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穀小姐是想知道更多我身上的故事?”
在目送夏洛蒂的車輛消失在街角之後,我向長發在風中飄揚的神穀發問,她卻望向公園旁的星巴克:“你想喝些什麼?”
還沒等我推辭,她就朝著那家店走去。
“摩卡,謝謝了……回去我把錢給你,我今天出門沒帶錢包。”
神穀然後搖了搖頭,拿出了李維先生給她的那張信用卡。
這樣的好意令我卻之不恭:“好吧,那……麻煩你了。”
我沒有走進店內,隻是坐在了店外的桌椅上,靜靜地等著神穀。
在看到不遠處有些年代感的花園大門之後,我想到的卻是我們在卡斯爾登城暫居的那棟不算高的樓房——內部嶄新的裝潢並不能掩蓋本有的曆史。每當看到外牆上斑駁的苔蘚以及欄杆上生出銅綠的金屬裝飾,我都會在意起有關它從前的故事。也許從前住著一位年青的男士,因為我在書桌的抽屜裡發現了一個香水瓶,拿給神穀看的時候,她說這是寶格麗男士香水的瓶子,還說那是一種讓她十分懷念的氣味。然後我又想到,直到現在我都不得而知,三樓的幾個房門緊閉的房間裡有什麼。
就這樣想著的時候,一個白色的紙杯懸在我的麵前,又輕輕放在桌上。
“剛剛想起來,之前讓你說一說宿英城發生的事情,結果你顧左右而言他了。今天你就當是陪我散散步吧,讓我聽聽你的故事。”
神穀拍了拍我的肩,走進公園。我拿起麵前溫熱的紙杯,站起身來跟了過去。
“神穀小姐,我之前問若利韋,為什麼不直接向你說明主教失蹤的事情,他支支吾吾沒有說原因,但是我隱隱約約感覺他有些怕你。”
神穀頗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我確實自以為脾氣不怎麼好,高興的時候麵無表情,不高興的時候卻什麼都表現在臉上,一般人看來可不就敬而遠之麼?”
我趁機揶揄:“這麼說,我還要感謝你那麼多次沒對我發火?”
她扭頭看向另一邊:“嗬,算了吧,這有什麼好感謝的……”
夕照一瀉萬裡地灑在廣闊的湖麵,水波隨著微風蕩漾,色彩斑斕。估計又是她有意而為之,我看不到她的臉,不過現在她的臉上一定會流露出微笑。雖然這個季節的花園並不會有花叢盛開,但樹枝與少數殘留的葉片,給這裡帶來了迥然不同的觀感。人在這樣的時節裡難免傷感,但因為身邊還有神穀在,那內心的感傷便消去了幾分。
沿著台階拾級而下,踏著條石路穿過幾棟紅頂房屋,我們來到了湖邊的碼頭。手中咖啡的香氣與湖上吹來的濕潤水汽混雜在一起,讓漫步在湖邊的我感到神清氣爽。碼頭上有人在悠閒地垂釣,另一邊則是一群天鵝聚攏在岸邊,爭先恐後地爭奪著遊客投喂的麵包,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和諧與安寧。
神穀走在前麵,領著我來到一處高台上,然後靠在扶手上,指了指不遠處的幾棟裝潢華美的低層建築:
“那幾棟房子是一家旅店,雖然看著很新,其實在1861年就已經建好了,距今得有……一百六十多年了,這片花園裡,就屬這裡視野最好。”
再多看了幾眼之後,她又轉過身去麵向碧藍的湖泊,望向對岸的高山:
“這片湖叫翁渡湖(lateau),在法語裡vent是 ‘風’,eau是‘水’,湖上吹來風,這個名字倒也取得挺應景。一水之隔的對岸就是法國領土。”
我認真聽著神穀的講解,點了點頭,回想起來,每當上街買東西的時候,神穀就說起法語來,而平常在隻有我們兩人的場合,說的又是另一種語言,如果加上夏洛蒂在場的話,三個人說的就是英語。
我懷著一絲崇敬讚許著:“感覺你在說法語的時候發音很好聽,是知道要來這邊所以專門學過麼?”
她搖了搖頭:“很多年前在羽山市,應該是我上大學的時候,和我的舍友學的——我們沒有住在學校的宿舍,而是山上的一棟洋館裡。”
洋館,我饒有興致地眯起眼:“那租金應該不少吧?”
“沒有租金,那棟洋館本來就是我舍友的。我當時是聖護,她算是我的助理,不過我當時技藝不精,所以她又相當於是我的老師……畢竟她的能力比我強太多了。”
我想起了那個下午,那個安靜坐在走廊當中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聽起來你的舍友是一個很有廣度的人,所以你的土佐方言也是她教會你的麼?”
“應該算是吧……我大學二年級開始搬到她的洋館裡,每天就學她說話的方式,久而久之就‘入鄉隨俗’了,她和我待久了,也學會了羽山方言。說起來,我舍友大學的專業是漢語言文學,她其實很有語言天賦。”
我笑著聳了聳肩:“我在宿英城待了將近三年,雖然能夠聽懂當地的方言,但也隻會說幾句而已,所以跟人交流基本說英語。”
神穀哂笑:“怪不得你說的英語,連夏洛蒂都能聽懂。”
我沒有理會她的揶揄,轉向另一個話題:
“神穀小姐,你其實早就清楚,你的舍友就是我的那位姐姐,對吧?”
我緊緊地盯著神穀的眼睛,希望從她口中確認那個幾乎百分之百確認的答案。她愣了一下,往後退了半步,輕輕擺了擺手:
“怎麼說呢?從你第一次說你是從高知市來,而且姐姐從那裡搬到羽山市的時候,我就想確認是不是有這樣的巧合。然而就算你說了那麼多,我也不敢輕易下結論,畢竟同名同姓的情況很常見,而且她也沒有跟我太多地提過她家裡的事情……”
“神穀小姐,她名字的漢字寫法是怎麼寫的?”
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來自內心更深處熟悉的眷念感,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居然是問起她名字的寫法。神穀歪著頭想了想,用手指在空氣中寫寫畫畫:
“福澤諭吉的諭,佳名的佳。”
“諭……佳……真是好名字。所以後來呢?你們是怎麼分開的?現在還有她的消息麼?”
她輕輕搖了搖頭:
“十年前我的身體狀況十分糟糕,惡性貧血,還有彆的慢性病,所以放棄了聖護這個身份,轉交給了諭佳,接著就去了瑞典。在瑞典的時候會和她隔著時差聊天,時不時還會通信——不愧是她,對這種有老套的事物情有獨鐘。不過我們之間的聯係也隻維係了五六年,後來她同樣放棄了聖護的身份,然後開始四處漂泊,直到兩三年前她最後一次寄信給我,說是到了黎凡特去找一些遺跡。”
我有些訝異:“兩三年前?黎凡特?那個地方從阿拉伯之春到現在都還在打仗,她這不是……”
“不知道,她是基督徒,不可能是跑去投奔民兵武裝搞什麼吉哈德,按照她的性子,估計也是到一個人煙稀少的村落隱居起來,很難卷入到衝突當中。而且就算是遇到緊急情況,以她的能量……我覺得遭受生命威脅的更有可能是對方。”
一旦談到我那位姐姐的事情,神穀的嘴角就開始不由自主地上揚,看來她們兩人之間確實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甚至有可能產生了某種更進一步的情感,說不定她那枚戴了十幾年的戒指,就是池諭佳留給她的紀念。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神穀解釋說我的這位姐姐不會因為戰局而遭遇危險,我心裡也極快地閃過一絲帶著不安的預感,但願這隻是我的錯覺。
“說起來,神穀小姐,你說英語的時候,發音也挺標準的,是因為父母是歸國子女麼?”
我剛想轉移話題,套一套她的話,但她卻抬起手攔住了我的發問:
“夠了啊,秋洋,這種問題我可不會回答你。而且我已經說了這麼多關於我從前的事情,你是不是應該也說一些你的故事了?禮尚往來嘛。”
我歎了口氣,聳了聳肩,感覺有些遺憾。不過我確實不該對她敷衍。於是我喝了一口手中咖啡,認真回想幾年前那些本該被掩埋在深處的記憶。
華燈初上的夜晚,我跟隨著弦千渡穿過人跡稀少的街巷,地上的傳單與其他被隨意丟棄的垃圾隨著腳步踏過而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在我們的身後,還隱約傳來嘈雜的呐喊與參差不齊的歌聲。
這一切都與我們無關,我們無聲地走著,最終來到一棟圍牆不太高的院落前,摁了一下門鈴。穿著燕尾服的老先生給我們開了門,畢恭畢敬地帶著我們進到院牆裡的彆墅。站在門口來迎接我們的正是方修瀛神父,他同我們握手,將我們帶到二樓的宴會廳——那裡是來賓聚會的地方。
借著房間裡有些昏暗的光線,我看到點著燭光的餐桌上整齊地擺放著餐盤與高腳杯,幾個人正圍坐在另一側的沙發旁,有些抽著煙,剩下兩三人則是端著酒杯在攀談些什麼。我接過侍者遞來的酒,走近了一些,看到人群中央的男人正拿著一副撲克牌,向圍繞他而坐的其他人做著解說:這位先生,請您檢查一下這副撲克牌有沒有問題?
與此同時,方修瀛在我的身後,小聲地對弦千渡說著:“兩天前的淩晨,安田的鄉紳們與示威者在地鐵站發生了衝突,據說那些黑衣人強行闖入鄉村的土地想要拿走什麼東西,與當地居民爆發激烈衝突之後落荒而逃。”
我聽著他的描述,同時留意著沙發那邊的魔術表演:“如果沒有問題,那我會一張一張地把牌拿到桌麵上,你可以隨時喊停,你喊停我就停下來。”
弦千渡對方修瀛所說的事情似乎很是在意,他追問下去:“……所以呢?又有某些勢力介入?”
方修瀛:“確實如此,示威人群裡依舊有循道會的影子,而安田的居民叫來了三合會。”
弦千渡當即深吸了一口氣,三人間的空氣凝固了,隻有不遠處的計數聲還在繼續著:“五、六、七、八……十二,好,停!”
我回過頭,壓低聲音回應方修瀛:“那些人但凡有絲毫的理性,也不會無知到去挑釁那些極其團結而且敬重鬼神的鄉紳。”
神父聳了聳肩:“我們暫且不論那些人的動機,雖然示威者被打得落荒而逃,但安田人的祖墳也被人偷偷挖掉了不少,最終的損失還沒有統計完全,隻能說兩方都被擺了一道。但是挖墳的事情具體是誰乾的根本說不清楚,當局隻說同樣是示威者所為。”
正在表演魔術的男人讓觀眾記好他選出的那張牌,我眯起眼稍微看了看,是牌的角落上印著黑桃四。
男人收回手中牌堆,快速地洗牌,打了個響指,再將這些牌一疊一疊地翻開讓他們確認:“這些牌裡沒有你剛才看到的那張,對吧?這一些裡麵,是不是也沒有?這一疊裡有麼?也沒有是吧……那這些呢?還是沒有。現在我手裡所有的牌都翻了個麵,但是先生們,你們剛才選擇的那張牌,不見了。”
弦千渡不再理會變魔術的男人說了什麼,他看向方修瀛:
“想想也是,這種不能放在明麵上來做的事情,也隻能找個堂而皇之的說辭先應付過去,讓那張曾經所有人都見到的牌在眾目睽睽下消失。不過方先生,總要有人去找到這張消失的黑桃四,不是麼?”
方修瀛:“姑且不論誰最後去揭開那張牌,如果沒有那個晚上鄉紳與鬨事者之間的衝突,最上麵的人也會去做一些事情。不過現在,在他們看來,一切似乎都變得好起來了,長官可以問心無愧地準備述職的材料,而不用擔心某些議員們的煽風點火。”
神父似乎對政壇的風吹草動也了如指掌。拿著撲克的男人又打了個響指,馬上提高了聲調:
“之前我打了個響指,讓你們選中的牌憑空消失了,剛剛我又打了一次,這張牌已經回到了我手中這副牌裡。這位先生,您還記得您方才是數了多少麼?十二對吧。”
他又開始一邊數著數,一邊將牌圖麵朝上一張一張地鋪開在桌麵上,當他數到十二時,卻出現了一張背麵朝上的牌。
“各位先生們,這張就是你們剛剛記住的牌。”
他翻開了那張牌,上麵的花紋正是黑桃四。圍觀的人們發出了驚歎,紛紛鼓掌歡呼。而最初檢查撲克牌的那位男人,又拿起了那副牌,饒有興致地看著上麵的圖案:
“談漸鴻(Tam Zim Hung)先生,請問您能把這副牌送給我麼?”
“當然可以,闞哲瀾(Ham Zit Lan)警司,但是為什麼你會想要這個?”
警司看了看印在牌麵上的照片,然後挑出其中的兩張,用手指彈了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