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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汗阿瑪,”石小詩朝胤礽一笑,“汗阿瑪來了,三貝勒翻不出什麼浪了!”

果然,康熙鐵青著一張臉走進來,直到?看見胤礽還能?站在?這裡?,臉色才緩和了許多。

“保成,朕都?聽?說了,今夜辛苦你了。”康熙朝胤礽點點頭。

這一瞬間,胤礽的眼眶今夜頭一回濕潤起來,他的汗阿瑪,一天前?還在?瘧疾之中,兩個時辰前?又昏迷不醒,這回竟是?強撐著病體?,硬生生趕了過來。不必說出口,他也知道?這裡?頭多少也有擔心自?己受傷的成份。

“兒臣,給汗阿瑪請安!”他朗聲拜下去,其他阿哥們也跟著清醒過來,朝九五至尊跪拜在?地。

當然,除了一人。

康熙看著愣在?龍椅前?的胤祉,“三貝勒,你好大?的膽子?,朕看這個貝勒爺的名頭,實在?是?配不上你啊!”

胤祉囁嚅著嘴唇,他已經看得很明白了,額涅說的沒錯,事到?如今,橫豎都?是?一死,他已無路可退。

他想跪下來求情,可抵在?身後的冰涼龍椅似乎有它的魔力,將他牢牢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看來,你甚至想取朕而代之,”康熙看出了他心中的執念,“這個皇位有它的誘惑,足以讓任何坐過的人心生業障,這就是?為什麼,朕需要?一個心地純正的人,來執掌天下大?權。”

萬歲爺一邊說話,一邊還在?往前?走,畢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加上剛剛生過一場大?病,康熙顯然有些力不從心,背微微佝僂著,步子?也邁得很慢,梁九功想攙扶一把,卻被他揮揮手趕開,直至蹣跚地走過整間殿堂,到?地平台前?才停下。

他的目光從每一個兒子?的臉上逡巡而過,又定定看了許久靠在?金柱邊的胤礽,最後才停留在?胤祉那裡?。

“這是?!朕的龍椅!”康熙喘著氣,舉起手中龍頭拐杖,一舉戳在?胤祉的膝蓋上,將他從龍椅前?推倒在?地。

“汗阿瑪!”胤祉的四肢仿佛重新長回來了,他忽然跪下,抱住了康熙的大?腿,“汗阿瑪,您看看我,胤礽他有什麼好,他一心向著索額圖,至於胤禔,還有那拉氏,他們和明珠是?一夥的,隻有我,隻有我啊,我不沾黨爭,我一心向著您!倘若胤礽繼位……”

“住口!不準你提我額涅的名字!”胤禔出聲喝止。

“三貝勒啊,你這是?想咒萬歲爺麼!”梁九功陰陽怪氣地瞪著他道?。

胤祉哼笑一聲,滿不在?乎地抬起頭,“倘若是?胤礽,那這皇宮怕是?要?改姓赫舍裡?啦!汗……”

康熙沒等他把話說完,抬起腳來,狠狠把他從地平台上踹下去。

胤祉滾落在?金磚地上,痛得唉呦亂叫,康熙也跟著下了地平台,站在?這個不肖子?身前?。

這麼幾句荒唐的話說出來,饒是?萬歲爺也氣得頭腦發昏,他一眼便看見胤祉腰間佩刀,到?底是?英勇神武的皇帝,順手抽出來,竟要?向胤祉頭上砍去!

“汗阿瑪!使不得!”

胤礽離得太遠,大?聲嚷了一句,就在?此時,一個石青色的身影撲上去,抱住了康熙的腿,那把佩刀也跟著被丟了出去,當啷啷滾到?了仙鶴香爐邊上。

“老五!”康熙定睛一看,是?自?己那個一直跟在?皇太後身邊,最宅心仁厚的兒子?,登時也下不去刀了,喘著氣垂下雙手。

“汗阿瑪,胤祉有錯不假,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的罪過就讓宗人府去審好了,您犯不上背上弑殺親子?的罵名!”胤礽懇切道?。

皇太子?這番話讓康熙徹底冷靜下來了,蒼老的帝王轉身走上地平台,在?龍椅上跌坐下來,揮一揮手,已有梁九功帶人將胤祉和他那群蒙養齋館的死士帶出乾清宮。

“你們……都?回去吧,”康熙閉上眼,慘淡地笑了笑,“胤祉走到?今天這一步,朕這個阿瑪也夠失敗的,朕想自?己待一會,太子?妃,太醫已經在?梢間等著了,你攙著保成去查看傷口。”

眾人應聲退下,走出乾清宮的時候,石小詩忍不住回頭看去。

帝王還是?不變的姿勢,疲軟歪坐在?冰冷堅硬的龍椅上,似乎忍受那樣的不舒適已成為刻進身體?的習慣,若不是?殿門大?開,廣場上未燒儘的火光映照,她不會發現有兩道?濁淚滾落,濡濕了龍袍上那象征著皇權的龍紋圖樣。

次日萬歲爺便宣布輟朝,太子?爺肩頭舊傷複發,在?毓慶宮中養傷,隻是?帝王再難過,也不能?過久沉溺於傷痛之中,三日後,消息便從乾清宮中傳來。

三貝勒胤祉被削去一切爵位,賜五十大?板,貶為庶人,囚禁在?養蜂夾道?,沒有期限。

據聞他原本還是?能?當個光頭阿哥的,隻是?在?宗人府中,胤祉毫不隱瞞地交代了他差人殺害逍遙宮的安嬪和敬嬪這樁罪孽,手上沾了人命,即便有皇太後年歲已高?不忍見血的求情,萬歲爺還是?決定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已經是?最大?的讓步。

而榮妃,三十餘年來挑撥後宮,更?是?先仁孝皇後赫舍裡?氏大?行?的罪魁禍首,以及溫僖貴妃命喪永壽宮的幕後推手,萬歲爺在?逍遙宮裡?單獨給她指了間柴房,不準任何人跟她說話,不準任何人施以援手,更?不準她踏出一步,此間柴房極為窄小簡陋,困在?其中,隻能?吃牆皮柴草,喝雨水露水,隻怕要?不了多久,榮妃這條命也會被斷送。

三貝勒府中的家人都?會被遣散,至於三福晉董鄂氏,和胤祉感情淡薄滿朝皆知,加上她阿瑪是?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康熙也很樂意高?抬貴手,讓她自?個兒回娘家去了,往後的生活也不會多辛苦,以彭春家的權勢、大?清姑奶奶的地位和她灑脫的性格,獨身還是?改嫁,都?隨她心情。

當然,這些後來的事情,毓慶宮裡?的皇太子?和皇太子?妃便不必知曉了,回想起那個瘋狂的夜晚,石小詩趴在?桌邊感歎:“那可真是?好長的一個夜晚啊。”

二大?爺喝完湯藥,嘟囔著一張帥臉將銀勺扔進食盒裡?,“下回還這麼苦,你不喂我我就不喝了。”

“您怎麼比弘晏和鳴幽還嬌氣呢!”石小詩順手拈起了食盒裡?一粒杏脯,塞進他嘴裡?。

於是?二大?爺又眉開眼笑了,含著杏脯拉住她的手不放。

“我的傷好多了,”他指一指自?己的肩頭,“所謂一回生二回熟,你瞧這塊的皮肉啊,它都?長記性了,好得可快啦。”

石小詩看了看他傷口,好像愈合的速度確實比上回快些。

“那麼咱們今晚……”二大?爺拍了拍身邊空蕩蕩的床褥,“同房嗎?”

第116章 臣服

石小詩有?些無奈, 見二大爺已經擺好了一副要侍寢的架勢,忙擺手道:“這會還沒到?晚上呢!叫旁人知道,像什麼樣子。”

胤礽唔了聲, 故作無賴地解釋:“這床幔放著, 我看不見。”

石小詩走到?窗前,唰地一聲, 拉開了厚重的簾子, 讓仲秋淡金色的夕光漫進了整間寢宮。

她背著手, 望著天上的剛剛落了一半的太?陽,喃喃道:“答應的事就要做到?,我要趁著宮門還沒下鑰, 現在就去找大阿哥。”

“你找他做什麼?”胤礽不大樂意?,“他雖然比老?三像個人點, 但也?怪討人厭的。”

石小詩沒說話, 用拿走了床榻邊上的點心盒子來表示自己無聲的不滿。

“好吧,”二大爺垂眸嘟囔了一句,“快點回來,天……很快就會黑的。”

石小詩衝他粲然一笑, 將食盒遠樣放回去,還好心腸地往他那邊推了推。帶著張三走出毓慶宮的時候, 她還在暗自搖頭,真想讓康熙三十四年那個剛大婚的太?子爺穿過來看看自己現在的臭德性, 包管他像隻被踩了尾巴的炸毛貓咪, 當場喵出來。

胤禔如今還是多羅郡王,康熙惜才, 儘管當時因為那拉氏那件事而?分去他手上不少兵權,如今也?陸續還了一半。趁著秋高氣爽, 他果然在筒子河旁帶侍衛操練,石小詩站在宮牆根底下瞧了一會,才讓張三把這位大爺請過來。

隻是到?底經過一劫,胤禔昔日?飛揚明亮的神色被消磨了大半,真正生出屬於皇長?子的沉穩來,隻是這麼多年他和胤礽一直在明爭暗鬥,就算他早就敗得再無可能,麵?對石小詩這位東宮太?子妃,還是本能地避讓三舍,不敢靠近。

“太?子妃。”他走到?五步之外,含糊地打了個千兒。

“郡王爺。”石小詩也?衝他微微一蹲以表尊重,然後便開門見山道,“今日?來此,隻有?一句話,是惠娘娘讓我帶給您的。”

胤禔眉心一跳,沒想到?太?子妃竟然還願意?稱他額涅一聲惠娘娘,而?不是所?有?人口中的那拉氏。

“什麼話?”他聲音澀然地問,旋即又忙低下頭,“罷了,你不必說。”

“沒什麼,就是惠娘娘如今不大好,想最?後見你一麵?。”石小詩朗聲道,“郡王爺,您還是去一趟吧。”

胤禔歎了口氣,不敢看石小詩的眼?睛,“請太?子妃幫我帶句話,我……我不敢去,額涅為我做了那麼多,我卻始終未察覺,不僅辜負了她的心意?,還差點助她釀下大錯……”

石小詩搖頭,“惠娘娘吃喝不足,久不見天日?,如今已有?瘋癲之態……”

胤禔嘴唇一抖,蚊呐一樣哼了句:“汗阿瑪開恩,能給我一個郡王的銜兒,我已是知足了。”

他轉身要走,石小詩卻猛然叫住他。

“郡王爺,其實太?子爺,一直很羨慕你,”有?些話,她其實無所?謂胤禔能不能聽進去,但至少她得替胤礽把這話說出來,“您的額涅一心為你,一直陪你長?大,這是太?子爺,還有?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他們求都求不來的福分啊。”

胤禔腳步一頓,是啊,宮中年長?的幾位皇子裡,他曾以為隻有?太?子倒黴,早早沒了額涅,但這至少幫他換得東宮寶座一張。

可如今細想起來,胤礽從小沒娘,汗阿瑪對他的期待又畸形得厲害,榮妃自私,無論誰當她的兒子,也?隻會淪為她的棋子,德妃偏心,隻愛小兒子十四,被迫把老?四胤禛養在彆?人膝下,五阿哥尚小,就被從宜妃身邊奪走,送進寧壽宮給皇太?後解悶,以至於宮中這些成年阿哥中,其實隻有?他一個人得到?了額涅完整的母愛。

他心中一團亂麻,沒跟石小詩說會去逍遙宮,但也?沒說不去,他隻是攥緊了拳頭,然後飛快地離開了這深深宮牆。

不過幾日?後,石小詩還是從張三的口中,聽到?胤禔去逍遙宮看望他額涅的消息。

“具體?說了什麼?”今日?宮中新上了石榴,她坐在桌邊,好心給胳膊不聽使?喚的二大爺一粒粒掰開。

“奴才也?不知道,郡王爺是獨自進去的,所?以具體?說了什麼,根本沒有?傳出逍遙宮,”張三嗬腰道,“隻不過郡王爺出來後就直奔乾清宮去了,聽梁諳達說,郡王爺要求帶一隻火器營,北上蒙古草原戍邊……那年在準噶爾沒能上場殺敵,如今他要用自己的刀槍把功名掙回來。”

“倒也?罷了,”二大爺嚼著石榴籽評價,“他就是投錯了胎,若沒生在愛新覺羅家,而?是當個少年將軍,我胤礽對他心服口服得很。”

“你覺得他還會回來嗎?”石小詩大概知道,其實康熙這朝對準噶爾的打擊隻是叫他們老?實了一段時間,後麵?雍正朝、乾隆朝還有?好幾回拉扯呢,如果胤禔是真心想好好守衛國土,那他或許一輩子要待在草原上了。

“換成是我,除非汗阿瑪召喚,否則不會再回來了。”說到?這兒胤礽有?些悵然,“而?以我對汗阿瑪的了解,他老?人家一般也?不會召喚,那麼下次相見,要麼汗阿瑪大行,要麼是他捐軀……”

石小詩也?跟著歎了口氣,當夜胤祉逼宮,胤禔也?算是出了份力的,比起陰毒的老?三,他還算是個值得尊重的對手。

“郡王爺離京那天,同我說一聲,我去送送他。”胤礽吩咐張三。

皇太?子向來說到?做到?。隻不過到?了胤禔真的離宮那天,已經是初雪時節,胤礽的肩傷也?好了大半,郡王到?底不是出門打仗,車馬很低調地從德勝門出發,一路往北,十裡外就有?一處歇腳的馬石垇亭。

雪粒如豆,朔風吹人,胤禔眯著眼?騎在當頭的銀點身上,恍惚間看見垇亭下站著一雙人影。

他讓身後隊列暫停原地,自己則從馬背上溜下來,緩步往前走去。

知道他離京的人很多,但是滿朝文?武,十幾個弟弟,他唯獨沒想過來送他的人,竟是隻撐了把傘、身著便服的皇太?子和太?子妃。

有?些話不言自明,多年的敵意?仿佛就在這麼一瞬間瓦解,胤禔頭一次真心實意?、心悅臣服地朝他的弟弟拜下去,“臣……拜見太?子爺!”

“大哥不必多禮。”胤礽很快就用那支沒受傷的胳膊將他攙扶起來。

胤禔眼?瞼微動,這當口,有?很多話想說,又實在不知該從何說起。他抿了抿唇,關切問道:“您的傷……”

“放心,就快痊愈了,”胤礽豪爽地笑一笑,“就等你回來,咱們哥兩還能比試比試。”

“那就好。”胤禔不敢說自己還會回來,“代我……代我好好生活,我到?底還是讓汗阿瑪失望了。”

“好。”胤礽沒多說,拍了拍他的肩頭。

“這個你拿著。”石小詩很害怕這對兄弟會掉下淚來,太?煽情了,為了避免這個尷尬的情況發生,她忙將自己懷中的包袱遞過去,“北地苦寒,裡頭有?件大氅,這是太?子爺送您的,還有?一包我從白晉那裡弄來的西洋火藥。”

她看胤禔有?點摸不著頭腦,又解釋道:“白晉啊,就是那個跟在太?醫院的傳教士,他是個法國人,上回汗阿瑪患瘧疾,就是用他的金雞納霜才治好的,你還記得麼?”

胤禔點了點頭,白晉他知道,但是他沒搞明白太?子妃送這個做什麼。

“我想著,既然您帶著火器營駐紮草原,得了空也?可以研究研究這西洋火藥,用它做一把威力更?猛的火器,叫那些蠻子再不敢掠奪國土!”畢竟是個藝術生,作為穿越女,她也?不能像理科生那樣帶領大清走進科技發展的新時代,唯一能做的,就是搜集來這些好東西,交到?懂得如何使?用的人手上,並希望他們可以發揚光大,避免幾百年後那場恥辱。

“用這些火藥,造出更?厲害的槍炮。”胤禔喃喃重複石小詩的話,翻來覆去看手中不起眼?的小紙包,若有?所?思。

“送君千裡,終有?一彆?。”氣氛烘托到?這兒,也?到?了該告彆?的時候,胤礽抬起手,正準備繼續往下說,卻看見行軍末尾,一輛小小的馬車碾過雪泥,迅速朝前奔來。

“還有?人來送我?”胤禔自己也?有?點驚訝。

馬車到?亭子前停了,車簾一掀,一個女子揣著包裹,氣喘籲籲地爬下來,石小詩很吃驚,因為這女子不是彆?人,正是一直和胤禔互相看不順眼?的大福晉伊爾根覺羅氏。

“你們怎麼也?來了?”伊爾根覺羅氏擰著眉發問,說起話來還是這麼刺耳。

“呃,太?子爺和太?子妃是來送我的。”胤禔抓了下額頭。

“哦——”伊爾根覺羅氏狐疑地看了眼?石小詩,才向她夫君發問,“你離京怎麼不告訴我?”

“我給你留了和離書……”胤禔結結巴巴地說,“三……董鄂氏不是回娘家也?過得很好麼,我想你或許不想在郡王府住著,往後遇上合適的人,也?……”

“也?什麼?”伊爾根覺羅氏叉著腰問,“我現在對你就挺滿意?的。”

“啊?”這回不是胤禔懵了,石小詩和胤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伊爾根覺羅氏拿喬地伸出纖纖玉指,撣了撣自己衣擺上的雪粒,“這有?什麼,從前我覺得你太?不切實際了,自己想要什麼都沒弄明白,自然不愛搭理你,不過那次三貝勒逼宮,我聽說你還上去攔人,當時我就跟下人講——害,這位爺,總算開竅了!”

“你……沒跟我講過……”胤禔感覺自己的臉慢慢紅了。

“叫你從去年額涅出事後你就天天躲著我!”伊爾根覺羅氏拿手指頂了下郡王爺的腦門,“快走吧,我腳凍得好疼,等到?了蒙古,你可要每天給我暖暖。”

胤禔這才“啊”了一聲,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朝胤礽石小詩拱一拱手,就屁顛屁顛地扶著他的大福晉上馬遠行了。

對此,石小詩搖著頭對瞠目結舌的二大爺評價:“沒想到?啊沒想到?,咱們這般勇武的郡王爺,竟然是個妻管嚴呐!”

第117章 去路

“你在想什麼?”回?宮路上的馬車慢悠悠, 石小詩抱了個暖手的香爐,扭頭問一臉心事的胤礽。

“我?在琢磨著,方才聽你解釋, 我?才曉得那?西洋的東西竟有這麼厲害, ”二大爺眨了下眼,“趁著這程子還能養病, 我?一定要請幾位西洋傳教士來細細詢問, 你會說的英語, 也教我?好不好?”

“你那?傷,不是早就好了麼,昨兒夜裡還……”石小詩白?了他一眼。

“倘若痊愈, 我?就要日?日?跟著汗阿瑪上朝了,”胤礽露出一個很委屈的表情, “還有去應付隔三差五的經筵日?講, 上文華殿升座,一坐就是大半天,你和?兩個孩子能不想我?嗎?”

石小詩將?一雙細嫩潔白?的手放在暖爐上烤了又烤,垂著眼道:“嗯, 那?的確是……還得養一段日?子。”

胤礽很來勁,見縫插針地表示:“還有, 翻過年,我?要把?金雞納霜推廣起來, 讓我?大清王土上再不會被瘧疾肆掠。”

二大爺如此有雄心壯誌, 石小詩覺得很欣慰,她勾住胤礽的一隻手指, 婉轉地靠過去,“如今朝上局勢, 你有什麼想法麼?”

胤礽歎了口氣說:“胤禔已經遠走,胤祉終身圈禁,昔日?京中聲?望最高的兩位內相——明珠和?索額圖,甭管他們從?前站在乾清宮臣工隊列最前頭時如何風光,以後也隻會是段傳說了。”

他攬住她的肩頭,“一路見證過來,還是挺唏噓的。”

石小詩“唔”了一聲?,悶聲?道:“前兒我?額涅進宮,跟我?說阿瑪想致仕了。”

胤礽有些愕然:“石將?軍尚未年滿五十……”

“回?京這幾年,阿瑪和?額涅總覺得不自在,”她淡聲?解釋道,“因了我?這太子妃的身份,石家一舉一動都會被旁人盯著,不如在江南時過得愜意瀟灑,額涅說,阿瑪已經想好了,同萬歲爺討一個駐紮江南的名頭,帶著額涅和?兩位哥哥一齊搬回?杭州的老宅去。”

“石將?軍萌生此意,倒也罷了,隻是兩位小將?軍實為可造之材,”胤礽有些惋惜,“若能留在朝中,我?必會重用之。”

石小詩笑了,“太子爺求賢若渴,那?就自己和?我?哥子說去,大不了等我?阿瑪額涅走不動路了,我?請個出宮的旨意,上杭州照顧他們二老。”

“屆時我?便同你一起去。”胤礽一臉誠懇地看過來,說得信誓旦旦。

石小詩抿唇一笑,沒接話,對這種未來的許諾,她不想太放在心上,畢竟人生變數太多啦,她來到大清朝不過三四年功夫,瞧瞧吧,多少?人的命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曹公怎麼說來著,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若是二大爺真?當上萬歲爺了,哪還能出宮去江南長住的機會呐!

不過到了新年跟前,胤礽倒沒食言,先是認認真?真?跟她學了兩個月的三腳貓英語,然後就每日?請幾位西洋人上毓慶宮來講科學技術,在這一點上,正好跟他老爹康熙高度重合,爺倆一合計,順便將?金雞納霜全國推廣和?牛痘改進的事情推上了新台階。

又是一年海晏河清,石文炳趕在歲末的一個大晴天,和?萬歲爺辭了官,帶著美麗額涅石夫人回?杭州去過快活的退休日?子了。

太子爺的詹事府如今愈發熱鬨,除了郭琇張廷玉周起渭這幾個被胤礽一手提拔上來的文臣在朝堂上大放光彩,被太子爺親自登門請留的石家兄弟也英武揚名,全然不輸給石大將?軍。在康熙和?胤礽的一手主?導下,漢臣大放光彩、朝中再無結黨,就連高士奇也放下了對皇太子的芥蒂,各部各院總算達到了一個相互平衡相互製約的現狀。

康熙三十七年新年後的第一次禦門聽政上,萬歲爺就拍著膝蓋道:“今年三月,朕要上行宮避暑去,京裡的機務,不必上報行宮,一切由太子酌情處理?,什麼時候回?來嘛,待定。”

朝中大臣們自然百般不舍,畢竟有大阿哥和?三阿哥的前車之鑒,如今底下阿哥們也長大了,成熟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能甘心為太子爺當個賢臣嗎?於是叫到乾清宮聯名上書又跟雪片似的,無不是在說——萬歲爺,萬萬使不得,這大清的江山還要您來鎮守,倘若再有阿哥黨爭,沒您坐鎮該如何是好!

對此康熙倒看得還開,這江山最終還是要交出去的,阿哥們大了,能給保成上上勁也是件好事,要坐皇帝這把?龍椅,往後的風浪可多了去了,不如叫他現在就開始始終保持警惕,拿出真?龍之子的架勢來。

大臣們見勢頭如此,也隻能安然退下,於是這邊冬天還沒過去,那?邊往詹事府溜須拍馬之輩又多了起來,但是胤礽從?索額圖的擺布中逃脫出來後,對這些送上門的臣子倒很敬謝不敏,隻有幾個弟弟們上毓慶宮時,他才願意請魏珠從?禦膳房回?來,做一頓像模像樣的宴席,與他的太子妃,還有弟弟們一起聊聊京中的最新八卦。

“勤妃陳氏昨兒生了十七阿哥,”四大爺搖著頭道,“汗阿瑪取名胤禮,他老人家可真?是寶刀不老,我?看再這麼過下去,汗阿瑪能像二十四節氣一樣湊齊二十四個小阿哥。”

“四哥,您府上的李側福晉又懷上了吧?”八阿哥胤禩一臉壞笑,“我?聽去問診的太醫說了一嘴,肚子都老大了,必定也是個小阿哥。”

“哦——”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礻我?都是十幾歲的俊秀少?年郎了,跟著起哄的壞毛病一點沒變。

四大爺撓了撓頭,“李氏溫柔可人,我?的確很喜歡,待她比待旁人親密些,太子妃不也喜歡同她說話麼?”

有小十三和?小十四兩個好弟弟幫忙帶弘晏和?鳴幽,石小詩這會正忙著吃八寶鴨,聽到這兒放下筷子,一本正經地說:“四弟可彆?亂說,四福晉謹慎有趣的樣子我?很喜歡,李側福晉的溫柔可人我?也喜歡,在座各位其他阿哥的福晉各有各的美好,我?全都很喜歡,隻有你們這群臭弟弟才會厚此薄彼。”

聽著太子妃的教導,四大爺連聲?點頭稱是,又轉頭問胤礽意見:“太子二哥,我?來的路上還在琢磨,若是李氏當真?生了個兒子,您說說,叫什麼名字好呢?”

胤礽考慮了一下,說就叫弘昀吧,“《玉篇》上說,昀,日?光也,能如日?光般普照大地的孩子,必定不會叫你失望。”

這話在旁人耳中倒沒什麼,隻是胤禛的眼神忽然就變得深沉起來。

從?前是少?年不識愁滋味,但人終究是要長大的,太子的這些弟弟們,彆?看今天在場如何把?酒言歡,但誰也不能天真?一輩子。

弘昀弘昀,這名字說不定真?能給他帶來鴻運,畢竟都是愛新覺羅家的骨血,誰又敢說自己的能力就是比不過太子呢?

他的沉默胤礽看在眼中,但想了想,還是道:“今兒雪大,你們多喝些,暖暖身子,回?頭讓張三把?你們一個個都送到府上,萬一醉了酒撲在雪地裡打滾,各位弟妹少?不得要上我?這毓慶宮討個說法。”

於是方才那?一瞬間胤禛流露出的野心,便被這一番推杯換盞消磨掉了。胤礽當夜沒跟石小詩多說什麼,她那?麼聰明,隻會更早預見。

康熙出發去行宮前的最後一天,也是五公主?溫憲下嫁於佟國維之孫舜安顏的日?子,大紅色的帳幔鋪了半座紫禁城,吹吹打打鬨了大半日?,轎輦從?宮中抬出去後,康熙負手站在乾清宮前的廣場上,凝望著宮人將?地上的殘雪和?金紙屑清掃殆儘,那?張處變不驚的麵容,比從?前又老了幾分。

“汗阿瑪,”胤礽從?廊下走過來,將?一件端罩披上萬歲爺的肩頭,“今兒天冷,魏珠準備了銅鍋羊肉,兒子伺候您一塊兒暖和?暖和?。”

“你是有什麼話,想對朕說吧?”到底是最偏愛的兒子,白?天黑夜拉扯大,又當爹來又當媽,這孩子心裡在想什麼,康熙都明白?。

“是。”胤礽毫不否認,將?康熙引進配殿。

膳桌已經抬上來了,琺琅掐絲景泰藍的鍋子擱在上頭,高高的煙囪聳起,俗話說好肉配清湯,清水一盞,蔥薑二三,鮮切的羊上腦、羊裡脊、羊腱子肉、羊筋肉片薄如紙,擺了一桌。

“羊肉鍋子不稀奇,倒是這二八醬,是小詩她親手配的。”胤礽將?一片熟肉沾過麻醬,擱在康熙麵前的金盤上,“二成芝麻,八成花生,加上沿海地區的魚露和?南乳,花生味甜,能中和?掉芝麻的苦澀,比純芝麻醬更好吃,您嘗嘗。”

康熙夾起送入口中,點頭道:“確實美味。”

他放下象牙筷,收斂起笑意,輕聲?問他:“保成,你同小詩情意深重,朕看在眼裡,隻覺給你找了個稱心如意的太子妃,也算對得起你額涅臨終叮囑,倘若你今日?要同朕說不納側室,到底荒唐,曆朝曆代,幾時有皇帝後宮隻有一個皇後?”

“汗阿瑪,兒臣要說不是這個。”胤礽心裡在打顫,他和?汗阿瑪的關係已經比所?有人都要親近了,可到了要說這句話的時候,依然會覺得害怕。

畢竟他要說的話,可能會叫康老爹勃然大怒,但他已經琢磨很久很久了,為了對得起他自己的心,這話今天非說不可。

“胤祉曾經說過,東宮太子的路,是一條特彆?孤寂的路,”胤礽慢慢垂下眼眸,“兄弟們前赴後繼地展現對儲君之位的渴望,他們會一個個慢慢長大,在我?身上證明自己的才能,我?能逃過那?拉氏和?胤禔、馬佳氏和?胤祉,可我?還有那?麼多弟弟,每一次,我?都能贏嗎?”

“你的意思是,朕的兒子太多了?”隔著淡白?的水汽,康熙神色不虞,“還是在責怪,朕活得太久了?”

“兒臣不敢!”胤礽離開座位,深深拜下去,“兒臣隻是覺得,東宮這個位置……兒臣不合適!”

“哪怕是為了弘晏?你也不願坐?”康熙很會戳他的軟肋。

“弘晏……他會理?解的,”胤礽淡聲?道,“我?再怎麼樣,也足夠他安安穩穩在京中過一生了,可鳴幽呢?倘若她成了公主?,豈不是也要像三妹妹、四妹妹、五妹妹那?樣,成為政治籌碼,送出去和?親?”

康熙頓了許久,才涼聲?道:“保成,你好大的膽子。”

胤礽搖了搖頭,“兒臣並非膽大之人,正是因為怯懦,才想請汗阿瑪廢去兒子的太子之銜……”

康熙長歎一口氣,“就算朕答應你,無論你的弟弟們如何作為,這龍椅和?玉璽也會交到你手上,你也不願?”

胤礽沒有半點猶豫,“皇帝要守器纂統,承七廟之重,入監出撫,當四海之寄,兒臣做不到,兒臣隻想帶著小詩去雲遊四海,而不是困在這座宮牆萬仞高的紫禁城裡,看不見自己守護的大好河山。”

康熙瞪著他,直到銅鍋內的清水被煮得隻剩下一半,才輕輕張口。

“以朕對你的了解,你應該已經權衡了許久,才做下決定,如此荒唐,又如此一意孤行,但……”他的唇角擠出了一點笑意,“但朕相信,離開東宮,你至少?會比從?前舒適愜意,保成啊,你若不願為太子,要去雲遊四海,朕不會給你一兩銀子,如何謀生,你做得來嗎?”

“做得來。”胤礽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聽說白?晉、徐日?升他們那?些國家,航海造船之類的技術比大清厲害多了,咱們大清有錢,有茶葉和?瓷器那?些西方人稀罕的玩意兒,我?和?小詩想去看看,說不定貿易之門一旦開放,天下萬姓的生活都能比從?前更好,大清國力強盛,自然不用懼怕準噶爾和?羅刹國的挑釁。”

康熙被他這番話一說,這才覺得眼前的皇太子,很有自己當年擒鼇拜削三藩的那?驕傲輕狂模樣,在那?麼多兒子裡,他已經許久沒在任何人眼中見過這樣激動的神色,唯有現在的胤礽,同他如出一轍的血氣,宛如熊熊燃燒的火焰。

這一天,康熙和?胤礽的一頓晚膳用了整整兩個時辰。

當皇太子的身影從?乾清宮前的台階下消失後,梁九功走到立在窗邊的康熙身後,低聲?問:“萬歲爺,您會同意的,對麼?”

康熙扭頭瞧了他一眼,歎道:“梁九功啊,這世上,沒人比你更了解朕的心思……你覺得朕該不該答應?”

梁九功低頭笑道:“我?隻知道,太子爺是您最偏愛的兒子。”

康熙揩了揩眼角,“罷了,給他三個月時間仔細考慮吧,倘若他執意要走,朕作為他的阿瑪,又怎會不答應呢?”

——

萬歲爺的鑾駕在次日?清晨準時出發去行宮,隻是留給眾大臣的口諭裡,此次監國的並不是皇太子,而是四貝勒胤禛。

有人說太子到底失了聖心,有人說四皇子也要像他的兩個哥哥一樣,走上與東宮相爭的道路,甚至有人跑到胤禛跟前詢問,是不是捏住了太子爺什麼把?柄,對此先前內心還在天人交戰的四大爺非常愕然,捏著自己親手做的白?瓷茶盞道:“我?……我?真?的什麼都沒做啊!”

當然,最後還是梁九功和?張三一起告知了眾人真?相——皇太子在數月前的三貝勒逼宮事件中身受重傷,即便先前調養有了起色,但是昨日?一場風寒,又讓皇太子重新躺回?病榻,無法上朝監國。

這回?大臣們明白?了,隻是那?皇太子看起來強壯建康,竟是個風一吹就倒的病秧子呀!

眾人都認為皇太子不過二十四歲,年輕,底子好,養傷一個來月,總該痊愈了,隻是沒想到時間過去三個月,毓慶宮中竟傳出一條無人敢信的消息——喪鐘嗡鳴,白?幔鋪地,皇太子愛新覺羅·胤礽,薨了!

康熙是連夜從?行宮趕回?來的,一臉悲痛地奔入毓慶宮吊唁,最後拉著皇太孫弘晏的手回?到乾清宮,而眾皇子無一不來叩首,即便是遠在蒙古的胤禔,也差了親信回?宮。擷芳殿的側室們均拿著一大包銀子出宮回?家,倒是太子妃石氏和?小格格鳴幽,竟沒人知道他們的去向。

——

五月初八,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

杭州成為外?有個叫龍門的古鎮,依富春江南岸而建,這一路汀洲煙箬,水秀山青,就連官道邊的景色也比北地更有情致。

馬車小小,青色的素緞油布看起來很不打眼,若不是貼著細瞧,決計看不出上頭精細的流雲暗紋。

窗簾被掀開一縫,露出張可愛圓潤的小臉,這是個看起來剛到一歲的小姑娘,頭上紮著雙髻,咿咿呀呀地喚著,似乎在跟自己的爹娘說什麼新奇故事。

“鳴幽,快把?頭伸進來,外?麵有大老虎,最喜歡吃小女孩的腦袋。”石小詩比了個鬼臉,嚇唬起女兒來毫不心軟。

沒想到鳴幽笑得更開心了,口中還喊著:“打!打!”似乎要把?外?麵傳說中的大老虎一巴掌打死。

“我?二大爺的閨女,就是比尋常姑娘厲害!”胤礽嘴上誇著女兒,手上卻給愛妻遞了碗消暑的冰瓜酪。

“你怎麼自己稱呼自己為二大爺!”石小詩哭笑不得。

“在外?行走,總得有個名號嘛,”胤礽挑了挑眉頭,“你說我?是叫金二,還是何二?要麼就跟你姓石吧?”

石小詩瞥他一眼,“你慢慢琢磨唄,隻是你最後和?汗阿瑪怎麼談的,偏偏將?弘晏給丟下了?”

出宮已經大半個月了,每每說起這件事,石小詩還會有些許不高興。

“汗阿瑪說,到底是他親自將?我?拉扯大,留弘晏在他身邊,也好做個念想,”胤礽可憐巴巴地解釋,“再說他老人家已經答應我?了,往後宮中不再設皇太子、皇太孫這樣儲君之位,弘晏將?隻會是皇長孫,在承乾宮生活,毓慶宮往後隻做皇子讀書之處,有你的好姐妹佟佳貴妃照顧,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話雖如此,但是胤禛他以後會不會心生不滿……”石小詩滿麵憂色。

“汗阿瑪已經明令,誰敢不從??再說等到新君繼位,咱們再想辦法把?弘晏偷出來便是。”二大爺笑得光風霽月,仿佛一點都沒再說無賴之語。

“偷出來?”石小詩不敢置信地看著胤礽。

“是前太子妃正大光明地將?他接出來,”胤礽擁她入懷,仰唇笑著,從?懷裡,摸出一根紅繩吊著的事物,“反正有它在,到時候,我?去把?你的兒子要回?來!”

白?玉臥虎佩在夏日?赤金的光線下閃閃發亮,溫潤的大腦袋,一對炯炯有神的可愛大眼睛,三個人盯著它都笑了,如此明媚,如此鮮煥。

——正文完——

第118章 無夢徽州

康熙四十七年?, 春。

徽州不如京城的樓台大開大合,院落之間隔得近,青石磚路並不能容寬敞的馬車通行。雨後, 鳳尾森森, 龍吟細細,有一方?青頂小轎從城外?抬入, 進了被一片翠竹環繞石家大門。

老者?一身佛頭青便服, 扶著年?輕的侍從, 從轎子上顫巍巍地走下,一個不過十歲模樣的小姑娘從垂花門後麵繞出來,雙髻上的紅繩一跳一跳地, 狂奔到老者?跟前,用響亮嬌俏的嗓門大聲?說了句:“瑪法好!”

老者?“唉呦”了一聲?, 臉上浮起一絲慈祥的笑意, 仿佛尋常人家的爺爺和孫女那?樣,蹲下身,從袖子裡掏出一個黃澄澄的大杧果塞小姑娘手中,悄悄同她講:“小鳴幽, 這是瑪法從宮裡偷出來的,好吃呢, 可彆告訴彆人!”

鳴幽眨巴著大眼睛,把杧果塞進門口的花盆裡, 點點頭道:“這是瑪法和我之間的秘密, 等晚上沒人了我再來取。”

老者?和藹地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腦袋。

一個麵色肅殺、不苟言笑的中年?管家從門內出來跪拜,老人身後的年?輕侍從向他道了句張諳達, 然後轉頭跟老者?請示:“主子,我去準備茶點。”

“去吧, ”老者?望著這方?小院,眼中有一絲悵然,“在宮裡這麼?多年?,也不知道這徽州的吃食,他能不能習慣。”

他跟著中年?管家轉過垂花門,天色昏沉,穿堂裡燃著料絲燈,把廊下照得一片明?亮,一雙男女站在門外?等候,都穿著粗布素服,雖然簡陋,但潔淨非常,十年?歲月,仿佛根本沒在他們的麵容上留下任何痕跡。

“阿瑪!”男子和女子一齊叩首,這是事先就說好的,萬歲爺是微服私訪,不能用宮中的稱呼。

“快起來!”老者?迎上去,想抱住男子,但還是忍住了,隻是拿手擦了擦眼角的淚花。

男子沉聲?道:“阿瑪,外?麵寒涼,我們還是進去說吧。”

這老者?正是年?近六十的康熙,這十年?,朝中內外?無戰事,算得上海晏河清,他也越來越不願意在宮中留守,朝政上有胤禛撐著,幾個小兒子也愈發成器,似乎是害怕想起故人舊事,每年?南巡西?巡東巡,在行宮和暢春園居住的時間比在宮裡還長。

邁進門檻,康熙上下打量,此處比毓慶宮略小些,但也沒小到哪裡去,陳設簡潔,處處木雕,從天井望上去,上頭還有二層小樓,合著地步打就的憑欄倚靠,精致非常。

女子引康熙往最上頭鋪了軟墊的圈椅上歇下,自己和男子則分?坐在下首兩側。

康熙笑了笑,朝男子道:“朕……我這身子,愈發吃力?了,在京城附近走走倒也還好,隻是江南太遠……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男子沉默了一瞬,“阿瑪,千萬保重身體。”

康熙拍了下膝蓋,“有件事先告訴你,梁九功上個月沒了,如今跟在我身邊的隻有小魏珠……”

坐在下首的女子忽然有刹那?失神。

男子哀傷地問?:“梁諳達,是生了病?”

康熙說是,“太醫看了,能救,就是人很受罪,梁九功怎麼?說都不願意,他說伺候我一輩子,最後隻求這一件事,讓他鬆鬆快快地離開,我……就答應了。”

堂內有一種?悲傷的情緒在蔓延,男子低聲?道:“梁諳達這一生,也算得上兢兢業業……”

“是啊,”康熙歎了口氣,“他在彌留之際,還記掛著你。”

男子歎了口氣,女子扭過頭,似乎已經?掉下淚來。

魏珠把茶水端上來,屋內的氣氛才變得稍稍緩和一些。

“這是明?前毛峰,”男子勉強笑了笑,介紹道,“比宮裡的六安茶要好入口。”

茶器都是最普通的白瓷,但湯色淺碧,十分?透明?,康熙抿了口,稱讚:“確實清爽。”

他將茶盞重新擱回桌上,才向男子問?道:“保成,十年?了,你都不回來看看?如今弘晏已經?開蒙,在書齋念完了四書五經?,他是朕……我的孫兒輩中最出挑的一個,其次才是老四家的弘曆,若不是你當?日要求決不讓他當?皇太孫,弘晏真的是個可堪大任的好苗子!”

歪在門邊的鳴幽撅了撅嘴,“瑪法,我也可堪大用,不比弟弟差。”

“那?是你哥哥。”女子有些無奈,旋即朝男子搖了搖頭。

男子會意,朝康熙拱了拱手道:“阿瑪,天下好苗子多了去了,他若有這個想法,我也不會阻攔,隻是此路凶險,等他再大一些,想清楚自己的去路,再請您做決定?吧。”

康熙拈了拈胡須,“梁九功走後,我也時常感?到力?不從心,朝中大臣都說,讓朕再立一位太子……”

男子更堅定?地說:“阿瑪,如果弘晏沒有這個想法,他的叔叔們看他礙眼了,就請您點頭,小詩去將他接出來。”

康熙無奈地笑了,收起拉家常的口吻。

“是啊,朝中大臣都說,讓朕再立一位太子,情勢如此,朕雖有立儲之心,但是到底折損了三個兒子,剩下的那?幾個,朕實在不忍心。”

男子想了想,柔聲?一笑,“汗阿瑪,這儲君也不是不能立。”

坐在對麵的女子登時睜大了眼,一臉惶然地看過來。

男子衝她眨了下眼睛,然後給鳴幽找了個借口,讓她上外?頭找她春煙姑姑玩去了。

“哦?”康熙坐直了身子,饒有興趣。

男子溫聲?道:“您隻需跟大臣們說,儲君已經?定?過了,那?立儲的詔書就掛在乾清宮正大光明?的牌匾下,等到了那?一日,由朝中幾位大學士一起取下,既然互為作證,便可以?昭告天下,由新君登基。”

“這確實是個辦法,”康熙垂眸思?索,“秘密立儲,確實既能堵住悠悠之口,又能避免諸皇子互相傾軋……隻是倘若那?幾個大學士被人收買,屆時一齊作假怎麼?辦?”

男子含笑道:“多寫幾份,藏在內府,或者?寢宮,或者?您相信的人身邊,以?備核對。”

康熙眉頭一挑,“確為可行,回宮後朕就讓魏珠籌備此事……既然話都說到這裡了,朕再問?你一句,保成,你覺得朕的哪個兒子可以?克承大統?”

男子朝女子望了一眼,緩聲?道:“我的弟弟們,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們了。”

康熙沉吟了一下,“這十年?過去,你的弟弟們也都長大了,成年?阿哥裡,老五老七早早表示不願意,老八是最得人心的那?個,老九精明?,老十是除了你以?外?出身最好的,十二一心鑽研內務管事,誌不在此,十三十四倒有英勇誌氣,但年?歲小了些……還有老四,這些年?擔過幾回重任,愈發不聲?不響,朕有些擔心,當?年?讓他參與監國是對是錯。”

萬歲爺到底是老了,這種?暮年?的氣息比從前更甚。

男子有些動容,慢悠悠道:“如果真要選一個……我覺得還是四弟人品貴重,勤政愛民。”

有了這句話,康熙心中就有成算了,點頭道:“是啊,坐在那?個位置上,人品,是最重要的。”

魏珠和春煙一塊,把膳桌抬上了,男子笑著介紹:“這裡不比在宮中,雖無山珍海味,倒也有些鄉野的新鮮吃法,這魚是臭鱖魚,聞著臭,吃著香,燉鴿裡放了山藥,軟爛香甜,問?政山筍正是季節,吃口很爽脆。”

這頓飯吃得很新鮮,三人又說了會話。

“你二人如今靠什麼?營生?”康熙放下筷子問?,“那?日保成走,朕也沒準你帶銀錢,這房子家業彆致有趣,隻怕要花費不少吧?”

男子笑了,給康熙斟茶,“我和小詩出宮後研讀西?學,覺得很有意思?,便在江南地區開了幾間學堂,如今正經?營到徽州一帶,見徽州人傑地靈,物產豐富,更鼓勵經?商,是以?在此地小住幾年?。”

康熙連連頷首,“這份經?營的頭腦,也隻有老九能跟你一比了。”

喝完最後一口茶,外?麵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康熙站起身,拍了拍袖子,目光在這對夫婦身上不舍地流連一瞬,道:“朕……該走了。”

男子也沒多留,點頭道好,恭恭敬敬地將這位白玉龍服的天子送出垂花門外?。

就在康熙即將登入轎輦時,卻?聽見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女子從屋內奔出來,淚水流了滿麵,低聲?俯首道:“汗阿瑪……萬望珍重!”

康熙詫異了一瞬,隻見男子也跟著跪下來了。他隻覺得心頭被猛地撞了一下,雙眼前已是一片朦朧,隻能顫抖著聲?音道:“好,好,你們也是……千萬照顧好自己,隻要想回來,紫禁城永遠為你們敞開。”

——

夜色昏黑,燈火如豆,臥榻上的女子正在讀書,看見男子走進房來,橫著眉頭道:“小詩,這樣好玩嗎?”

“好玩,”石小詩眨著眼睛點了點頭,把脖子上戴的白玉虎佩摘下來,“這不是二大爺你先主動提出的嘛。”

胤礽臉上閃現過一絲薄慍,“你總說要換個玩法,那?夜我本想給你個驚喜……”

石小詩拉著他坐在床邊,挑了挑二大爺的下巴,“一回生二回熟嘛,再說那?天你不也很儘興,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

胤礽順勢將石小詩推倒在榻上,惡狠狠恰了把她的腰,“你還說!五日前你我換身,第二天一早你就跑出去遊山玩水了,我一個人要處理學堂雜務,還要照顧鳴幽,還不是接到汗阿瑪到徽州的消息,我看你心都要玩野啦!”

石小詩笑得唉呦亂叫,“好二大爺,對不起,我錯啦,我隻是一早起床,想溜達出去看看徽州好山好水,一不小心就跑遠啦,你放心,我這幾天可老實了,絕對沒有遇見什麼?男男女女。”

胤礽狐疑地看著她,“我分?明?見你今早進城時跟一俊俏少年?同坐,還有說有笑的……”

“那?還隻是個十多歲的少年?呢,”石小詩摸了摸額角,“我都問?清楚了,出身全椒吳家,名叫敬梓,一家子都是文人出身,極有涵養,我替鳴幽著想,給她找個一起一起讀書的伴兒,有何不可?”

胤礽咬著嘴唇,是啊,如今連鳴幽都已經?十歲了,他和石小詩,再不是毓慶宮中那?對無憂無慮的少年?夫婦了。

他頓了片刻才開口,“汗阿瑪年?歲已高,今次相見,我怕是最後一次了……”

石小詩扭頭看著他,“你想回京城去看看嗎?”

胤礽眼中的火苗燃了片刻,“我若說想,你會不會生氣?”

石小詩笑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京城是你的故鄉,萬歲爺是你的親阿瑪,倘若你能輕易放下,我倒覺得你是個冷血無情之人了。”

“反正大清皇太子早就沒了,我也改名換姓,就算在京中,也沒人會想到我大隱隱於市,”胤礽微笑著在她額上一吻,“那?咱們的學堂?”

“關掉,去京城開個分?號唄,”石小詩懶散地打了個嗬欠,“鳴幽一定?很高興,十年?過去了,她和弘晏一定?要打上一架,分?個孰高孰低。”

“……你覺得誰會贏?”

“……鳴幽吧。”

“……不,我覺得是弘晏。”

呼吸聲?漸濃,兩人的說話聲?慢慢低下去,與夜半蟬鳴,風過梧桐,燈芯劈啪一起,融入清森的夜晚之中。

一夜無夢,是為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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