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蕭妄其人(2 / 2)

笑完,她又是一聲歎:“可是後來啊,將軍和夫人險些鬨掰,還是老王爺千裡迢迢把人追回來,幫他們重新撮合好;老王爺當時膝下尚無子息,便將一身行軍打仗的本領,統統教給將軍,沒有丁點兒保留;就連那麵帥旗,也是老王爺親手交托到將軍手上,還說等將來兩家有了適齡子女,定要結一門姻親。誰知最後子女的確都有了,他們卻都不在了……”

沈盈缺心中微澀,低頭繞著裙絛,“世事無常,誰也料不到將來。當年高皇帝起事時,不也沒想到將來有一天,自己會對那些曾經一起斬蛇屠狗的好兄弟兵戈相向嗎?就是這例子用在這裡不大妥當罷了,老王爺對阿父是很好很好的……”

桂媼溫柔地摸摸她腦袋,“老王爺對將軍自然是沒話說。當時軍中都有將士吃味兒,說老王爺是把將軍當自個兒親弟弟養了。將軍也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十三年前,他聽說老王爺駕鶴西去,小王爺孤身蒙難,他二話不說就潛回都城,將小王爺帶了回來。廣陵王殿下失蹤的頭一年,也就是流言鬨得最凶的那一年,他人不在彆處,就在落鳳城,沈家老宅。”

沈盈缺心頭重重一蹦,雖已有所準備,但真聽到這句話,她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桂媼猶自感慨:“小王爺那一身武藝,便是將軍親身所傳。用兵之道,也是將軍手把手教導而出。隻因當時,外間的非議始終不減,明槍暗箭更是防不勝防,小王爺隻能隱姓埋名。郡主那會兒年紀尚小,將軍和夫人怕您說漏嘴,招來禍事,這才一直沒敢告訴您。”

“六年前落鳳城之難,那及時領兵來援的,就是廣陵王殿下。郡主那會兒太過傷心,都沒去關注。皇後娘娘後來也有意攔著不讓說,害您到現在都還以為,當時搬來援軍的是太子殿下。”

“當時廣陵王殿下聽說將軍和夫人都去了,還想將您和小公子都接到身邊,親自照料。怎奈他還沒處理完城中事宜,你們就已經隨太子殿下去往建康,他隻好作罷。”

說到這,桂媼蒼老的雙眼浮起溫暖的光。

“小王爺待郡主啊,是真真好!”

“就說這乳名,將軍那人一向大大咧咧,覺著賤名好養活,就老是拿貓兒狗兒的名字喊您。您那時候小,什麼也不懂,他怎麼喊,您就怎麼應,全沒個反抗。還是小王爺照著您的大名,給您取了‘阿珩’的乳名。不然這會子,您怕是一聽到人家喊您,就想往地裡頭鑽!”

“老奴記得那會兒,您就跟個小尾巴似的,天天追在小王爺後頭,‘大哥哥’長,‘大哥哥’短地喊。小王爺不理您,您就坐在地上哭,誰勸都不頂用。還得小王爺親自過來哄,您才肯給個笑模樣。您後來不是得了個仙音盒麼?能唱歌,會跳舞,您一直想要,卻沒人造得出來,也是小王爺想法兒做出來的。他還不讓咱們告訴您是他做的,隻說是天上的神仙給您還願了。”

“還有那朵玉葉瑤華,郡主還記得嗎?就是北夏王族培養的一種異色牡丹,比什麼姚黃魏紫都要好看,可惜隻洛陽神宮裡有,彆地兒根本沒處尋。您也不知打哪兒聽說,非要討一朵來養。將軍和夫人無論怎麼勸,您都不聽,還嚷著要自個兒出去找,氣得將軍關了您禁閉。您斷斷續續鬨了一個多月,每天眼睛都腫成核桃,最後花到手,才終於消停。那花就是小王爺給您尋來的,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北夏王族的聖物啊,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重兵把守,連隻蒼蠅都彆想靠近,也不知他是怎麼弄來的?”

……

上了年紀的人就愛追憶往昔,一念叨起來就沒完沒了。

沈盈缺坐在旁邊靜靜聽著,卻是一點也不覺囉唆,還有些飄飄然,仿佛臥在雲端。

一直以來,她都以為,她和蕭妄就隻是兩艘平行而航的帆船,若不是因為蕭意卿而生出的輩分關係,他們永遠不會有任何交集。

可現在卻有人告訴她,他們其實早已相識。

早在他不顧一切殺到王庭救她之前;

也早在她以侄媳之身,和他出現在同一頁宗譜上前;

更早在她認識蕭意卿前。

多不可思議啊……

就好像老天早就把緣分寫在三生石上,隻是被粗心的土地公,不小心拿紙糊住了一樣。

追在他後頭喊哥哥?

嗬嗬,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彼時她年幼,不清楚家裡為何會來這麼一位客,也看不懂阿父阿母臉上的凝重,隻知道他模樣生得極好,比畫上的人都要好看,以為他就是說書先生口中常說的下凡曆劫的仙人,便一直跟著他,還跟他許願,希望他能像書裡的那些神仙一樣,揮揮衣袖,就能讓她美夢成真。

被他板著臉凶了幾次,才漸漸同他疏遠。

她還以為,他應是厭極了自己,才會一見到她,就把臉拉得跟會稽山似的。

卻不想,在那些不為人知的沉默裡,他早已將她捧若明珠。那些幼稚到連她自己都覺臉紅的願望,他卻願意幫她一一實現。

甚至連她的乳名,都與他有關。

“珩”者,佩上之玉也,少而珍,世人多重之,謂其“心之玉”。

阿父阿母給她取名叫“盈缺”,是想告訴她,人世無常,大多事情都難圓滿,讓她放寬心,莫要太較真。

可那個桀驁的少年,卻偏偏給她取了個“阿珩”的小名,將她比作稀世珍寶,全了她一個“美玉無瑕”……

沈盈缺不自覺顫了顫指尖,心池無風,她卻莫名漣漪無限。

然桂媼問要不要去找蕭妄幫忙,她思忖片刻,卻是搖頭。

經這一番點撥,她總算明白,前世蕭妄為何會不顧一切去王庭救她——他是在報答當年落魄時,阿父收留他的一段善意啊。

至於咽氣前看到的那些畫麵,應當就隻是她的幻覺吧?

畢竟她都看見蕭意卿要追著她往下跳了……

還有比這更匪夷所思的事嗎?

蕭妄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倘若自己過去求他,看在阿父的麵子上,他定然不會拒絕。可人活於世,總是依賴彆人,終歸不能長久,她得學會自己走路,否則早晚還要步前世的後塵。

且那場選妃花宴,自己害蕭妄丟了那麼大的人,憑他睚眥必報的性子,便是礙於過往的情分,不與她計較,心裡也難免留有疙瘩,短時間內應當是不願看見她了。

更何況臨邑國內亂才剛平定,蕭妄眼下還在班師回朝的路上,根本不在建康,她便是想去尋他幫忙,也找不到人啊。

這次的難關,她必須靠自己,也隻能靠自己。

隻是具體該怎麼辦?

摩挲著胸前那枚羊脂白玉佩,沈盈缺再度陷入深思。

*

是夜,台城,正陽宮。

今年雨水格外足,從驚蟄開始,雨簾子就跟秦淮河倒傾一樣,“嘩嘩”灌個沒完,梅雨季一到就更加厲害。

負責蒔花的小婢很有先見之明,春分一過,就早早在宮苑的花樹頂上張起錦幄,庇護那些才剛冒出頭的花苞不被雨水淋壞。

可縱使如此,院裡的廣玉蘭還是遭了災,蔫頭耷腦地粘在枝頭,像剪壞的綢緞,毫無半點美感。

小婢的心也跟花樹一樣,被雨水澆打得七零八落。

宮裡人人都知,皇後娘娘喜歡花。

尤其是黟山的廣玉蘭。

為了趕在花期前,看到那一樹純白無瑕的花盞盛開在自己庭院中,她能命人提前大半年到山上動土移花。哪怕耗費萬金,隻平安移栽過來兩株,也在所不惜。

哪位宮人若是攀折了花枝,或是不小心碰落幾朵花盞,挨頓板子都是輕的。

可現在,這幾株廣玉蘭卻在她手裡養成這樣……

小婢嚇破了膽,一整天都窩在廡房裡沒敢出門。

然荀皇後卻似忘了這片花林一般,一個字都不曾過問,沐浴完,還把他們這群不相乾的宮人內侍都打發乾淨,隻餘兩三個心腹在跟前伺候。

論年歲,荀皇後早已過了不惑之年,青春不再,帝寵沒有,膝下甚至至今都還隻有一養子。

換成彆的女子,這樣的條件彆說當皇後,連尋常宅院的女君都做不得,隻能每天關起門來自怨自艾,半生淒苦都堆在臉上,十罐脂粉也遮蓋不住。

偏她卻能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無論天禧帝來與不來,都礙不著她院裡的春花秋月。

一張臉更是保養得如少女一般,端看外表,根本辨不出齒齡。眼下裹一襲煙紅色軟綢袍,半靠半坐地倚在美人榻上逗弄鸚哥,更襯她色若春曉,美豔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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