郎,纖長的眼睫微動,星子一般忽閃忽閃的。她安靜地蹲坐著,仰頭,朝裴君琅笑。
“我都不介意的事,你也不要介懷。”
裴君琅怔忪,一時間無言以對。
他對上葉薇那雙發亮的眼睛,似乎被她眸間的炙熱灼傷。小郎君無措地避開葉薇的視線,可隆隆不休的心跳、岩漿燒沸的耳根,被春風浸潤的胸口,無一處不在提醒他的反常。
心旌搖曳,而晚風不止,裴君琅強行按捺。
少年郎的自尊心強盛,他不想讓葉薇發現,在剛才的對視裡,他有些許意動與情迷。
啪嗒、啪嗒。
一遞一聲,是【鳳於九天隊】的隊員趕來了!
“不好,開溜!”
葉薇正要逃跑,一枚玲瓏炮卻從身後用力地拋擲過來。
一枚碩大的火炮劃出長弧,咣當一聲,摔到陰廟中心。
是裴淩命周溯丟的木炮,專門用來堵雞腿飯隊的前路。
隻聽得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隆!”
葉薇的前方發出石破天驚的巨響。
廟牆受到摧殘,牆皮簌簌剝離,神龕前的玻璃被衝力摧殘儘碎,狼藉一片。
許是地底仍有餘震,一排排龍神像撲棱棱往下落,一個個墜到地麵,砸得稀巴爛。
不知是否空間太狹窄,導致玲瓏炮威力大增,抑或有其他的緣故。
陰廟眨眼間就坍塌了,露出牆壁後的一口高井。
裴淩和葉心月見葉薇等人被鎮住,冷笑一聲,發起了襲擊。
“彆想跑!交出寶劍!”
裴淩是大乾國的嫡長子,自然受到各個世家的巴結與青睞,他研習傳家術的進度都要比在場的各位學子要快得多。
隻見裴淩調動內力於掌心,五指屈拳,風馳電掣襲來,凜冽拳風登時擦過裴君琅的頰側,教他避無可避!
裴君琅在他麵前不會使用精湛的傳家術,若是暴露,也至多暴露一些皮毛,權當這幾個月在潛淵官學學習的成果。
於情於理,他都不可能躲過這一記來勢洶洶的殺招。
“二公子,留神!”他是回府上了嗎?怎麼不和她打一聲招呼?今晚裴君琅會來官學睡嗎?
葉薇的諸多疑問,無人解答。
最終,她隻能失落地挪出房間,重新闔上房門。
雪人被擺在屋簷底下偏僻一角,無人問津。
二皇子府,屋內的炭盆嗶啵作響。
地龍燒著,炭火擺著,明明溫暖如春,裴君琅卻仍覺得很冷,雙腿如同百蟻噬肉,蛇蟲跗骨,又似被鋒銳刀刃一寸寸剔肉,疼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少年郎的發髻散亂,臉色慘白,渾身上下皆是虛汗,浸透了衣袍。
裴君琅努力喘息,胸腔起伏不定。他咬緊下唇,強忍住痛楚,唇瓣已經咬出了血跡,一痕血紅,遠遠看去平添幾分易碎的妖冶,驚心動魄。
青竹知道主子是多能忍的性子,連他都成了眼下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可見反噬之苦。
青竹的眼眶生潮,他跪地懇求裴君琅:“請主子下令,讓屬下去找白家主來醫治。”
梅姨是濟世醫白家的家主白梅。原來是葉薇的春鷹阿嬌。
裴君琅如臨大敵,警惕問:“葉薇,你想做什麼?”
葉薇歪頭:“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當然是喊阿芙他們一起來吃啊!對了,上次好多同窗給你送燈呢,你醒後,都拒過他們幾次拜帖了?總不能讓人連你的麵都見不著,背地裡暗暗擔心吧?還是把他們喊來,一塊兒吃頓飯算了。”
“我的府邸是客棧嗎?憑什麼他們想來就來?”裴君琅肅著臉,“還有,葉薇,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拒絕他們的拜帖?!有沒有一種可能,是我本就不想見到這些人?”
葉薇嘟囔:“小琅不要太冷淡嘛,人多熱鬨啊。”
“很吵。”
“小琅……”小姑娘矮下身子,靠近裴君琅的膝骨,她噘嘴,細聲細氣地哀求,“我都答應他們,等你醒了以後,大家一塊兒吃頓飯。我在所有人麵前信誓旦旦作保的,結果你不肯出席,豈不是很跌我的麵子?小琅不會連這麼一件小小的事都不答應吧?”
她哼哼唧唧的模樣,讓裴君琅想到了內廷裡那隻時常賴在他靴邊撒嬌的花貓。
裴君琅低垂眼睫,良久不語。
他原本都忘記了那些人。經過葉薇提醒,裴君琅記起前兩日府上那一地難清理的蠟油。
一群發了癔症的學子,竟把蓮花燈擺了整整一座院子。
燈明如晝。
那夜,蓮花燈燃著顫巍巍的絳紅焰火,燈花煌煌,光華流轉,上達天聽。
區區凡人,竟也想用香火賄賂神佛,達成心中祈願。
然而,這是第一次,有很多人誠心誠意,期盼他擺脫病痛。
裴君琅從未想過,要和這麼多人建立聯係。令人生厭的交際,令人不快的歉意……無論是好意或壞心,他都不在意。
可偏偏,葉薇千方百計,帶給他這些無用之物。
裴君琅無所適從。
……
夥房裡,沸反盈天,四處都是嘈雜熱鬨的聲響,仆婦守著砧板切菜、小廝圍在灶膛燒火,是煙火氣的人間。
俊美的小郎君忽然仰首,望向葉薇。
小姑娘的柳眉杏眸,滿是融融笑意,天光自門外湧入,渡上她的衣袖。袖緣的蝶戀花刺線折出淺淺的、輝煌的光。
她扯上裴君琅的衣袖,看似純善地哀求,實則故意用撒嬌的俏皮話,一點點磨軟他的脾氣。
她知道他會鬆口。
她知道,他總是寬縱。
她什麼都知道。
而裴君琅,也的確次次如她所願。
他自認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可為什麼,他任由葉薇予取予求?
裴君琅明白了。他不過是,不想看到葉薇的臉上,有絲毫沮喪、愁鬱。
他竟也開始,顧念旁人的心情了。
……
裴君琅在看葉薇的同時,小姑娘也在看他。
小郎君那一雙鳳眼深邃而明澈,薄唇染朱,鬢若刀裁。無論看多少次,葉薇都會承認,裴君琅的確有一具得天獨厚的清致皮囊,朗朗如雪月,見之忘俗。
他又用那種坦蕩而清正的眼神看她,仿佛她使勁渾身解數,也不能撬動小郎君的堅心分毫。
“好吧,我知道,的確有些麻煩小琅……”
葉薇縮回試探的手,無奈地放棄了。
裴君琅:“隨便你。”
“啊?”
葉薇吃了一驚。
“隻此一次,下不為例。”少年郎忽然鬆了口,葉薇笑意漸生,杏眸明亮。
女孩的笑顏實在明媚,濃桃豔李,春色滿園。
裴君琅錯開了眼,閉目養神。
葉薇不再打擾休息的少年,她知道他身上的傷勢未愈,還要靜養。她陪他吃飯、談天,隻是希望小郎君心情舒暢,她害怕他又獨自一人居於暗室默默療傷,那樣看起來太可憐了。
葉薇擼起袖子,走向灶台,打算和王禦廚一起籌備食材,今日的待客宴要大乾一場。
院牆隱隱能見遠處綿延起伏的雪山,幾枝臘梅受雪壓霜欺,重重矮了身段,一朵黃蕊粉瓣兒壓進廊廡,幽香拂拂。
寒風侵體,裴君琅的手腳,倏爾湧起陣痛,四肢百骸,猶如萬蟻噬體、肢.解淩遲,痛入心脾。
裴君琅輕輕顫栗,細密的冷汗濕了後脊的衫袍,腿骨發虛發軟。但他仍緊抿著唇,連眉峰都不曾蹙一下。
他不願讓人瞧出端倪。
遠處,葉薇跟著王禦廚在廚房裡忙裡忙外,打點招待朋友的熱鍋子。
炊煙嫋嫋,笑語歡顏。
葉薇看起來很高興,他不想掃她的興。
裴君琅早早知情,反噬之症,無藥可醫,梅姨所配備的藥湯,也隻是暫緩痛感的輔藥。
葉薇看著他一日日強裝精神,她以為他慢慢好起來,殊不知他的心腑衰竭,命數垂危,不過是強撐苟活。
既無計可施,裴君琅又何必陳述病情,徒增葉薇的煩惱。
況且,小姑娘那樣愛哭,他可不想,再騙女孩家的眼淚。
無人知曉,裴君琅和這位白家長輩白梅,其實私交甚密。
他虛弱地搖搖頭:“不可,眼下朝堂時局混亂,紛爭漸起,世家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我不能將梅姨置於危險中……反噬的事,你對外保密。”
白梅是裴君琅母親蠻奴的閨中密友,這些年裴君琅受她暗中照顧,才能勉強苟活至今。
他雖冷心冷肺,倒也沒有無情到拖累恩人下水的地步。
反正,他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
隻是這次,反噬的痛苦更劇烈了些。
思忖間,裴君琅忽然猛烈咳嗽,哇的一聲,嘔出一灘血。
青竹看到雪色中衣的小郎君被一片血汙淹沒,登時瞠目結舌,嚇得冷汗涔涔。
“殿下!”
青竹的喊聲淒厲嘶啞。
他記起來了,此前裴君琅為了救葉薇,在海島迎敵的時候,動用太多內力,即便力竭,仍在耗費心神爭鬥。早在那時,小郎君已內力枯竭過一次。
若是青竹在側,必然會勸裴君琅停手休養。
偏偏他不在旁邊看顧,而自家主子一意孤行,為了庇護葉薇,竟強撐著迎戰。
這是在損耗裴君琅的壽元。
再這樣下去,裴君琅會死。
命不久矣。
青竹焦急萬分:“主子,那等邪典功法不能再練了,您忘記白家主的叮囑嗎?那是逆行肉.身筋脈的邪法,功效越強,對壽命損傷越大。您的腿疾本就是一道關隘,會阻礙內力於身體四肢百骸遊走,如今強行衝破筋脈間的閉塞,反噬會日益加重,咱們及時收手吧!”
裴君琅強牽起唇角,溢出一絲冷笑:“若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才是真正死期蒞臨。”
所以,即便會遭到功法反噬,即便會損傷心肺,裴君琅也必須按照那一套功法修行。
唯有如此,他一個殘廢,才能如常人一般,擁有能夠蘊含內力的丹田,能夠有合適習武的體格。
誰都不知道,一個雙腿儘斷的廢物,為了自保,為了活下去,又付出了什麼代價。
“青竹,你不該管主子家的事。下去吧。”裴君琅不想同他多說。
他抬臂一揮,青竹忽覺一道不容忽視的威壓抵上他的肩臂。
青竹被這股力道重重一壓,膝骨酸痛,脊背也不由伏地。
裴君琅明知身受反噬,仍在莽撞動用內力,唇齒間又湧出一道血痕。
如此不知分寸,也不在意生死。
裴君琅一如既往,沒有求生的欲念。
青竹心頭酸脹,仿佛一塊石頭壓著,沉甸甸的難受。
他不忍心再看主子痛苦下去,朝地重重磕頭:“屬下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小主子受反噬之苦,屬下這就去找白家主。事後,主子便是要屬下受罰赴死,屬下也再無二話。”
“你敢!”
“主子,對不住了。”
青竹抬臂抹了淚,掠身躍出房門,飛入茫茫風雪中,不見蹤跡。
這一次,裴君琅想攔,卻受功法反噬之苦,運不起四肢百骸的蓬勃內力,隻能眼睜睜看著青竹離去。
少年自嘲一笑,捂住疼痛的胸腔。
看啊,沒點本事在身,他連手下人都管不住。
簌簌雪落,風聲呼嘯。
窗戶沒合攏,被敞開的門震開,風雪劈頭蓋臉湧入,又被屋裡的燥熱火氣消融,成了一地經久不散的濕潮。
下雪了?
裴君琅努力撐起臂骨,朝床帳外眺望。
他腦仁生澀、鈍痛,不能思考太嚴肅的事。
但,當裴君琅看到窗欞漏出的幾許銀裝素裹的庭院,當下想到的卻是葉薇嬌豔如桃李的臉。
她那麼鐘情於四季新鮮事,應該也會很喜歡看雪。
好在魯沉山應對及時,一下子拉來木輪椅的扶手,幫裴君琅躲過襲擊。
“閃開!”趁著裴淩左拳落空的當口,葉薇抽火銃上膛,眼疾手快射出一枚催.淚.彈。
砰的一聲,子彈故意不擊中裴淩,而是直擊地皮,就地炸開。
霎時間,粉塵四麵揚起,無孔不入,直鑽口鼻。
地方太小,葉薇想要算計人,連累自家隊員也遭了罪。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催.淚彈影響,一陣酸辣的刺痛,直衝天靈蓋。
沈如意淚流滿麵:“乾!小薇你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謝芙抱住妹妹擋臉:“好嗆人!”
葉薇也不由閉眼,平緩這一記自討苦吃的暗襲。
她的眼睛被辣到睜不開,隻能摸瞎去找裴君琅的位置。
可就在這時,她的腰上忽然纏上一道冰冷刺骨的細鞭。
細長的武器,蛇一樣,繞住她窄瘦的腰肢。
觸感實在熟悉,葉薇不必看也知道,是裴君琅趁著沒人能睜開眼的時候出手了。
她被長鞭嗖一下,奮力扯到了裴君琅左右。
葉薇正要開口問原因:“怎……”
裴君琅低啞的聲音,與滾燙的呼吸,輕擦過她耳畔:“彆說話,有東西。”
東西?什麼東西?
葉薇知道這小子耳力驚人,不敢悖逆他的話。
葉薇配合裴君琅,一動不動,任由他指引,離遠了被毀的陰廟。
不過一瞬息,葉薇終於明白裴君琅說的“有東西”是什麼意思了。
她的身後,似乎有東西。
黑暗中,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逐漸強烈。
葉薇頭皮發炸,渾身不適。
待煙塵散儘,所有人都能睜開眼的時候。
大家同一時間,聽到了一陣黏稠的水聲。像是有什麼龐然大物,鼓鼓囊囊,要從那一口井裡爬出來。
咕咚、咕咚,窸窸窣窣。
井口邊沿,一團黑色的東西逐漸探出了頭。
是一隻不知名的怪物。
它渾身上下覆滿了濕滑的黏液,有爪、長尾、背上插著一對翅膀。
葉薇心裡驚駭,嘟囔:“這是……紅龍?”
裴君琅看了一眼,忽然意味深長地勾唇。
“原來,有人借著紅龍穀的風水寶地,養了這玩意兒。”
葉薇不解:“小琅知道這是什麼?”
裴君琅微垂鳳眸,諷刺地說:“這些……都是飼養失敗的贗品罷了。”
古井的騷動不絕於耳。
龐大的怪物步步緊逼,每一絲一縷的動靜,都似踩在人的心弦上,危險迫在眉睫。
城外的峰頂,白蓮教主白澤借助西域傳入的千裡鏡,親眼目睹葉薇乘蛇策反獵鷹的這一幕。
他欣慰地笑,對部曲道:“小姑娘的血脈,果真比葉塵夜還要純淨。若能將她收入囊中,何愁紅龍不能出世?”
沒錯,今日一戰,實則是白澤的悉心部署,他想借助嗜蠱,測試葉薇骨血的能力。沒想到,葉薇不但沒讓白澤失望,還讓他生出了掠奪之心。
白澤敢篤定,葉薇的骨血成就,必定比她的祖父還要強盛。
他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得到葉薇。
如此,才能孵化紅龍。
第一百二十八章
烽火台一旦燎起,桐油助燃,雨水生撲不滅。
幽冥的雨夜裡,那一點橘黃色的火光,驅散了四麵八方卷來的冷意。
葉薇成功了,她釋然一笑。
戰局反轉,大乾軍士很快會凱旋而歸。
葉薇的任務完成了。
但每次動用骨血策反的秘術,她都會覺得疲累不堪。
她想站起身,由黑鱗蛟蛇帶她下高塔,然而葉薇失血過多,膝骨一軟。恰逢塔頂的瓦當被雨水衝刷,光滑雪亮,葉薇稍有不慎,竟足下一滑,從高塔上跌落!
葉薇連呼救都來不及。
落地的衝勢,伴隨著狂風驟雨,卷起她滿頭烏濃的黑發,她的心臟高高懸起,既害怕,又困到忘記害怕。
她會摔死嗎?死在這裡,還真是慘啊。
裴君琅蹙眉,低語一句“得罪”,繼而撩上她的衣袖,抵在腕骨處診脈。
脈搏雖弱,卻也不是將死之人的凶脈。
如今看葉薇一身血,又被裴君琅護在懷中,還帶了一個懷有身孕的女子回來……虐戀情深的話本素材都齊活了!很可能是葉薇發現了裴君琅的廬山真麵目,同他大打出手,裴君琅既想和葉薇長相廝守,又想護那名懷孕的女子,因此兩敗俱傷,這才把所有人都帶回了府上。
沈如意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裴君琅很快就看出端倪。
少年手中長辮輕揚,裴君琅語氣不善地道:“不是,她同我沒有關係。若你再瞎猜,毀人清譽,我會親自割掉你的舌頭。”
沈如意急忙捂嘴,討好地說:“二公子彆惱,都是我瞎說的。你和小薇的關係當然是最為純潔的同窗情誼,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不為人知的曖昧關係,是我目光短淺,為人狹隘了。”
他很識趣,連連致歉。裴君琅冷哼一聲,不再苛責沈如意。
葉薇渾身上下都被血浸透了,裴君琅身為男子不方便換衣,府上又沒有侍女,隻能請謝芙幫忙。
他取了一件沒有穿過的荔枝白中衣與長衫,遞給謝芙。
謝芙沒有拒絕,她比任何人都要擔心葉薇。
她幫葉薇換衣的時候,還特地檢查了一下葉薇身上的傷痕,幸好隻有掌心帶血,其他血跡都不是小薇姐姐的。
謝芙鬆了一口氣,喊裴君琅他們拿傷藥進房間。
謝芙不高興:“你們究竟背著我們做什麼?”
她雖然年幼,卻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每次凶險的事,裴君琅總要帶上葉薇,這一點讓她很不放心。小薇姐姐那麼單純善良,哪裡是老謀深算的皇子們的對手?
裴君琅冰冷地睇來一眼,魯沉山忙捂住謝芙的嘴。
魯沉山:“二公子,阿芙隻是擔心小薇,她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不過,我們也算是在紅龍穀出生入死的朋友了,如果真的有什麼難事,你們也可以和我們商量的……”
魯沉山是見識過裴君琅的本事的,他如今手掌軍權,還有深諳傳家術的底牌,魯沉山不想謝芙和裴君琅對上,那是自討苦吃。
裴君琅:“葉薇醒了再說。如果她願意告訴你們,我無異議。”
他難得好說話,竟把選擇權交給了葉薇。
這是對葉薇的信賴。
聽到這句話,謝芙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畢竟裴君琅對他們凶惡,待小薇姐姐還是很好的-
葉薇從未有過這麼強烈的失重感。
她一直往下落,仿佛魂魄離體,身體輕得可以飄起。
葉薇無法支配身體,直到自己落到一片冰冷的雪地裡。她仰頭,看到雪巔上站著一名白衣蹁躚的老者。
葉薇莫名覺得他很熟悉,心裡浮現起一個名字——葉塵夜。
即便她和祖父素未謀麵,但她似乎能夠認出這個人。
葉薇冷到打顫,倏爾有一道低沉滄桑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帶著隱隱的告誡:
“彆再用這種以命換命的絕殺術法了。”
“再有下次,你會死的。”
葉薇緩緩昏睡過去,掌心還握著那一枚白玉蘭花鈴鐺。
隻是一個夢罷了,是她一心想得到祖父葉塵夜的指點,從而幻化出這麼一個夢-
都是年輕人,同窗一場,不少孩子都在短暫的課業中,和朋友們產生了感情。
離彆那日,大家夥兒依依惜彆。
謝芙抱著葉薇不放,不願回家。還是魯沉山生拉硬拽,才哄她放手。
沈如意見他們情意綿綿,很感動。
於是,他想趁著幾人不注意時開溜,卻半道被同班同學喊住:“富哥兒,趕著投胎呢?跑這麼急?”
沈如意訕訕一笑:“家裡人想的緊,我得回去保平安。”
葉薇等人目光如炬,道:“哦,那也彆忘記味美齋請客啊!”
沈如意一臉生無可戀,他咬牙,說:“成!過幾日我讓春鷹來給你們報信兒,大家一塊兒去搓一頓。”
“沒問題!”他們異口同聲應下來。
每次葉薇他們相談甚歡,裴君琅就在一側冷眼旁觀。
他生性話少,真是天生的啞巴。
葉薇怕冷落到他,隻能走過去,和他也打一聲招呼:“小琅,彆忘記我們前幾日說的事,你若有部署,傳信來差遣我一句。”
裴君琅當然知道,是要對付周銘一事。
他們在潛淵官學裡束手束腳,隻能考慮在官學外行事。
“嗯,等我消息。”
裴君琅難得開了金口,和她說上幾句。
“那我走了,彆太記掛我。”葉薇厚顏無恥。
“……快滾。”裴君琅皺眉,頭疼,對她的親昵置若罔聞。
葉薇日常討罵,沒再多話。
這次回家,她隻拎了個小包袱,裡麵裝了一兩件課上扯破的春衫,打算帶回家府讓心靈手巧的桐花幫忙縫補。
葉家派來的馬車就停在官學門口的石獅子前。
桐花跟著車夫來接的葉薇,一見到小姐,小丫鬟大喜過望,眼淚汪汪:“小姐,奴婢可想你了!”
“我也想桐花呀!”葉薇手指笨拙,磕磕絆絆忙活了半天,終於在裴君琅那幾欲吃人的目光下,完成了編發。
即便裴君琅沒有用蓮花冠或玉簪束發,還穿著一身銀飾胡服,也依舊貴氣逼人。特彆是小郎君生來的桀驁,鳳眸微闔,等閒不敢與他對視,生怕受其遷怒。
葉薇特地挪來一個軟枕,抵在裴君琅的膝骨底下,營造出一腿平直躺著,一腿屈膝抵肘的慵懶模樣。
葉薇怕他膝骨不能受力,還故意挨靠在裴君琅旁側,借他支撐腿骨。
葉薇簡直要大笑出聲,宣揚自家的勝利——看呀,做賊心虛的人,到底是誰!
“您快上來。”裴君琅的語氣堪稱溫柔。
可是,這也代表,她神秘莫測的丈夫很可能包藏禍心。
夙瑤心中悵然,知道那些美好的過往很可能會被粉碎,但她義無反顧,執意要找回失去的記憶。
夙瑤不想活在焦玄鳴創造的幻夢裡,她想找回自己。
幻夢蠱燃起,一蓬蓬繚繞的香煙嫋嫋升騰,鉤織出無儘的雲霧。
說完,桐花匆匆忙忙放下腳凳,催她上車。
沒等葉薇登車,身後忽然傳來此起彼伏的調笑聲以及喧嘩。
她好奇地回頭。
隻見一架華貴的馬車慢悠悠駛來。
車壁四角墜著四枚冒香煙的鎏金香爐,車簾微動,掛了兩麵石青緞繡麒麟紋簾布。通體富麗堂皇,是天家的做派。
原來是大皇子裴淩,親自接葉心月回葉府。
兩人在人前交際密切,相當於是堂而皇之告訴眾人,他們的關係的確與眾不同。
葉薇緩慢收回了目光,橫豎是葉心月的桃花,同她有什麼關係?
然而,裴淩不知得了什麼失心瘋,忽然下馬車,走向葉薇,溫聲開口:“你是葉家二小姐葉薇,對嗎?”
葉薇一怔,錯愕地抬頭,看了一眼身材高大的郎君。
裴淩比裴君琅還要年長兩歲,已是有模有樣的大人了。
今日,他穿了一身雲杉綠色春袍,腰間玉帶緊束,勒出窄腹。
天家的孩子,鮮少有五官不出眾的,雖說比之裴君琅是少了許多妖冶秀美,卻也是儀表堂堂的少年郎。
葉薇囁嚅:“嗯、嗯,大殿下慧眼如炬。”
她實在不知道該和裴淩說什麼話,隻能裝作笨拙的模樣。
裴淩卻被她唯唯諾諾的樣子逗笑:“你不必怕我。你是心月的二妹,也算是我該看顧的妹妹。正好今日我要送你阿姐回府,一道兒順路,你也上車吧。”
“我?”葉薇杏眼圓潤,目瞪口呆。
“是。”裴淩忍俊不禁,“不必害怕。”
他自問態度謙和,為何葉薇每次看到他,便像老鼠見到貓一樣戰栗不已?
葉薇心裡五味雜陳。
她想,她莫不是被裴淩當炮灰犧牲品來催使了吧?
畢竟他和葉心月還是單身的少年少女,眾目睽睽之下同行一車,害怕惹閒話,所以故意拉她一起,找個墊背的羔羊。
葉薇臉色難看,卻也不想得罪大皇子裴淩。
她正猶豫要如何婉拒,一偏頭,忽然如芒在背,覺察到兩道來者不善的視線。
第一道來源於車上撩簾的葉心月,長姐不喜葉薇拉攏裴淩,因此臉色十分難看。
第二道,則源自不遠處的裴君琅。
他仍坐在木輪椅上,麵露慵色,等青竹來接。
隻是停留了一會兒,竟撞見葉薇這個長袖善舞的女子,又同他皇兄兜搭上了。
葉薇最懂裴君琅,他應該、似乎、大抵是不悅。
這小子難得在人前表露喜惡。
好吧,他的眼神……仿佛要殺人。
深夜,謝芙、沈如意還有魯沉山都留宿在皇子府裡,早早入睡。
唯有裴君琅睡不著,他換了那一身浸滿鮮血和土腥氣的外衫,推動木輪椅在院子裡輾轉,鬼使神差來到了葉薇的寢房外。
裴君琅守禮地敲了敲門,沒得到回應以後,他拉開房門,進入內室。
屋裡的燭火還燃著,一團瑩亮,不怕葉薇睡醒時,會被一片昏黑的環境驚嚇到。
葉薇睡的床榻由一麵銀鼠皮屏風遮擋,這般就不怕來往的奴仆窺探,冒犯到小姑娘。
隻是,毛皮屏風防風,但也帶獸味。裴君琅嗅覺敏銳,一貫不喜歡這種味重的老皮子,若是往常,他必定會跑,偏偏今晚裴君琅一反常態,猶豫片刻,留下了。
裴君琅百無聊賴,幸而還有燭光。
他思忖一會兒,拿出藏在袖子裡的一卷書,細細翻閱。
這是裴君琅從書櫃裡隨意抽出的豪儒世家的傳記。內容都是些晦澀無趣的族史,還帶些錯漏。
裴君琅嫌棄,但為了打發時間,竟也單手支著額穴,默默讀了下去。
半個時辰後,屏風後的小姑娘被細微的翻書聲驚擾,緩緩睜開了眼。
葉薇醒了。
她剛想動,四肢百骸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
或許是之前打鬥的時候手足勞損,又或許是割開手掌的時候,耗血過多。
總之,葉薇疼到斯斯抽氣,聲音孱弱。
不遠處響起少年清潤的聲音,糅雜若有似無的擔心。
“葉薇,你醒了?”
是裴君琅的聲音。
熟悉的朋友關心她,葉薇莫名感到委屈。她的鼻腔酸酸的、澀澀的,淚花一瞬間湧上眼睫,眼眶燙燙的,布滿一片濕潮的水霧。
小姑娘痛得蜷縮,忽然很想對裴君琅撒嬌。她楚楚可憐地哼哼,膽大妄為,執意招惹這位心腸冷硬的小郎君。
“小琅,我身上疼,口也渴。你喂我喝水,好不好?”
兩人的馬車總算停靠於蒹葭筆墨閣門口。
葉薇:“周銘在裡麵?”
裴君琅:“青竹來報,說他已經走了。”
“他人都走了,我們還來這裡做什麼?”
“有事。”
葉薇不懂了。
他們的當務之急,難道不是處理周銘麼?怎麼一轉頭,辦上彆的差事了?
裴君琅看出葉薇的困惑。
他沒有為她解答,而是在下馬車的時候,和小販要了一串稻草靶子上插的冰糖葫蘆,用以堵住葉薇旺盛的好奇心。
果然,葉薇忙著吃糖,半天沒開口。
裴君琅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
他們邁入商鋪,一直朝內走了好長一段路。
如裴君琅所說,蒹葭筆墨閣內部果然彆有洞天,繞出鋪子後門,便是一座與京城高牆接壤的荒山。
葉薇隱隱有一種錯覺,這一間鋪子的目的,就是為了遮掩荒山。
裴君琅仿佛不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他熟門熟路朝前挪動木輪椅。
與其說是陪著葉薇探索,倒不如說他是個神秘莫測的引路者。
葉薇一根糖葫蘆吃完了,總算有嘴說話了:“你很熟悉這裡?”
裴君琅不知想到了什麼,鳳眸微眯,嗤笑一聲:“尚可。”
“哦,還要走多久?”
“再進入一條地下密道,便能踏入地穴。接下來的路,一切小心。”
葉薇納悶:“小心什麼?”
“機關會要人命。”他說這句話,好似今日要吃一碗河鮮粥一樣輕鬆。
葉薇頓時感到毛骨悚然。這廝都帶她來了什麼地方啊!
幸好,裴君琅還算一個稱職的引路人,途中,裴君琅會細心提醒葉薇,不要被最漂亮的雕花門迷惑,按照他的口訣開門。
明開暗合,跟著屋裡亮起的燭光行動,稍有不慎,便會有毒瘴透牆而出,把擅闖者毒殺於此地。
葉薇的優點是很聽話,一應事辦得一絲不苟,極其體麵,全按照裴君琅的吩咐行事。
進入地穴,最起初的機關最凶險,可隨著裴君琅的破解,越往後麵,機關出現的次數便越少。
眼前的景象也變得更為開闊。
漸漸的,葉薇發現,這裡其實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有許多房客生活過的痕跡。
衣櫥裡的灰燕子提花綢夾襖麵料貴重、簇新;梨花木翹頭桌案上擺著名貴的首飾與香味馥鬱的胭脂水粉。
即便是主人家臨時想到要搬遷,又怎會不把東西裝入行囊呢?
再匆忙,也會帶上一些需要的用物吧?
倒像是……所有人都憑空消失了似的。
葉薇的雞皮疙瘩已經爬上肌骨,她忍不住瑟縮一下,小心翼翼問裴君琅:“好好的一座香粉宅,怎麼沒人住呀?”
裴君琅似笑非笑:“你猜?”
“東西還留著,舉家搬遷,再大的手筆也總不能一點細軟都不帶走吧?倒像是遇到了什麼事,一家老小正好全員外出,又正好全員都回不來了……”
哪有這麼詭異的事!
裴君琅若有所思地說:“這裡是八大家族之一,赫連家的祖宅。”
葉薇驚訝極了:“就是那個銷聲匿跡的世家?”
她不是第一次聽說了,與皇權一同治理大乾國的世家明明有八個,如今尚存於世的,隻有七個家族。
最後一個去哪裡了?
看所有人諱莫如深的樣子,似乎遭遇不大好。
大人都不再提起赫連家,更彆說他們這群不諳世事的小輩了。
“赫連家的人去哪兒了?”葉薇問。
裴君琅的目光又變成一潭死水的冰冷,他淡淡道:“我怎麼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卻能帶我安然無恙來到家宅深處?”
“我聰慧,不行麼?”
葉薇牙酸死了,捂住腮幫子,嘟囔:“行、行!”
裴君琅不再和葉薇講話,他垂下濃長的眼睫,忽然想到很久以前的一樁小事。
那時,母親遇害死了,給他留了一個匣子。
裴君琅花了好長的時間,才鼓足勇氣打開它。狹小的木頭盒子裡,除卻一封信件,還有一枚燁燁生輝如紅月的石頭,圓形的紅石,轉過來,還繪著葵花瞳仁一般嶙峋的紋理。
像是一隻布滿血絲的紅眼睛。
……
四周無活物,他們不說話,周遭便靜了下來。
就在這時,隔壁的房間忽然傳來細微的喘息聲。
一下又一下,很悶,很悠長。
隻是他比她想象中還要靦腆。
裴君琅正人君子一般坦蕩,他默然,什麼話都沒有說,企圖立刻抽離。
偏偏葉薇壞心四起,柔軟的指尖輕輕扯住裴君琅的衣袖。
她故意留他,動作細小卻意味深長。
昏暗的帳子裡,一點動靜都會暴露於五感之中,裴君琅微微皺眉,氣息有一刻變沉。
“葉薇,鬆手。”
裴君琅雅正端方,可葉薇並非善茬。
“如果我說不呢?”
小姑娘像是一隻狡黠的狐狸,杏眸秋波流轉,楚楚動人地撩撥:
“小琅既然想做什麼,何必趁我入睡?醒著的時候再動,我有所回應,不是更好麼?”
第一百二十九章
焦玄鳴回憶蘇瑤的衣著,又從這些藥瓶上的圖騰雕刻,猜測出蘇瑤是朵雅部落的小公主。
他叩動蠱蟲,心裡思考要不要發動噬心之術,用痛感逼蘇瑤回來,他並不相信膽小怯弱的公主,還會回來見他這個外族人。
然而,焦玄鳴的判斷再一次出了差池。
蘇瑤不但騎著珍珠快馬加鞭回來了,還給他帶了一個大大的包袱,包袱裡麵有奶糕、茶磚、薄薄的牛肉片、一個羊皮囊袋的牛奶,以及生火用的燧石與乾枯的絨草。除此之外,她還給他帶了一身乾淨的男子毛袍,借焦玄鳴更換。
女孩像是第一次偷偷摸摸做事藏人,想的十分周到,也很興奮。
她拉焦玄鳴跑到附近的一處距離部落很近的山崖峭壁山洞,趁焦玄鳴穿衣的時候,就地生火煮奶茶。
蘇瑤特地往茶湯裡灑了一點鹽,這是大乾國獨有的調料,價格高昂,她每次敲鹽塊都很珍惜,隻敢丟一點點提味。
今天真算便宜焦玄鳴了。
等焦玄鳴換好衣袍,蘇瑤端了一碗鹹味奶茶過去:“喝點,暖暖身子。還有這個糕,你吃嗎?”
焦玄鳴餓了兩天一夜,早就饑腸轆轆。奶茶雖膻味重,但是滋補品,很香。他猶豫片刻,還是接過奶茶,淺嘗一口。
味道不錯。
男人一口糕,一口奶茶,難得吃了個半飽。
蘇瑤雙手撐著下頜,笑吟吟看著焦玄鳴用食。
焦玄鳴好歹也是單身的郎君,鮮少被女人直白盯著。他不由耳根生熱,偏過頭去,阻止蘇瑤的注視。
良久,他有意無意地套蘇瑤的話:“你來得挺快,家就住在附近?”
蘇瑤點點頭:“嗯!珍珠隻要一刻鐘就能騎到了,就在前麵那個山丘後,有我們部落……不是,有我家的帳篷。”
“嗯。”焦玄鳴又問,“你有什麼辦法,能夠放我回去?”
蘇瑤說:“我聽到阿兄他們講話了,再過五天,我的家人會上戰場去,到時候部落沒有那麼多人看守,你騎著珍珠跑回大乾國。到了城門口,你放開珍珠,它識路,會自己回來的。”
焦玄鳴知道這次朵雅部落派出的大將是可汗之子蘇武,這人驍勇善戰,可比格桑王子難對付多了。若非受他的埋伏,焦玄鳴也不至於損失五千精銳,隻他一人跋山涉水偷摸進入草原腹地。
那麼,眼前的人,必定就是蘇武的妹妹,那個有名的草原明珠蘇瑤公主。
焦玄鳴倒不知蘇瑤有什麼可以被美讚成“明珠”的,無非是皮膚白了些,唇瓣紅了些,身姿婀娜了些……他想到少女落於下風的時候,指骨曾觸到她的皮相,蘇瑤的肌膚也確實很軟,膚光賽雪。
仔細一回想,即便焦玄鳴對蠻夷過多偏見,也不得不承認,蘇瑤的確稱得上是遊牧美人。
還有五天的時間。
蘇武會跟隨大部落發動下一場戰役。
在此之前,焦玄鳴必須殫精竭慮,獲得蘇瑤的信賴,他要趁虛而入,攻破敵軍巢穴。為邊關枉死的百姓,贏下這一戰-
沈家擅長易容,常有子弟被暗地裡訓練輕功與防身術,派遣小國部落,作為細作,為大乾國通風報信,傳遞軍情。沈家本家能在朝中立足數百年,也是因他們將旁支子弟馴化成一支分布各地的斥候隊伍,手掌情報網,所向披靡,治理大國需要這股通信的勢力。
為了更好掌控這些旁支族人,本家則會在他們身上烙下難以抹去的刺鯨,辨認他們的身份,防止他們出逃。
沈柳身上有刺青,那就代表,他不是本家的孩子,而是旁支族人啊。
見狀,紅龍殿內的眾人驚訝不已,議論紛紛。
一瞬之間,沈柳停住了求援的動作,他感到毛骨悚然。
少年郎似乎懂了沈追命為何能恰好在戰役結束時,趕來救援。那一批簇新的軍械又是如何落到格圖部落手中……沈追命分明就是通敵的千古罪人,是他出賣了沈家旁支族人!
隻要讓格圖勇士把沈家旁支的軍士都殺了便好,死無對證,那些插在族人身上的武器,就可以巧妙說成是沈家旁支武藝不精,被蠻人奪過刀劍斬殺……沒人能對沈追命說三道四,他有無數種掩埋真相的法子。
大雨傾盆落下,一地紅色的泥水,這是軍士們的血,浸透沈追命的鞋履。
他嫌惡地抬腳,上了戰馬,不願沾染分毫。
沈柳絕望,他心如死灰,躺在地上,和累積如山的屍體對視。
軍將們一個個睜著眼,一動不動。
血仇未報,他們死不瞑目。
沈柳蟄伏了這麼久,他終於找到機會,將沈追命的家主頭銜摘下,將他囚於枷鎖之中,將他領到紅龍神殿內聽百官宣判!
“我臥薪嘗膽,潛伏十幾年之久,就是為了替家人親朋報仇。”
沈柳眼中的仇恨可以吞噬人的血肉,沈追命不由後退一步。一共十二人,他們隻效忠周婉如,跟著皇後出生入死多年,忠心耿耿。
主仆親如手足。
當年,周婉如為了在皇帝回宮之前處死裴君琅的母親蠻奴,夜裡先讓十二影衛入宮,割去那女人的舌頭,逼她閉嘴。
沒有唇舌能洗清冤屈的女子,自然是任人栽贓。
蠻奴很快就死了。
再後來,皇帝回宮了。
即便裴望山親眼看到心愛的女子死去,他感到痛苦,又能如何?
裴望山沒當皇帝前,是她膝前的一條狗,當了皇帝,也翻不上天去。
周婉如永遠是贏家。
而今日,她會如法炮製,也動手殺了那個小雜種。
這些年周婉如心慈手軟,不過是想維係和皇帝表麵上的平和。
但如今,裴君琅動了她的利益,這個孩子留不得了。
即使會和裴望山撕破臉,她也要下手。
“聽我號令,殺了裴君琅——!”
“是!”
就在影衛出籠的下一刻。
一縷銀絲自碩大的月亮底下,輕盈掠過。繃緊的絲線猶如銀刃,電光火石間,劃過一行影衛的脖頸。
嘩啦一聲,血花四濺。
無數顆人頭,接二連三地應聲落地,無一生還。
周婉如臉上、衣上儘是血光,紅豔的血花,將她染成瑰麗的美人。
她驚駭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啊——怎會如此?!
直到這時,門扉吱呀吱呀,緩慢打開。
一襲黃袍的高大男子,悄無聲息地走進坤寧宮。
來人抬頭,劍眉星目,儀態軒昂。
竟然是大乾國的九五之尊,裴望山!
周婉如實在是好膽色,即便手下心腹全員死在自己麵前,她也麵不改色。
因為她知道,周家尚存,裴望山也沒有籠絡全部世家,他還是要依仗周崇丘的勢力。
那麼,他今日便不會、也不敢對周婉如做些什麼。
一個苟延殘喘的懦夫。
周婉如微微眯眸,笑了一聲:“臣妾參見陛下。”
裴望山凝視眼前這個美麗近妖的女子,他從來不知周婉如心裡想什麼,抑或怕什麼。
他沉聲道:“不要乾涉孩子們的事。”
周婉如勾唇:“如我執意要殺裴君琅呢?”
“那麼,我也會殺了你。”
君主修長的手,徑直覆上周婉如纖細的脖頸,引得她一陣戰栗。
是指腹太涼了,周婉如從來都不喜歡裴望山的親近。
“就憑你?”她依舊在挑釁他。
裴望山心知肚明,周婉如高傲慣了,她並不畏懼他。
或許在她心裡,裴望山依舊是那個皇族送給周家的質子,一個隻能殷勤討好周家嫡小姐才有一條生路的傀儡皇帝。
裴望山恨意漸生,指骨攥緊:“周婉如,不管你認不認,朕如今都是帝王,不在是你麵前那個隻會奴顏婢膝討好你的小公子。你敢殺小琅,便是同我作對。”
和帝王作對,下場隻有死。
周婉如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你都沒能護住蠻奴,還想護住她的兒子?”
裴望山一怔,眼中有幾分恍惚:“你果然早就知道蠻奴的身份……”
“哈哈哈,知道又如何?你還真是膽大妄為,竟敢掩人耳目,將她弄到宮中來。”
裴望山果然一心要置她於死地,指骨寸寸收緊。他看周婉如的眼神無比陌生殘忍,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仇人。
可是,裴望山再橫,到底不敢弄死周婉如。虎口留有餘地,掌心震顫,要握不握。
他警惕她背後的權與勢。
周婉如感受到君王內心的掙紮,一如既往地出言嘲諷——
“裴望山,你彆告訴我。一直以來,你委曲求全,和我這樣痛恨的女人,生下了一兒一女?”
“不要總拿仇恨找理由,你不過是有野心罷了。”
“你以為你很疼愛蠻奴,疼愛她的孩子嗎?你不過是知道,一個不背靠世家的庶出皇子,才能滿足你一統天下的野心。”
“才能無助地依賴父親,把你卑劣的血脈,代代相傳。”
裴望山掌心青筋突起,他惡聲嗬斥:“閉嘴!”
但周婉如的嘲弄句句屬實,確實澆滅了裴望山的殺心。
沈追命死不認罪:“你血口噴人!你編造了這麼一個故事,專為拉我下馬。你可有罪證?你什麼都沒有,單憑一張嘴就想往我身上潑臟水!”
“我怎會沒有?”沈柳從懷中取出沈追命的親筆書信以及通敵的家傳玉玨信物,“這些都是你曾經與白蓮教主白澤往來傳訊的罪證,沈追命,這些字跡皆出自你手,玉玨也是你為了同白蓮教結盟所贈的信物,任你巧舌如簧也辯解不得!”
沈追命張了張嘴,人贓俱獲,他狡辯不得。他早讓老黃去查了漏網之魚,怎麼就棋差一著?若能早些找到沈柳,若能早些殺了……
沈追命像是沒了生氣,整個人一寸寸頹靡下去,良久才沙啞開口:“你怎會有這些東西?你、你勾結白蓮教!”
沈柳勾唇:“是啊,不然你當山莊的敵襲是如何來的?若不是我同白蓮教主做了這筆交易,我又怎能將你繩之於法。”
為了同沈追命玉石俱焚,沈柳甚至不惜叛國!
他要諸君親眼看到世家尊長忤逆皇權的下場,他有無數種理由、無數個借口,可以處置紅龍殿裡任意一位長者。
因為,如今的裴望山,是王啊。
世家子女終於對皇帝,有了更高的敬畏,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明月嗑瓜子:“哪兒那麼多廢話,待會兒葉薇姑娘要來府上玩,雪地滑溜,摔了人,你看主子罰不罰你!”
長壽:“我不管,我委屈!”
他哼哼唧唧,想找裴君琅討個公道,哪知主子悶頭待在屋裡一整天了,就是不肯出門見他。
“哪有管家公公做這起子遭罪事的?咱家好歹也是府上大拿,讓人瞧見了多跌份啊!”長壽決定,等葉薇來府邸做客,和她告一通暗狀得了。
屋裡,裴君琅打開沈家管事老黃送來的匣子。
他取出那一枚流光溢彩的紅龍血眼石,銜於白皙指骨間把玩。
加上焦家那一枚,以及母親留下的赫連家,一共三顆了。
裴君琅勾唇。
老黃辦事果真靠譜,趕在天家派人來趁亂竊取紅龍血眼石之前,早早掉了包。
如今,他父君私藏贗品卻不自知,真是造化弄人。
至於沈家……
家主都死了,外憂內患不斷,即便發現紅龍血眼石丟了,也斷然不敢聲張。他們還要維護世家的尊嚴與地位,哪裡會承認自家早已失了掌權的資格,名不副實。
也是知道沈家受了委屈隻敢打碎牙和血吞的性子,皇帝才敢明目張膽偷取紅龍血眼石,當眾欺負他們啊。
“嘖,一群笨蛋。”小郎君言簡意賅,諷刺了一句。
另一邊,葉家。
銀粟紛紛,覆蓋大地。
葉薇睡了懶覺,還要被箬葉姑姑催醒,說是有人給她送來了東西。
葉薇嘟囔:“桐花,你去幫我拿。”
桐花無奈:“好嘞,小姐。”
焦蓮死了,葉心月不敢手伸太長,葉薇試探性問了句桐花如今怎樣了,這才知道小丫頭被送走以後哭哭啼啼數個月,一門心思想回葉府。
於是,葉薇大發慈悲,派人去接桐花回家,主仆倆終於又有了見麵的機會。
眼下,葉薇嗜睡,桐花便幫她端來那一個醬菜壇子。
桐花納悶:“小姐,這是你的東西嗎?”
葉薇看了一眼,困惑地掀開壇蓋子,她伸手搗鼓半天,摸出一個三角符。
葉薇沉默一瞬,悄悄問:“誰啊,大白天用骨灰壇子對我下咒!”
桐花:“咳咳,好像是沈彥老師府上送來的。”
葉薇:“沈彥老師?”
葉薇困惑不已,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展開那張黃符紙,一探究竟。
幸好,這不是詛咒人的符籙。
黃紙黑字,赫然寫著四個字:“小心君主。”
自從撿到了焦玄鳴,蘇瑤找到了新的樂趣。
她從小都是被奴仆前仆後繼環繞,很少有自己的生活。第一次,她有了不為人知的小秘密,看到兄長蘇武,臉上成日裡掛著意味深長的笑。
蘇武被蘇瑤盯得渾身發毛,還以為她發現自己帶回來的那個“啞女”,其實是大乾國的俘虜女子。
正要和妹妹解釋一番,蘇瑤已經抓了一塊蘇武最愛吃的烘牛肉乾,搖頭晃腦走出帳篷。
蘇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瑤瑤不是最討厭厚牛肉嗎?之前還說肉太柴,把她的牙都磕崩了。”
啞女適時開口:“小公主昨日和我說了很多男子的事,還拿了許多珠寶,問我男子會不會喜歡。”
蘇瑤真的以為啞女是個啞巴,自言自語說了好多煩心事,哪裡知道,對方是兄長的人,沒一會兒她的秘密就被抖出來了。
蘇武明白了,蘇瑤這是有看上的小子了。護短的兄長立時橫眉冷對,手抄彎刀就要宰了那個膽敢勾引他家妹妹的小子。
但仔細想想,戰事迫在眉睫,他又十天半個月不著家,妹妹獨自在部落裡一定無聊。既然有了樂子,他不好阻她。
蘇武抓亂了一頭辮子長發,最終選擇了……忍耐。
等他回來再說-
蘇瑤這次給焦玄鳴帶的東西,除了吃食,還有幾樣首飾。
她慣來是個大方的性子,自己有的一份,也要給朋友塞上一份。
一想到五天後,蘇瑤便見不到焦玄鳴了,她心裡就有些難受。
不知怎麼的,她好像看阿玄格外順眼,甚至有時候回部落,也會惦念他,以至於搜刮出帳篷裡的各種好東西,一次次找借口來找焦玄鳴談天說地。
直到一次,她來得不湊巧,不慎撞見焦玄鳴褪衣抹傷藥,那傷口的位置特殊,正巧傷在後脊。焦玄鳴撒不到藥粉,隻能隨緣。
蘇瑤看他吃力的模樣,自告奮勇上前:“阿玄,我來幫你。”
而第一次在姑娘家麵前赤著上身的焦玄鳴怔忪,隨即耳後燒紅:“你……退下!”
蠻夷小國,果然民風彪悍,姑娘家各個不知檢點!
蘇瑤被焦玄鳴嗬斥,心裡一股委屈油然而生。
她不過是想幫忙上個藥,一片好心,怎麼就挨罵了?
蘇瑤的眼淚在眼眶打轉,覺得他不識好人心。小姑娘垂頭不語的樣子十分可憐,綁了紅綢的辮子纏繞烏發,垂落紫地織錦緞鑲邊女袍前,她噘嘴低頭,烏黑的眼睫卷翹,如同微顫的小扇。
不得不說,這個蠻族的公主,皮相確實很能蠱惑人。
焦玄鳴想起自己要和蘇瑤打好交道的目的,他抿了下唇,閉眼,縱容:“你上吧。”
蘇瑤大喜過望,當即撲過去,小心抖出藥粉,一點一點往焦玄鳴的脊背上塗抹。
小姑娘的手指溫熱,軟軟的,好似小貓的舌。
他緊閉雙眼,清雋的臉上紅痕更重。
他為什麼會想到這些?他對她溫聲軟語,不過是因為另有計劃。
他絕不可能喜歡或偏袒一個蠻族女子。
隻是……
傷口被蘇瑤細心照顧的觸覺有點癢,偶爾還能感覺到蘇瑤噘嘴輕輕吹來、哄他彆怕疼的柔風。
焦玄鳴忽然覺得,蠻族也不儘是窮凶極惡之徒。
譬如蘇瑤。
第一百三十章
帳外,大雪紛飛。
帳內,星火竄動。
這是葉薇第一次發現,落雪的簌簌聲,原來和火花聲這麼像。
沒有點燈,帳篷裡幽暗,葉薇隻覺得脖頸上覆了一層熱,不知是裴君琅的氣息,還是炭盆烤出來的暖氣。
裴君琅仍用臂骨支撐著身體,紋絲不動。
葉薇側頭望去,能看到他青筋緊繃的腕骨,肌理結實,線條流暢……她莫名其妙想起那天荒唐的吻,想到裴君琅扣住她的那隻手,指骨冰冷似霜雪,掌心卻炙熱如火焰,裴君琅確實很孔武有力。
她莫名臉頰滾燙,有幾分做賊心虛。
裴君琅不想和她僵持下去,低聲命令:“葉薇,鬆手。”
聲音冷硬,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
偏偏葉薇想看看他對她的縱容,反正無論如何,裴君琅都不會傷她。
會輸的。
可眼下,格圖部落的勇士肆意擄掠女子,屠殺婦孺壯丁,大乾子民的眼底唯有絕望,哀嚎聲不絕於耳。
他明白,一切已經回不去了。
大乾國絕不可能放過他們了,蘇武被迫和格圖部落同流合汙,成了妹妹最不齒、最畏懼的人。
天邊響雷震耳,大雨如注,天也發威發怒。
蘇武切齒,站在雨中,一動不動。
他無法和這些血腥味濃烈的勝利共情,他還沒有殘忍至此地步。
直到一側傳來女子淒厲的哭喊以及衣袍裂帛聲,他抬眸望去,是個和他妹妹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三五個格圖部落的勇士將她圍困,意欲侵.犯。
女孩肌色賽雪,瑟瑟發抖。她抱住雙膝,睜著一雙小鹿似的眼睛不住哭嚎。
可是,沒人能救她。坤寧宮。葉薇穩穩當當下了馬。
雙腳剛落地,她才發覺腳踝有些澀澀的疼,可能是哪裡扭到了。
小姑娘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
聞聲,多羅立刻單膝跪地,焦急地掰動她的鞋尖,詢問。
“可有哪裡傷到了?”葉薇並沒有立刻答應裴君琅的求婚。
“你想娶我……”她眨了眨水靈靈的杏眼,嘟囔了一聲,忽然什麼都不說了。
葉薇的沉默,打了裴君琅一個措手不及。昭昭的話,讓在場的所有人不寒而栗。
葉薇回頭望去,不遠處被夜霧裹挾的那一片林子,真的發出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先是枝椏搖晃,繼而是樹葉顫動,昨晚下的雨露凝結於枝頭,被撼天動地的動靜震落,紛紛散落在他們的肩膀與發頂。
裴君琅不快地擰眉。
直到他聽到遠處想起更為洪亮壯闊的搖鈴聲,這一次,不止是傾巢而出的屍人,還有無數怒吼嘶鳴的山獸。
獸嘯聲不絕於耳,響徹雲霄。
他把傀儡師全員驅逐出行屍的可控範圍外,本該能護住葉薇的安危。
哪知,還是有一片屍潮與山獸朝葉薇撲殺而去。
哪來的漏網之魚?
裴君琅明白了,這些傀儡師本就是用性命在護夙瑤,他們便是死,也不可能讓裴君琅和葉薇帶走女主子。
裴君琅嗤笑:“怎麼了?驚慌成這樣。難道夙瑤走了,你們這座海島,就要毀於一旦了?”
即便裴君琅記掛葉薇的安危,但他也沒有把脆弱的情愫展現出來。
“你們,好弱啊。”
他早習慣了收斂喜怒,無人能夠看他的笑話。
裴君琅得去救葉薇了,沒心情和這群小嘍囉多談天。作勢要往反方向行去,而他身後,人影重重。
這個殺人狂魔少年依舊是不可一世的高傲態度,所有傀儡師的笑聲戛然而止。
敢看不起他們?!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要群起而攻之,給裴君琅一個教訓,將壞孩子撕成碎片!
“殺——!”
傀儡師眾誌成城,一躍而下。
無數黑色人影衝向裴君琅,企圖攔住他的去路。
人影密集,如雨卷來,真是一場瓢潑大雨啊!
“終於不躲藏了嗎?”裴君琅鬆開推動木輪的手掌,唇角微揚。滔天的殺意瞬息之間凝結於冰冷的鳳眸之中,再也不會被濃鬱的夜色遮蔽。
裴君琅第一次這麼生氣,他低喃:
“如她有事,爾等儘數陪葬。”
一條銀鞭已橫陳於少年的掌心,他高揚起長鞭,狹長的銀鞭如雷雨天張牙舞爪的電蛇,氣勢如虹。
裴君琅出了殺招。
——今日,需以敵軍的血,育養他手中鞭-
葉薇原以為,她隻要撐住前麵一波屍潮,裴君琅自有破敵之法。
可是過去這麼久,再凶悍的傀儡師,裴君琅也該斬殺了,為何還是有源源不斷的屍潮?
葉薇打得不可開交。
她抬頭,望向夜霧裡一個個行蹤詭異的行屍。他們的骨骼肌肉都比先前那一批要更為強壯,皮下青筋虯曲鼓囊。
與此同時,還有無數山獸由遠及近撲殺衝來,吼聲震耳欲聾。
少女已經累了,腕骨也酸痛不堪,她手裡的樹枝沾了無數血肉,都抽到開劈剝絲了。
再這樣下去,葉薇會死的。
“小琅,你怎麼還沒回來。”她擦了擦額頭的熱汗,心裡的燥悶不住攀升。
濃烈的屍氣與刺耳的獸嗥不斷逼近,葉薇退無可退,躲入那一個,她畫給昭昭和夙瑤的庇護圈。
繡鞋剛踩到圈子的邊沿,一縷月華清輝照耀葉薇的鞋履。
他們都認葉薇為主,不再是群狼環伺的惡徒。
裴君琅早已知曉,這是葉家的秘術——骨血奪舍。唯有血肉天賦最高的葉家人,才有可能毀了彆人與山獸的主仆契,奪來為己所用。單憑葉薇一個人的能力,應該不行。是她手上的蘭鈴鐲名聲太響,畢竟葉塵夜這個世家天才,曾是世間萬物的獸主。
裴君琅輕笑一聲:“危急關頭,竟教你無師自通了世家秘術。”
“不過,葉薇,你做得很好。”
感謝葉塵夜的眷顧,葉薇今日麵對占天者焦家的少家主,也僥幸活下來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拒絕回答他的話。聒噪的葉薇保持沉默,他便猜不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裴君琅支起手肘,艱難地撐起身體,身上他靠到軟枕上,蒼白的臉被烏濃的黑發遮蔽,神情晦暗不清。
小郎君沉靜的視線下移,落到葉薇的臉上,小姑娘不知在想什麼,怔怔出神,蘆葦綠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段雪膩的藕臂。身影窈窕,縮著膝骨,蜷在床榻邊上。
裴君琅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半個月前,葉薇或許對他有年少慕艾之情,願意和他廝守終生。但裴君琅冷言冷語相待,每每將她拒之門外,葉薇再如何厚臉皮,也是一個嬌弱的小姑娘,她受過裴君琅的挫,忍過他給的委屈,她憑什麼要對他言聽計從?
葉薇待誰都和善,對誰都不會急眼,她如今和顏悅色,興許不是對裴君琅有意,她可能隻是維持朋友間的體麵。
裴君琅醒悟。葉薇對裴君琅溫柔淺笑,臉頰上浮起梨渦淺淺,容色奪目。
葉薇回到潛淵官學的時候,已經是飯點。
今晚是行軍前的最後一餐,膳堂的禦廚和光祿寺的官吏協同配合,一齊辦了一場大宴。學生們都跑去膳堂吃飯,庭院裡喧嘩聲散去,變得冷冷清清。
葉薇邁進門檻,遠遠看到一抹孤獨的身影。
裴君琅沒有走,他留在原地等葉薇。
夕陽穿過黑牆黛瓦的縫隙,寥寥勾勒出裴君琅棱棱的肩骨,與蓄滿力量的結實手臂。他的臉頰緊繃,輪廓明銳,挺直的背骨如劍出鞘,透出一股子鋒利的意味。
裴君琅直勾勾凝視葉薇,臉色比往常還要冷、還要蒼白。
這樣冰冷的模樣,不免讓葉薇擔心,他是不是又痛疾發作?
“小琅有哪裡疼嗎?”
葉薇焦急地跑過去,翻動裴君琅的袖子,溫熱指腹毫無章法地摩挲上少年郎的腕骨,滾燙的溫度燎上裴君琅的肌理,星火點點。
葉薇固執地為他把脈。
看著她慌裡慌張的樣子,裴君琅忽然想笑。
每次白家的藥材考試,她都要抄裴君琅的答案。
對病理一知半解的小姑娘,竟在危機之下,用半吊子的醫術為她診治。
但是,看著葉薇義無反顧撲來,關心他、擔心他,裴君琅凍僵了的心臟,還是牽起了一絲絲細密的溫暖。
可是,除此之外,裹挾住他的,還有許多隱隱的痛感,裴君琅很難講,那是什麼。
他仍由葉薇翻動衣袖,看著女孩兒的眉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皺。
葉薇怯生生嘀咕:“這滑脈……總不會是喜脈吧?不對,你是男子啊,我好像判錯了,再看看。”
聽她胡言亂語,裴君琅的額頭一陣陣脹痛。
他強忍住殺人的衝動,耐心道:“滑脈往來通暢圓融,除了女子懷胎,尋常給氣血旺盛的青年診脈,也會有此類似脈象……你往後千萬彆說是白杏老師的高徒,我怕你敗壞她的門楣。”
葉薇呆了呆,她訕訕一笑,收回手。
“我懂了,我懂了,小琅時值青年,身強體壯,血氣充沛。你沒有再犯痛症就好,我就放心了。”
裴君琅被她那句“身強體壯”震住了,他緊緊抿唇,嶙峋的喉結在雪白的脖頸間微微一滾,後頸泛起薄紅。少年郎沉默,沒有再開口。
葉薇招呼小郎君一塊兒去膳堂吃飯,她提前從謝芙哪裡得知了菜單。
“今夜的宴會,禦廚說是照著開國大宴的菜方子燒的,有筍丁煨肉、芙蓉肉、還有做法特彆繁複的雲林鵝……我每個都要吃一大碗!”葉薇對吃的很感興趣,眼下說來,一樁樁、一樣樣如數家珍,她甚至能把菜譜倒背如流。
裴君琅耐心聽她講話,微抬下頜,仰望靈動可人的葉薇。
小姑娘知足常樂,遇到再多艱難險阻仍不改柔善,她高潔於天邊皎月,美麗、耀眼,卻偏偏普照深陷泥潭的裴君琅。
他何德何能。
他真的有資格靠近葉薇嗎?
“葉薇。”
裴君琅嗓音清冷,忽然喚她。
“嗯?”葉薇笑靨如花,一雙霧濛濛的杏眼睇來。
裴君琅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
郎君聲音滯澀,終於問出這句——
“你的未婚夫是個殘廢,你會不會覺得很丟臉?”
興許是他剛愎自用,竟和她提婚事。
當然,葉舟隔天知道這件事,特地去找過父親,問他有沒有凍著。葉塵夜悄悄和他說:“沒真跪,底下墊著小黑呢,冷不著!”
她現在喪失同葉薇一爭高下的資格了,她得躲得遠遠的,免得自取其辱。
葉薇搖搖頭:“沒什麼大礙,興許是下馬時磕到馬鐙了。”
“你彆動,我看看。”多羅皺眉,還想再看看她的傷勢。
堂堂一國王子,對一個世家庶女鞍前馬後,在場的達官貴人都納罕不已,又見葉薇初長開的穠麗眉眼、玲瓏的身段,心裡有了數。
英雄難逃美人關,看來多羅王子傾慕葉薇啊。
謝芙一直關注著賽場的情況,看到有人行刺,嚇了一跳,急忙跑過來保護葉薇。
現在又知道葉薇受傷,小姑娘急得不得了,連忙呼奴喚婢,用氈毯製了個擔架,抬著葉薇回了帳篷。
謝芙盛情難卻,葉薇推拒不了,隻能捏了一下小孩的臉,任由她照顧。
到了帳篷裡,謝芙幫葉薇掖好被角,抱怨:“裴君琅真的沒有心!小薇姐姐差點受傷了,他還不來探望一下,虧得小薇姐姐昨天還給他送五福餅。”
轉念一想,裴君琅不來煩葉薇也很好,謝芙雙手托腮,得意地說:“小薇姐姐,他們不領你的好意,阿芙領呀。以後的糕餅都送阿芙吃吧,不要再分給他們了。”
葉薇哭笑不得:“好,姐姐隻疼阿芙一個。”
謝芙高興地眼睛都發亮。
沒多時,白衡聞訊趕來,提著藥箱,風風火火衝進帳篷。小郎君跑得滿頭大汗,連衣袍起褶皺都顧不上撫平。
白衡是白梅家主的嫡子,本就是行醫的郎中,他要為葉薇診治,謝芙再不高興,也隻能允許他進來。
白衡得了葉薇的允許以後,小心翼翼褪下她的羅襪,為了不冒犯葉薇,手指特地隔著薄薄帕子,捏了捏骨相,確定葉薇沒有骨折骨裂,隻是撞青了一層皮以後,白衡鬆一口氣,放下心。
他給葉薇開了一份祛除淤血的藥膏,叮囑她這幾日一定要小心化瘀,免得留下青紫色,還會讓傷處疼痛加劇。
葉薇看著雪白腳踝上指甲蓋大的一點淤青,有點啼笑皆非。
葉薇忽然想到了裴君琅,心裡生出一重綿綿密密的酸澀。
她隻是受了一點小傷,朋友們便跑前跑後,對她噓寒問暖。
裴君琅反噬痛症發作,白梅家主說過,小郎君的痛感足以摧毀、消磨人的意誌,熬不過去的人甚至會尋死求個解脫。但裴君琅忍住了,他孤零零一人躺在帳篷裡,強迫自己咽下苦楚,他不在意生病時無人問津。就連他不出席官宴,也得長壽親自去稟報皇帝,告訴父皇,他不是有意要缺席,也沒有蔑視天家的意思。
他隻是病了。
葉薇不是滋味,心裡天人交戰,她一邊可憐裴君琅,一邊可憐那個受辱的自己。
像她這麼厚臉皮,這麼上趕著親近一個郎君的女子,應該是世間罕見吧?難怪裴君琅覺得她廉價,能對她出言不遜,能不要她。
那天親吻裴君琅,是葉薇思考了很久,第一次鼓起那麼大的勇氣。
可她不要臉麵了,裴君琅也跟著踩上一腳。
葉薇很感激那天有嘈雜的雨聲,連綿的雨幕,如此,她的醜態才不至於人儘皆知。
明明她也過得很辛苦啊。
算了。
葉薇釋然一笑,本來還想問點裴君琅有沒有尋過白家醫者治病的事,話到喉頭,還是艱澀地咽了下去。
葉薇受傷了,需要休息,帳篷裡僅剩下桐花一個小丫鬟隨身服侍。
白衡收拾一堆瓶瓶罐罐的藥品打算離開,剛合上藥箱,小郎君猶豫地開口:“小薇,有件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你……”
裴君琅手中動作就此停下,半倚在床榻邊出神。如墨的烏發拂了滿肩,掩住少年郎清寂如山的眉骨,看不清他鳳眸裡蘊含的神情。
裴君琅回想方才不合常理的言行舉止,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
他是不是……想見葉薇?
琉璃瓦的明黃色被風雪掩蓋,棉花似的雪絮,星子一般,粘上梁枋的寶珠吉祥草彩畫。
梁柱底下,小宮人手執掃帚清掃積雪,連聲交談都沒有,鴉雀無聲。在皇後宮中當差的下人,各個小心敬慎,做事不敢馬虎。
周溯接到了周婉如召見的恩旨,在外人眼裡,周老家主死了,姑侄倆是最親的家人,見一麵,彼此哭泣訴苦,無可厚非。
周溯看到闔宮掛起的哀悼白幡,一應驕奢淫逸的玩意兒全搬回庫房裡,擺在外麵見人的,全是死氣沉沉的肅靜桌椅、玉石盆栽、竹骨屏風。
周皇後很擅長演戲,騙過許多人。
周溯踏進門檻,周婉如遠遠看見他,提裙小步跑來。
她一雙美眸早已哭紅,水光瀲灩,抱住了勁瘦如竹的周溯。軟弱的姑姑低頭,把哭濕的臉埋入侄子的肩頭,眼淚一點點濡濕衣布,春風拂過,冷得蟄了周溯一下。
周溯垂下眼睫,沒有動彈,任由周婉如抱他,藏在袖子底下的雙手緊攥成拳。
周皇後感受到侄子的脊骨輕輕發顫,她饒有興致地勾了一下唇,隨後擺擺手,示意飛燕關上殿門,她和小輩要說些體己話。
門剛關上,周溯冷淡地開口:“皇姑姑,你不必再演了,我知道祖父在你手上。”
周皇後沒有你來我往地推拉,她的目的不在此。
周婉如鬆開周溯,她氣定神閒地坐回高榻,“姑姑好久沒見你了,好歹沾親帶故,不先敘敘舊,聊聊家事嗎?”
周溯抬眼,靜靜地凝望周皇後。
很快,他語氣淡淡地說:“我和姑姑,應該沒有那麼多舊事可敘。”
周婉如輕笑一聲。
不得不說,這個侄子比他那個孿生兄弟周銘強,至少見到她,還能保持冷靜,不會自亂陣腳。聰慧的兒郎,難怪獨得父親寵愛。
周婉如為自己斟滿一杯西域葡萄酒,她晃動銀質蓮花高腳盞,嗔怪:“阿溯真是無禮,對姑姑也這麼放肆。”
周溯微笑:“對於傷害過祖父的長輩,阿溯不需要太有禮數。您明知道,大典裡死的那個周崇丘是個假貨,為什麼還要執意對外宣揚祖父已經辭世?”
周溯想過很多種可能。
譬如今日,他質問周婉如,而皇姑姑巧舌如簧,對此矢口否認,周溯隻能铩羽而歸;又或者,今日的赴宴本就是一場鴻門宴,周婉如知道他有可能破壞她掌控周家的計劃,會特地在宮闈裡除掉他。儘管這樣一來,周皇後要費很大功夫善後,還有堵住那些朝臣們的悠悠之口。
思來想去,周溯覺得,憑周婉如的心智,應該會先找他談一談。談不談得攏兩說,但他要利用這次談話的機會,為自己爭取到一分一厘的先機。
周婉如沒有否認自己劫持了父親周崇丘的事。
她揚了揚眉:“假貨又怎樣?難不成,你想看到真正的祖父倒在血泊裡,被我棄屍官學?”
她竟然承認了,周溯瞠目結舌。
她今晚,必死無疑。或許,生不如死。
男人們又要上前拉扯女孩的手腳,哭聲再度傳來,這次蘇武忍不住揮刀,劃開了轄製她手腳的勇士皮肉。
彎刀一出,破皮刮骨。
等血液濺上蘇武的臉,格圖部落的勇士忍不住大罵:“誰乾的?”
男人一對上蘇武肅穆的一雙眉眼,立馬窒聲,嚇得後退一步:“蘇、蘇武王子。”
蘇武知道,他也是劊子手之一,沒資格裝好人。
更何況,如今不是和格圖部落撕破臉的時候,他厲聲道:“格桑王子在城中設宴犒勞功臣,你們罔顧宴席,獨自來此地享樂,是不是有欺上罔下的心思?實屬大不敬!”
一記高帽落下,勇士們麵麵相覷,誰都不敢吱聲。
很快,眾人沉默著離開了此地,舍下了那個可憐的女子。
蘇武看了一眼衣不蔽體的小姑娘,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旁的緣故,他朝她伸出滿是厚繭的手,用蹩腳的大乾國語說:“我帶你走,再過段時間,大乾國軍人來邊境的時候,我再送你回去。”
蘇武知道格桑王子不過是窮兵黷武,獲得短暫的勝利,他們這點人還傷不到大國的根本。
不必太久,援軍就會趕到此地,希望那時候,格桑王子的腦子清醒,已經帶著物資回到草原,息事寧人。
蘇武可不想和他一起犯蠢,搭上整個部落的子民。
蘇武猜的不錯,邊境作亂的軍訊幾乎在五天內就由風雨兼程的春鷹,一路傳達至中樞閣台。
當時負責大乾國軍務與國防的官員,是兵部官吏以及殺神周家的老家主周崇丘。
處事不驚的老家主知曉蠻族入侵,還手段殘忍地屠城,沒能忍住蓬勃怒火,掀翻了一桌案的文書與筆墨。
周崇丘連夜遞牌入皇宮內城,與皇帝裴望山問策下令、調遣州府府兵,即刻援兵藩鎮。
為了及時保護百姓,周崇丘也允許當地官吏就地募兵,擴充兵丁,抵禦蠻族。
為了讓百姓們定心,閣台的臣工們商議,派出德高望重的世家長老奔赴前線坐鎮。
而占天者焦家父子毛遂自薦,他們願意掛帥出征,誓要為大乾國子民討一個公道,震懾那些不可一世的部落小族。
裴望山欣然應允。
焦老家主年邁,早就得了重疾,連濟世醫白家的醫者都束手無策。
誰都知道,這一戰,主角並非老家主,而是那個初出茅廬意氣風發的郎君焦玄鳴。老家主想要扶持少家主登頂,繼承嫡係家業,如此,需得師出有名,譬如借助此戰,來替焦玄鳴立威。
也好讓大乾國的子民們知道,誰是救他們於水火間的蓋世英雄。
等到焦玄鳴趕到的時候,邊境已是一片荒墟,遍地都是殘破的屋舍以及殘肢,儼然是活地獄。
他自小在聲色犬馬的京城長大,從來不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還有這麼多地瘠民貧的化外之地。
焦玄鳴為自己想要在此戰中獲名獲利的想法,感到羞愧。他是世家公子,身居高位,享了百姓的賦稅,受了百姓愛戴,既如此,保家衛國本就是他分內之事,談何邀功。
他們不該,將其視為從.政攀高的手段。
“這些宵小惡徒,都該死!”
焦玄鳴怒火中燒,他必須深入部落腹地,將這些侵擾百姓的凶橫蠻族悉數鏟除!-
今日,草長鶯飛,陽光明媚。
黃澄澄的光影散落少女卷翹的眼睫,花香與泥土味席卷,馥鬱滿衣。
焦玄鳴凝望身下雪膚紅唇的女子,她穿了一身織錦鑲邊的衣裙,繡的是狼紋。
在部落裡,狼為皇族祥瑞,等閒不能繡上身。
男人的腦子清醒了許多,他知道,眼前的姑娘非富即貴,很可能是小國的公主。
焦玄鳴在領隊偷襲敵軍營地時中了埋伏,本該折返藩鎮休整,但他好不容易尋到那些遊牧部落的棲身之所,不甘心就此離去。若能找到部落的後方營地,斷其糧草,再用響箭與春鷹,和藩鎮駐紮的部下裡應外合,何愁不能將敵軍一舉殲滅。
焦玄鳴鬆開了刀刃,他渾身是傷,疼得厲害,重重喘了一口氣後,問:“你會說大乾語?”
蘇瑤脖子上的危機暫除,她拍了拍胸口,笑說:“我請人教的,因為我時常會偷偷騎珍珠,跑去大乾國的鎮子買東西。”
蘇瑤想起自己喬裝打扮沒被人認出是胡族人的事,可得意了:“他們賣的花種可多了,還有海裡的珍珠,也很好看。”
蘇瑤不知道這些刀光劍影的血腥事,她對大乾國仍是富饒大國的印象。
焦玄鳴躺到一側的草場,唇角微揚,牽起譏諷的一笑:“看來,你很喜歡大乾國。”
蘇瑤羞赧一笑:“嗯!”
她猜到眼前的男人,應該是大乾國的軍人,甚至可能是經曆了戰亂,僥幸活下來的軍士。
蘇瑤想到格圖部落對待俘虜的殘忍方式,她本能不想看到更多的犧牲。
於是,蘇瑤說:“你彆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也不會告訴彆人你的行蹤。”
白蓮教是否知曉紅龍的神力,故而千方百計要孕育紅龍?
葉薇不寒而栗。
隻要用她的心頭血、紅豆,以及所有紅龍血眼石,就能真正養成紅龍。
那麼,葉薇作為紅龍神主,其實她並不是駕馭紅龍的神明,隻是一個被上蒼選中的、孵化紅龍的祭品!
葉薇看到多羅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我研究明白壁畫以後,自知此事對於小薇姑娘不利,已命人毀去了佛窟。然而,我們王庭裡竟然有被白蓮教收買的叛臣。我懷疑,教主白澤很可能已經知道這個獻祭的方法,他野心勃勃,一定會對你下手。小薇神女……請您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
葉薇深知白澤的陰損,當年祖父葉塵夜也是喪命於他的手上。
白澤不會善罷甘休,他肯定會來找她的。
怎麼辦呢?
葉薇不敢對外透露半點風聲,能做的事,也隻是立刻焚毀羊皮卷軸,她盯著炭盆裡被火焰燎到翻卷的塵燼,心有餘悸地出神。
世人皆想得到紅龍,除了裴君琅,沒人會珍惜她的性命。
她要活下去,要和小郎君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