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妙手回春,當然是假的。
江行裝傻: “我不知道。師兄,你今日有些奇怪。”
“奇怪的不是我。”
李玠步步緊逼,乾脆坦白了, “是係統,對吧。你說過的,你有這樣一個金手指。”
“這個時代,根本沒有人能醫好他的眼睛,除非你用係統。”
看到李玠瘋狂的眸色,江行心底湧起一陣難過。
何止是他變了,師兄也變了。
變成了自己不認識的樣子。江行想,這京城實在是一座精致華美的牢籠,圈住了所有希望仕途顯達、所有對權力有所渴望的人。
江行歎氣: “師兄既已明曉,又何必來問我呢。”
外麵風雪肆虐,在炭火燒得很足的溫暖屋子裡,李玠遍體生寒。
身體的涼,多烤火多取暖,自然有辦法解決。心底的涼,就不是烤火能解決得了的。
李玠咬牙: “江行,你真是好樣的。”
江行道: “為愛人獻上綿薄之力,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李玠見他一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架勢,心知不論再怎麼做,也沒法挽回了。他乾脆破罐子破摔: “是嗎?我倒不覺得他有多愛你。近日他鮮有來信吧?”
江行波瀾不驚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李玠繼續往他心口紮刀子: “京城與江南雖然不遠,但來回奔波,也要耗費一些時日。你又如何得知,那人在江南沒有樂不思蜀呢?”
“那地方出了名的和美富足,吃喝玩樂一應俱全。他多少也算個閒散王爺,富貴閒人,平日無事,江行,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四處狎玩?”
“莫說揚州瘦馬,單論那地方的文人,就慣會在家中豢養孌童。他久久不給你來信,你以為是因為什麼?”
江行捏緊了茶杯: “……師兄,請你尊重他。”
李玠話語刻薄: “師弟,你是情深一片,也不知對方領不領情。”
第106章 暗辭隱喻久相見
江行忍無可忍: “師兄!”
李玠寸步不讓: “師弟, 彆再執迷不悟了。”
其實,李玠心中清楚,時鳴不會做那些事情, 更不會豢養孌童。寫信少了, 無非是警惕有人竊取信件,從來沒有移情彆戀的意思。
但, 李玠同樣明白, 江行卻並不知情。
江行看著李玠,話語中帶了些冷意: “他是什麼樣的人, 我再清楚不過。師兄此次來,若隻想同我說這些, 那還是請回吧。”
李玠話裡意有所指: “師弟,希望你真心一片,不錯付他人。”
江行麵不改色: “是否錯付,還用不著師兄來說。”
李玠沒多停留。在他走後, 江行忍不住翻出了時鳴寄給他的信。
信紙已然變得陳舊,邊緣微微泛黃,字跡卻是很清晰的。
江行摩挲著紙張, 忍不住想:阿鳴此刻究竟在做什麼?
無處訴說的思念在他體內來回衝撞,江行倒不至於相信李玠的話,對時鳴起疑心;但杳無音信實在有些不正常。
正思考著,一位老熟人偷偷摸摸地進了江府,來尋江行。
“哎,有好消息。”
宋正假借販夫走卒之名混進了江府,趁著下人不注意的工夫裡摸到了江行處。
江行見他鬼鬼祟祟, 驚訝道: “你若想來,讓下人通報一聲就是, 為什麼如此掩人耳目?”
宋正一屁|股坐下,大灌了一口茶,卻被燙得吱哇亂叫。他晾了晾舌頭: “不知道啊,你們這些大人傳遞消息,不都很隱蔽嗎?我混都混進來了,不好再走一次吧。”
江行默默收起時鳴的陳年老信,道: “……你方才說什麼好消息?”
宋正一拍大腿,從懷裡摸出了一本話本子: “你看看這個。我爹特意交給我的,說全天下隻此一本,讓我帶來給你。”
什麼話本子全天下隻此一本……還有,他們父子倆的關係什麼時候變這麼好了?
宋正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解釋道: “是他自己要來找我的,我還覺得奇怪呢,他居然不找我要錢了!”
江行笑笑,接過話本子,翻開第一頁,赫然就是“南溪齋主人”的簽名。再往後翻,不同於印刷的字跡,這一本原是作者的手稿。
宋正道: “怎麼樣?”
江行陷入沉思。
南溪齋主人,就是玉竹。當日阿鳴走後,她一同跟去了封地。
按照時鳴的性格,東西自然不是輕易給的。若給,那必有深意。
宋正話裡提到,這手稿是宋達睿交給他的,而宋達睿如今在大理寺當差,大理寺在時鳴走後早已成了李玠的地盤。
宋達睿與時俯仰,很快便牆頭草一般倒向了李玠。這種行為實在太符合宋達睿的一貫作風,江行雖唾棄,但仍然表示意料之中。
現在看來,事情似乎並不是這樣。宋達睿怕是根本沒有倒戈,反而玩了一手雙麵間諜。
江行隨意翻了翻,放下話本子,道: “嗯,我知道了。”
宋正撓頭: “你知道什麼了?”
見江行沒有告訴他的意思,宋正“呔”了一聲,又好奇又心癢,嘰嘰咕咕地走了。
待人走後,江行這才重新翻起那本話本子。
他平常不愛看,且這類東西一向自由發展,一般不會有人注意到。用這種方式來傳遞消息,實在是隱蔽至極。
但,如果要用到這種方式,那就隻能說明,正常的消息傳遞被什麼人給截斷了。
江行眸光一閃。
南溪齋主人的書一向質量很高。這次書中的主人公是一位被困深閨的女子。
江行沒忍住,笑著搖搖頭。
肯定又是時鳴教的。
怎麼回事,他不是應該在江南瀟灑嗎,怎麼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了?
第一折,小姐想給情郎飛鴿傳信,卻遭到了封建家長的打壓,信件全被沒收。小姐苦悶之下,乾脆不再寫信。
江行了然。
看來,不是時鳴不願意寫信,而是寫了也會被人攔截,這才漸漸不寫了。
這樣的橋段在戲文裡比比皆是,算不得什麼。在不知道南溪齋主人真實身份的情況下,江行也很難把這一段同時鳴聯想起來。
該說不說不愧是時鳴嗎……
第二折,小姐為了與情郎相會,戴月奔逃。不料途中遇到母舅家的人,小姐本以為自己會被抓回去,卻不曾想母舅開明,特護送她到相會之地。
江行: “……”
母舅肯定不是真的母舅,因為時鳴的舅舅還在京城,如何能幫?
這裡的隱喻,應當是指在江南的時家舊部。
至於什麼本以為自己會被抓回去……當然也是為了戲劇情節杜撰的。
時家舊部不可能為難時鳴。很明顯,時鳴遇到的要對他不利的人,和攔截信件的人是同一波。
也就是戲文裡所說的封建家長。
但江行總不可能認為這是承元帝在搞鬼,因為沒有理由。
承元帝知道他們的事情,很顯然不讚成也沒有反對。北方的事情已經足夠頭疼了,承元帝還沒那麼閒,要為難一個久居封地的宗親。
第三折,小姐在母舅的護送下成功與情郎相會,怎料事與願違,情郎的父母早在此等候,說出一個令人不敢相信的真相。
江行心說我沒父母啊?
江家父母總不能起死回生。江行就當這段是過渡,杜撰成分居多。
第四折,情郎的父母同樣阻止他們在一起,並且說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兩家父母從前交情甚密,因而發生了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
雙方父母在某種生活方麵太不認真,說出去也嫌丟人。總之一句話,兩人從來不是什麼佳偶天成,反而是帶了血緣關係的親兄妹。
小姐心如死灰,於庚月庚日庚時投河自儘,情郎匆匆趕到,悲痛欲絕,一同與其殉情。
江行人都麻了。
不是,好歹也安排個好點的結局?
但江行卻明白了:兩家父母交往甚密。已知他沒有了父母,而時鳴名義上也是父母雙亡。
那麼指向性就很明顯了。江行即是所謂的父母本身,而時鳴那邊情況要複雜一些。
時鳴名義上沒有父母,但實際上的父親是承元帝。承元帝名義上是時鳴的兄長,那麼……
實際上時鳴的兄長呢?
不就是李玠?!
江行與李玠來往甚密,這一點也能對得上……那麼,聯係父母阻攔信件溝通一事,事情就很明顯了。
攔截時鳴信件的不是彆人,正是李玠!
江行心情複雜。
阿鳴的判斷自然不會有錯,江行也沒什麼不信的。隻是,師兄為什麼要阻止他們之間的信件往來?
明明兩人信中也沒說什麼要緊事。
江行看到小姐投河一段,心想:庚年庚月庚時,投河。
小姐與情郎在這日相見,雖然小姐已經身死,但……
江行福至心靈。
這不就是要約他相會?時間地點都已寫明,就等著他動身去了。
粗略算算,下月就是約定好的時間。地點,自然是在京城的護城河。
小姐往城西處投河,而汴京城城西護城河外,正好有一座驛站。
時鳴若要北上帶兵,必會進宮向陛下辭行。那麼,這一路上走的,都是官道,經過驛站便是必然的了。
江行欣喜得手都不知往何處放了-
一月過去,雪依舊下著。中間斷斷續續停了幾次,到了約定好的時間,江行一早便出門了。
城郊路遠,為了掩人耳目,江行沒有坐馬車。
此刻雞鳴尚早,野徑無人。他撐著一把傘,愈走愈遠,成了茫茫雪海中的一粒。
驛站暫時無人。歇下來後江行喝了口熱茶,等著時鳴的車駕經過。
果然,一壺熱茶還未涼,外麵就已傳來了一陣馬蹄聲,隨後是接引人員的聲音。
江行的心不受控製地狂跳。
他沒有喝茶的心思了,反倒在心中默數起來。數到十,江行臉上撲來一陣涼意,是時鳴進屋帶來的風。
“好久不見呀,哥哥。”
未見其人,那道久違的嗓音就已經傳入了江行耳中。他驀地站起身來,想拉著時鳴說話,可惜憋了滿腹的思念沒法一下兒全倒出來,隻化成了一個簡單的擁抱。
江行眼眶有點濕: “小祖宗,我要是笨點兒,看不明白怎麼辦?”
時鳴眨了一下眼睛,睫毛上撲簌簌的雪花輕輕掉下,落在大氅中全看不見了。
他悶在江行懷裡,說: “我想給你寄信,我每天都在給你寫信。可是,我總是收不到你的回信。”
“我就發覺,事情可能不太對勁。因為你不會不給我回信。後來我順藤摸瓜,果然查出一些端倪。”
江行手臂微微一僵,緩慢鬆開了這個擁抱: “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他要這麼做。明明我們信中沒有提及什麼要緊的事。”
時鳴眉頭微蹙,很快又放開: “罷了,不提這個。我都已經想好了,若你看不懂,我就主動去找你。”
江行恨恨道: “我還沒有那麼愚笨,連這麼明顯的暗示也瞧不出來。好了,此次入京,需得低調行事才行。”
“我久居封地,真是閉目塞聽。”
時鳴俏皮地輕搖江行的袖子, “不知京中發生了何事。隻兩年沒見,哥哥說一句仕途顯達、青雲直上也不為過呢。往後可要多多仰仗哥哥?”
兩根手指捏著衣襟,晃得江行心如擂鼓,腦子也有些發昏了。久不居溫柔鄉,如今再想,竟恍如隔世。
江行耳根悄悄紅了: “又胡說八道。走吧,你該去見陛下了。”
好端端的,還沒說兩句話就要趕人走,真是越長大越古板。時鳴故作失落: “哥哥居然都不留我。”
江行無奈: “荒唐,我如何留你?好啦,從陛下那兒回來再說。”
第107章 舊友相見今非昨(一)
時鳴久不在京城, 此番回來,是一定要同陛下多說說話的。等到了下午,陛下才肯放人。
起得太早, 時鳴回時, 江行尚在午睡。
窗外雪已經停了。時鳴沒讓人叫醒江行,自個兒躡手躡腳走到他床邊, 細細端詳著那張臉。
平心而論, 江行生得確實好看。幾年前尚帶著一絲清澈的稚氣,如今再看, 容顏雖未改,倒是多了幾分沉穩。
這個年紀, 說年輕不算特彆年輕,說老根本沾不上邊,在二者之間江行尋到了一處微妙的平衡,令人怎麼看也看不夠。
江行緊閉雙眼, 睡得很沉,沒有醒來的意思。時鳴心血來潮,拿流蘇掃了掃他的眼睛, 果然見眼皮子下睫毛輕顫,是一個要醒過來的模樣。
眼睛還未睜開,時鳴的手腕先被抓住了。那雙漆黑的眸子帶笑,說話時還殘留著鼻音: “頑皮。”
時鳴被攥住了手腕,壓根沒想著掙脫,反而獻寶似的晃了晃: “瞧瞧這是什麼?”
不等江行答,他自個兒先說: “虎符。漂亮嗎?”
江行鬆開了鉗製住對方的手, 笑了: “沒見著。倒是看到了一隻狐狸拿著流蘇,在搖尾巴。”
他補充: “很漂亮。”
時鳴目光在他臉上掃了掃, 故意發問: “狐狸還是虎符?”
江行不害臊答: “是你。”
“不擔心我?”
時鳴轉著虎符,仿佛就當它是一個什麼小玩意兒, “不怕我有去無回麼。”
江行趕忙“呸呸呸”了幾聲,道: “淨胡說。擔心,怎麼不擔心。陛下要派你去的時候,我就已經挽留過了。可惜,沒說動。”
“雖然不是什麼大戰役,但高低也是要上戰場的。你要是打不過了,記得跑,聽到沒有?”
“你覺得落荒而逃丟人,那對外就說你已經死了,然後我帶你回嶺南,我們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保命要緊,不要逞強,好嗎?”
耳提麵命了這麼多,時鳴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可江行卻知道,時鳴從來不是什麼臨陣脫逃的人。
他遠在京城,沒法跟著去,也就隻能做好後方工作,讓阿鳴沒有後顧之憂才好。
時鳴摩挲著虎符,感慨道: “從前,這一半虎符在我外祖手裡。後來,它到了舅舅手裡。”
“如今雖有曲折,但究竟到了我手裡。時家舊部,個個都是硬骨頭;陛下收了多少年,也依然洗不掉外祖留下的痕跡。不知道這次,他們還能提得動刀麼?”
江行翻了個身,在他臉上輕吻一下,聊作安慰: “不用擔心。你身份如此,自然能服眾。”
時鳴調侃: “不過是借了外祖的光。”
“借誰的光都好,”江行認真道, “我隻要你活著回來。”
江行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堆,翻來覆去無非是要時鳴注意安全。正說著呢,門外傳來一陣動靜,是江年過來了。
一歲長似一歲,褪去稚氣,如今江年也可稱得上一位翩翩公子。江行不知他來意,問: “阿年?”
江年規矩地行了個禮: “兄長,殿下。”
時鳴忙拉他起來,覺得有些不尋常:因為從前江年見他們可不會好好行禮。
今日煞有其事,必不簡單。
江行問: “你這是做什麼?”
江年頓了頓,答: “兄長,我想隨殿下一同去北方。”
這話一出,兩人齊齊一驚。時鳴率先反應過來,罵: “荒唐!又不是去玩兒,哪有上趕著去戰場的?此事休要再提,我不會帶你去。”
江行思忖片刻,問: “你為什麼想去?”
江年的目光變得異常堅定。江行想,這個決定應該是江年深思熟慮,斟酌許久才開口的,斷不可能是心血來潮。
如此,就更要問一問,究竟是為什麼了。
江年道: “我在京中生活許久,自認幫不上什麼忙。若能去邊關為國效力,哪怕殺幾個敵人,也算是個有用之人。”
江行沉默了。
江年跟著他的這些日子裡,江行一向很少管束他,請個私塾先生教著即可。至於學成什麼樣,考了什麼功名,他一向不關心。
因為家裡已經不需要江年出去掙功名了。這孩子心思單純,哪裡玩得過那群老狐狸?
私心裡,江年有用沒用都無所謂,哪怕就是個飯桶,江行也照樣養得起。
隻要這些弟弟妹妹平安喜樂,他這個做哥哥的便儘到了自己的本分。
江行這種時候才認真打量起了江年,問: “你真的想去?”
時鳴“嘖”了一聲: “你不會真想讓他跟我去吧?我不同意。刀劍不長眼,萬一傷哪碰哪,我怎麼同你交代?”
江行沒說話,直直看向江年,等他給一個答複。果然,江年愈發堅定: “哥哥,我要去。生死有命,就算有去無回,我也不後悔。”
時鳴一時失語,這時候才認真審視了江年一番,想,這次可能不是鬨著玩的。
江行覺得頭有點大。但既然孩子鐵了心地要去,他一向不是什麼刻板的家長,要去便去吧。
曆練一番也是好事。
時鳴觀江行表情,哪裡不知他是怎麼想的?既然江行已經決定了,他自己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時鳴歎氣: “罷了。那幾日後,你就和我一同去吧。”
江年肉眼可見地激動起來,一疊聲說了一句: “多謝殿下!”
便頭也不回地跑去收拾東西了。
待人走後,江行瞥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問: “阿鳴不會怪我吧?”
時鳴看他這副窩囊樣,又有些想笑: “方才那副神氣勁兒呢,江大人?”
江行縮了縮脖子,沒說話。
時鳴道: “無妨的,我一定全須全尾地給他帶回來。”
“你也要好好回來。”
江行如是說。
在京中淹留了幾天,時鳴馬不停蹄,帶著虎符北上禦敵去了。
又待了幾個月,冬雪悄悄融化。江行照常下朝,行在京城大道上,一位衣衫襤褸的人攔住了他的馬車。
江行下車查看,就見這人蓬頭垢麵,看不清本來儀容,是以江行乍一被攔,心中大驚,不知為何。
不等他反應過來,一眾大理寺裝束的官兵跟上前,其中一位惡狠狠踹了那人一腳,啐道: “不長眼的東西,誰準你在路上亂竄?衝撞了貴人,你擔待得起嗎?”
江行摸不著頭腦: “這是怎麼回事?”
那官兵很快換上一副諂媚的表情,其變臉速度之快,令江行歎為觀止: “大人,這位是大理寺新來的罪犯,沒看好,給跑出來了。無意衝撞了大人,還請大人息怒。”
江行心說我看起來像發怒的樣子嗎?
他沒想到好好的,大理寺關個人也能跑出來。之前在時鳴治下,可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果真換了一個長官,什麼都不一樣了。江行興致缺缺地擺了擺手: “罷了,押回去罷。”
豈料方才一直不吭聲的犯人趴在地上,伸手死死攥住了江行的下擺,在官服上留下了一道精致的灰。
那人似乎久未進食,加上渾身上下血淋淋的傷口,說話既沙啞得要命,也沒有力氣。粗糲的嗓音傳進耳朵裡,著實不太好聽。
那人說: “大人救我!我是被冤枉的!”
所有進去的人都會這麼說。雖是如此,這人膽子倒大,江行仍然起了興趣,令一眾官兵收手,自個兒先蹲下來。他饒有興致道: “要本官幫你?”
那人抬眼,大逆不道地往上攥住了江行的衣袖,渾濁的眼珠定定看了江行半晌,忽地流出兩行淚來。
淚水清澈,在泥灰血水染得看不出本來麵貌的臉上,留下了很明顯的印記。
那人隻說了兩個字: “江行。”
官兵嗬斥: “貴人的名諱,豈是你能隨意喚的!讓你逃了一次,竟生出這麼多事端,早該處置了!”
江行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直覺此事不簡單,不禁嚴肅起來。製止了官兵的動作,他不嫌臟,輕輕握住了對方已然皮開肉綻的手: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何人?”
那人涕泗橫流: “是我啊,我是徐樵。”
江行大為震撼,忙抬起他的臉端詳許久,這才依稀將麵前這人與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聯係起來。
可……好端端的,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再見此刻徐樵渾身傷痕累累,江行不免心痛: “這是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弄成這個樣子?走,跟我回去。”
江行要拉人起來,不料官兵先不同意了: “大人,這位是從嶺南來的要犯,據說殺了人。您貿然接走,恐怕不合適。”
江行這回是真怒了: “重刑之下必多冤獄!你們可有確鑿的證據,能證明人就是他殺的?若沒有,又為何上這麼重的刑?人,我帶走了。”
“也煩請轉告你們太子殿下一聲,叫他好生查查。查仔細了,歡迎再來我這兒接人。若沒有證據,我看誰敢動他!”
在場眾人皆是被他震得齊齊一驚。官兵們麵麵相覷許久,待反應過來時,徐樵已被江行帶上了馬車。
江府不遠,江行還未來得及好好敘舊,馬車便已到了。江舟搖見江行扶了個渾身是血的人回來,驚駭道: “哥,這是怎麼回事?”
江行把徐樵交給了下人好生照顧,回頭答江舟搖: “這是你徐樵哥哥,路上遇見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會兒再問問吧。”
江府下人動作很快。不一會兒,收拾妥當的徐樵被帶進了書房內,有傷的地方悉數塗了藥,好生包裹起來。就是精神看著仍然懨懨的,沒什麼活力。
徐樵坐定,悄悄打量了一番四周的裝飾,有些局促不安。
第108章 舊友相見今非昨(二)
江行想伸手碰他, 他卻怯懦一般縮了回去,口中喊: “……大人。”
江行心裡不是滋味。
“一彆數年,怎麼同我生疏了?”江行歎氣, “不必拘束。你從前不還說, 我妹妹就是你妹妹嗎?我家,也是你家呀。”
徐樵一震, 眼中不自覺流出淚來。他伸手去抹, 可越抹越多,沾了滿手仍然不消停。
江行輕拍他的背: “不哭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同我說說?”
徐樵將將止住眼淚,恨恨道: “我沒有殺人, 我是被冤枉的。”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季明德?他自己做了一點生意,生活艱難。我想著到底沒什麼深仇大恨,於是時不時去光顧他家的生意。”
“我才是做錯了!他以為我在羞辱他,氣不過, 在我買他家東西時對我突然發難。為了自保,我隻好著急忙慌往外跑。”
“結果我身體一側,他手上的東西沒拿穩, 砸到我身後去了。而身後,就是他那上了年紀的母親。”
“他母親被他失手殺死,他卻要倒打一耙,說人是我殺的。新任知縣不分黑白,為了政績,非說過錯在我,要判我斬首。”
“我家再怎麼富裕, 究竟隻是商,如何跟官鬥?斬首不是什麼小刑罰。我一路被提到京城, 在大理寺候審。”
江行咬牙: “……這麼久過去,沒想到他還是那個德行。然後呢?”
“然後我想到了你。”徐樵眼神遊離, “聽說你在京城做官。我就趁著他們不注意,專門等在下朝的路上,想著就算遇不到你,也能遇上其他的大人,或者再不濟,把事情鬨到陛下耳中也行。沒想到,真的讓我碰到你了。”
“大理寺不知是誰管的。我進大理寺之後,各種刑罰不說全受了個遍,至少一半是有的。但我沒有殺人,沒有就是沒有,他們想屈打成招,我不會如他們的願。”
江行想起如今大理寺的長官,不免歎氣: “若在從前,大理寺還是阿鳴管轄,我想救你再容易不過。但如今大不一樣了。”
徐樵瞳孔放大,驚得幾乎失聲: “時鳴?!他究竟是什麼人,怎麼領了大理寺的官職?”
江行道: “你久居嶺南,很多消息我也沒有同你說。他是陛下失散已久的……兄弟,如今旁人稱他一句晉王殿下。由於是先帝幼子,叫一聲小殿下也使得。”
徐樵喃喃: “你真是吃了好大一口軟飯。”
“從前大理寺是他在管。憑我和他的關係,讓你全身而退不難。”
說到這兒,江行眉宇間也染上了一絲愁容, “但如今,大理寺長官是太子殿下。若平素沒什麼交情,我去說說情,憑我如今的地位,想來對方不會不給我這個薄麵。”
“但壞就壞在,他與我從前……有些交情。隻不過如今分道揚鑣,我要登門求情,他不一定肯。”
徐樵斂下眉眼,道: “無妨的。你若實在不便,我找旁的法子就是。”
江行心中針紮一樣疼。
從前兩人一起,可謂恰同學少年,彼此之間從來不會存在什麼隔閡與疏遠。即使當時兩人條件差了點兒,徐樵也斷沒有什麼瞧不起的意思,更不會對他的麻煩坐視不管。
他也一樣。如今徐樵求到了自己跟前,再怎麼困難,江行也要為他周旋。
江行道: “我若不想幫你,早在你攔住我去路時,我就不會管你了。這事兒有些困難,但我一定竭儘全力。”
徐樵這下才找回了一些往昔交好的實感。得了這句話,久違的苦悶與傷痛似悄然不見,徐樵熱淚盈眶: “江行,等一切事畢,我還想再吃一口你做的飯。”
江行: “……倒也不必如此。”
說話間,江府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李玠帶了零星幾位官兵,也沒叫人通報,自己徑直走了進來。
官兵被留在門外,李玠姿態從容,麵上卻是壓抑不住的怒氣。再見江行與徐樵二人,他不冷不熱開口刺道: “師弟真是好心腸。”
江行心道不好,忙把徐樵往裡間藏,低聲吩咐道: “你先躲起來,我來對付他。”
徐樵還沒走幾步,李玠先出聲製止: “站住。”
眼看李玠要對徐樵發難,江行忙喚: “師兄!人是我帶回來的,有什麼話,同我說便可。”
李玠怒極反笑: “行啊,本宮倒要看看,你究竟要怎麼保這個潛逃的罪犯。”
江行看著徐樵離開,心下忍不住鬆了一口氣。將李玠請進屋內,江行與他麵對麵: “師兄,此案有冤情,他是無辜的。”
李玠仔細端詳著江行,驀地笑了: “每一個進了大理寺的人都這麼說。”
江行皺眉: “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不可擅自對犯人用刑。況且,他再不濟也是個秀才,身有功名。刑不上士大夫,師兄,你應該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李玠當然知道。
可是,李玠不想承認,江行哪怕四處散發那無處安放的善心,也不願意相信他說的話。
哪怕多信任他一些呢?
哪怕多一點信任,兩人之間是否就不會走到這種地步?
李玠自嘲一般勾了勾唇角: “江行,你願意幫所有人,就是不願意相信我嗎?”
江行一愣,隨即堅定道: “師兄,當初那件事情讓阿鳴在封地待了兩年,已經夠了。再者,就算是你做的,我也並沒有放在心上。”
“你為何一直抓著不放呢?我給阿鳴治眼睛,又有什麼不對?師兄,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還有,我與阿鳴的書信往來,是你攔截的吧。”
李玠笑了: “我要的不是你不放在心上,而是你相信我。我要的是你的信任。沒有做過的事情,我為什麼要承認?”
“信確實是我攔截的,可那又如何?罷了。我知道我這麼做很卑劣,但……但我就是忍不住。”
江行歎了一口氣: “算了,師兄。之前那些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徐樵……就當我用你我從前的情分來請求你,讓他翻案,好不好?”
“你真的要這麼做?”
李玠桌下的手攥得很緊, “你不該這麼做。這是大理寺的案子,你不該插手。”
“從前的情分……嗬,我寧願沒有這份情分,這樣還能輕鬆一些。你這話,是不打算原諒師兄了。”
江行彆過頭: “談何原諒不原諒。師兄,你我都變了。從此以後,我們還是橋歸橋,路歸路吧。”
“畢竟現在局勢緊張,我不能棄阿鳴不顧。若他真的失敗,我也隻好認了,隨他一同去。”
再抬頭時,李玠雙眼通紅,話裡藏著狠絕: “……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不允許。”
江行以為他要強留,無奈道: “師兄,這沒有意義。”
李玠手指絞得很緊,似要將衣服布料攪碎: “這個犯人也好,時鳴也罷,一個個都比師兄重要,是這樣嗎?”
江行抿了抿唇,還想再說什麼,屋外卻方寸大亂,鬨得不可開交。
江行心道不好,急急忙忙趕出去時,一抹血色刺痛了他的雙眼。
徐樵傷口上剛換的紗布被血染紅,身邊是一位手持刀劍的官兵,刀刃還往下滲著血。
江舟搖眼淚斷線一般往下掉,灑在徐樵身上,大喊: “哥哥!”
倒在血泊中的徐樵卻看向了江行的方向,釋然一般咧開了嘴,看口型,似乎是在叫他。
江行眼前一黑,身體比腦子動得快。天旋地轉間,江行即刻差人找了大夫,自己飛奔著去扶。
他聽見自己怒吼: “是誰乾的?!事情尚未定論,誰給你們的膽子隨意處置他的?”
沒有人說話。江行還欲發作,袖子卻被人輕輕拉住。
徐樵靠在他懷中,血染上了袖子。他歉意地笑了笑: “對不起啊,把你衣服弄臟了。”
江行含淚搖頭: “大夫很快就到了。你會沒事的,我保證。”
“不用大夫。”徐樵說, “我知道,我撐不了多久啦。”
他身上本就有傷,方才脖子上又被抹了一道,傷得嚴重,任誰看了都知道,這樣的情況怕是無力回天。
匆忙間江行想起086來,催命一般在心裡喊: “係統,係統!”
086很快答: “在!”
江行抹了一把眼淚: “保命的藥,要快!多少積分都舍得!”
086關鍵時刻還是非常給力的。不過數息之間,一顆棕色的藥便出現在江行手心。
086深藏功與名: “2000積分,不用謝。”
江行做官之後,積分看似沒什麼用了,因而一開始摸魚逗鳥,不認真打工,也沒攢太多。
隻是後來時鳴走後,他變了個人似的又開始當卷王,兩年裡攢了不少。因而臨到緊要關頭,才有積分兌換保命的東西。
這些對話在心中進行,加之江行身體遮蔽,在場無人知曉。江行動作迅速,很快把小藥丸往徐樵嘴裡塞。
一切發生太過突然。若非江舟搖離得近,甚至都要看不清江行的動作。隻有徐樵感受著身體的變化,一臉懵,悄悄問: “你給我吃了什麼?”
江行見他慢慢恢複,終於放下心來,脫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彆問。我說你死不了,就是死不了。”
江舟搖感覺自己的世界受到了莫大的衝擊: “……哥,剛剛是,怎麼回事?”
江行沒心思回答她。人沒事了,接下來就是算賬。江行神情驟然變冷,看向遠處的李玠,一字一頓道: “太、子、殿、下,我需要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玠將方才一切儘收眼底,心知是係統起了作用,險些有點站不穩。
他不緊不慢走到江行身邊,在他耳旁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 “又是係統吧。江行,你還真舍得下血本。”
第109章 歎橋歸橋路歸路
江行再不複往日溫和的模樣, 冷聲道: “舍不舍得,不是你說了算的。你沒有什麼要同我解釋的嗎?”
李玠狀似癲狂: “解釋?我有什麼要解釋的。我大理寺的犯人畏罪潛逃,本宮憑什麼不能處置他?”
“莫說什麼冤情不冤情, 他擅自跑出來, 難道就不是死罪嗎?莫說是在你江大人家,就是在皇宮, 本宮也照樣殺得!”
江行扶起徐樵, 寸步不讓: “那既然如此,我們不妨請陛下來決斷, 看看這人是該殺,還是不該殺。”
久居高位, 江行平日裡看似沒什麼架子,但真正需要拿腔作勢的時候,渾身的氣場絕對不輸旁人。方才這話不徐不緩,就是莫名有種震撼人心的架勢。
李玠試探了這麼一遭, 雖然不想承認,但也必須接受現實。
無論是時鳴,還是徐樵, 在江行心裡,恐怕早就比二人往日的什麼交情重要了。
李玠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江行說得對,無論是他自己,還是他們之間的關係,或許早在兩人相認的那一刻,就已經變味了。
得到了答案,徐樵是死是活, 再也與他無關。他要的,不過是江行的態度, 從來不是誰誰誰的命。
李玠沒有被嚇到,反而深深地打量了江行幾眼。身後的官兵又欲上前,他抬手製止。
“不必了。”
李玠話裡藏著江行從未見過的哀戚,區彆於失望,更多的是一種死心之後的淡然與漠然。
江行被那道眼神刺痛,心想,今天這事結束,他們之間再也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了。
李玠說: “我知道了你的選擇,這場鬨劇就到此為止吧。人,我放給你了。我們以後,不必再來往。”
“如你所說,橋歸橋,路歸路。下次再見,你我會是水火不容的政敵。”
這些決絕的話悉數進了江行的耳朵。江行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如何麵對,最終也沒有分給他一眼。李玠觀他這般反應,淒然一笑,帶著官兵踏出江府。
臨彆前,他最後看了江行一眼。
那人關愛家人,在意朋友,忠於愛人,但李玠心想,自己現在應當不是這三種中的任何一種。
李玠顫了顫眼睫,久違地發現,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穿越之前的事情了。
穿越之前,明明那麼要好的密友,也能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李玠忍不住歎氣,隻恨自己穿越後沒有早些遇到江行。
若在那人之前遇到江行,這一切還會發生嗎?
他自己也不知道。
李玠離開後,江行安頓好了徐樵,沒等一會兒,果然被江舟搖纏上。
徐樵吃了藥後睡得昏沉,怎麼也叫不醒。
江舟搖瞥了一眼旁邊躺得歪七扭八的人,道: “哥,你給徐樵哥哥吃的到底是什麼?你果然留了後手,對吧?那之前我的病……”
江行擦了擦衣袖上沾著的血,啐道: “去,小孩子不該問的彆問。”
江舟搖賭氣一般: “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等阿鳴回來了,我要告訴他你欺負我。”
“告告告,”江行笑她, “你告也沒用。行了,玩兒去吧。你阿年哥哥都上戰場打仗了,你怎麼還跟個小孩子一樣。”
江舟搖嘿嘿道: “那還是哥哥厲害,出去了人家都不敢欺負我。不過跟那些貴女一塊兒讀書聊天也太沒意思了,我不想去。”
自打江行升官後,公務漸忙,便把江舟搖送去了京中有名的女學讀書。江行倒也不求她讀出個什麼名堂,隻求她在女學能交到幾個好朋友,不至於太孤獨。
但不用說,江行也知道,江舟搖從來不是能和那些京城貴女玩到一塊兒的性子。他好笑地摸了摸江舟搖的頭發,道: “你不想去,那就不去。不過,嚴格來說,我們阿搖也算貴女了哦?”
“呸,什麼貴女。”
江舟搖自我認知清晰, “我就是個鄉野丫頭。女學還是要去的,雖然那些貴女無聊,但各家的傳言八卦,還是很有意思的!”
江行莞爾: “你怎麼跟你徐樵哥哥一樣?好了好了,隨你怎麼樣。女學裡沒有人欺負你吧?”
江行從前遭過校園霸淩,對這一方麵當然格外上心。尤其女學裡都是各家王公貴族的小姐,抱團霸淩彆人這種事情不算罕見。
官大一級壓死人。就算哪家小官的女兒姐妹被欺負了,出於現實考慮,這口氣大多也隻能硬生生咽下去。
江行可沒打算得過且過。要是有誰欺負了阿搖,就算拚著官位不要的風險,他也要好好收拾對方。
尤其江行還算不上什麼久負盛名的老牌貴族,根基尚淺,他可不敢打包票說阿搖不會被欺負。
江舟搖吐吐舌頭: “哥,你想哪兒去了?才沒有人欺負我。無聊是無聊了些,但她們人都很好。”
江行興致勃勃: “那為什麼說她們無聊?”
“因為她們滿口都是這家的公子如何,那家的郎君如何,一點意思都沒有。”江舟搖道, “要我說,什麼公子郎君,長得都一個樣子。有什麼好比較的?”
江行哭笑不得: “好吧。照這麼說,哥哥和阿鳴也是一樣的嘍?”
江舟搖一噎: “……這怎麼能一樣?阿鳴比他們好看多了。”
江行沒敢說話。江舟搖就說了時鳴一個人,沒帶上他,江行暫時還不想知道自己在妹妹眼裡究竟是個什麼形象。
江舟搖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睛亮亮的: “昨兒五公主領了四皇子來女學裡玩。四皇子也就幾歲,小小的一個,可有意思了!”
五公主江行無從得知,但說起四皇子,江行有些印象。
四皇子剛出生不久,母妃獲罪,被趕去了冷宮。直到前幾年,四皇子才被接出來。由於生母去世,他被養在五公主母妃膝下。
好幾歲了也沒取名字,大約實在是不受重視。
江行隻當是一個八卦,沒放在心上,打趣道: “家裡實在沒有彆的兄弟姐妹了。你且忍一下,等阿年回來了同你一塊兒……不對,你如今是大姑娘了,不能老和那些小子混在一起。”
江行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無非是什麼注意安全,什麼對人警惕,江舟搖覺得再聽下去,即可立地飛升。於是找了個由頭,忙不迭跑了。
江行無奈地搖搖頭。
阿搖年紀已經不算小了。從前同她說過,若有心儀的男子可以同他說;但等了這麼些年,阿搖還是心如止水,一點兒苗頭也沒有。
江行心想這也不算壞事。隻要她開心快樂,江行沒有什麼接受不了的。
正想著,床上的徐樵翻了個身,似乎是醒了。
江行忙上去問: “感覺如何?”
“感覺很好。”徐樵活動了一下,呆滯了, “彆說毫發無傷,我現在甚至能再圍著你家跑幾圈。怎麼回事?”
江行忍笑: “你彆管,好了就行。太子那邊已經鬆口了,不會再有人把你抓回去。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徐樵沒有刨根究底,順著江行的話往下答: “為了我的案子,我爹娘幾乎散儘家財,蒼老了十幾歲。既然事情已經結束了,我也不想再回嶺南。”
“我算是看明白了。那地方天高皇帝遠,一旦出了什麼事情,就連求助都難。我打算和我爹娘商量一下,若他們同意,我就把他們接來京城,重新做點小生意過活。”
江行欣喜道: “那好呀,正好我們可以互相照應,宋正也在。往後我們幾個相聚,也方便。”
徐樵促狹道: “江大人不會嫌棄我們幾個窮朋友吧?沒辦法,往後在京城討生活,還要多多仰仗大人您呢。”
“這是什麼話。”江行道, “快彆說了。你就是在我家白吃白喝,我也不會說什麼。”
徐樵流下感動的淚水: “這軟飯,究竟輪到我吃了嗎?”
江行: “……謹言慎行。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不要亂講。”
徐樵一秒收回,嘻嘻哈哈: “不會啦。瞧你緊張的,他又不在。好了,有紙筆麼?我給我爹娘寫信。”
“這幾日就先住在家裡吧,我們許久沒見,也好敘敘舊。”
江行給他拿了紙筆, “等你爹娘來了,我一並給你們安置好。你喜歡什麼樣的宅子,一會兒帶你去挑。”
徐樵“哇”了一聲,筆尖一抖: “真是大不一樣了呀江行。那可是京城一套房,好貴的!就這麼給我,不太好吧?”
江行: “還好,這幾年攢了點家底兒。你放心,都是我自己賺的,絕對沒有吃軟飯的成分!”
“還是算啦。”徐樵一邊寫,一邊同他聊天, “我想想,我家中應該還剩了些產業,足夠在京城置辦一套院子。至於旁的,慢慢來唄。對了,宋正住哪兒?來了一趟,我也好同他打個招呼。”
江行就勢寫了個地址給他,道: “他住這兒。等時鳴回來,我們也好聚一聚。”
徐樵聽他說起時鳴,不免又束手束腳起來,怎麼坐都不太對勁。江行察覺到他的局促,問: “怎麼了?”
徐樵有點彆扭: “……那可是晉王殿下,真的那麼隨和,說請就請嗎?人家會不會以為我們有意攀附啊?”
江行啼笑皆非,擰了他一把,直擰得徐樵吱哇亂叫: “想什麼呢。他人很好的,才不會亂想。再說了,你們同他不熟,我也好正式同你們介紹一下。”
“隻是最近他正在邊關,約莫還要小半年才能回來。若戰事結束得早,他應該很快就回來了。不用擔心。”
徐樵摸著被擰的部位,暫且接受了這個提議: “好吧。”
第110章 隱毒發心懷鬼胎
小半年過去, 徐樵將家人接來了京城,果真如之前所言一般做了點小生意。
一家子從前做慣了生意,再做回老本行不難, 在江行的幫助下, 很快就有模有樣起來,能養活一家子人。
對江行而言, 更好的消息莫過於捷報已從北方傳來。相信要不了多久, 時鳴班師回朝,到時候便可再見了。
隻是, 誰也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承元帝的身體卻不大好, 一度到了咳血的地步。
尋太醫瞧了,也沒找出什麼病灶來,皆是搖頭不語。
早在半年前,江行就察覺到承元帝的身體似乎欠安。不過當時所有人都隻以為是一場風寒, 沒怎麼放在心上。
誰成想竟然愈演愈烈,如今竟危及性命——當然,危及性命一事也就隻有一些親近的人知曉, 旁人一概不知。
可以想見的是,承元帝一旦駕鶴西去,太子繼位名正言順。
但大軍還在路上,時鳴不見得會乖乖交出兵權。再者,承元帝的意思尚不明確。
晉王不在,朝中以江行為首的文官勢力與太子對峙,尚且保持著一絲平衡。
江行想, 要是沒有那些事情,他此刻應該堅定地站在太子陣營裡。
但事已至此, 說什麼如果也沒有意義。倒不如想想過幾日接阿鳴回來,慶功宴上要準備些什麼。
距時鳴預計回京的日子還有三天,承元帝急召江行入宮,似乎有要事相商。
禦書房內,承元帝形容枯槁,氣喘得艱難。但渾身的帝王威嚴仍在,江行恭謹叩首: “參見陛下。”
承元帝精神尚可,道: “坐。叫你來,是有事情。”
“你是個有主意的,想來在阿鳴身邊這麼久,他的身世你也有所了解。”
江行剛坐下的屁|股又有些不舒服了,想彈起來,卻被承元帝輕輕按下,並沒有成功。
江行欲哭無淚: “臣該死。”
“行了,又不是什麼大事。”承元帝揶揄道, “你還是這個樣子,瞧著窩囊。”
“知道就知道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朕愧對他們母子倆,早些時候聽說阿鳴眼睛好了,朕真是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緊張間,江行抿了一口茶,道: “陛下好福氣。”
承元帝觀他喝茶的動作,意有所覺地擺擺手: “彆說那麼多場麵話。他一開始被找回來,朕對他……確實算不得太好,也有算計。但這孩子什麼樣,朕是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小玠呢,什麼都好,就是不夠狠心。朕想,等百年之後,他到底鎮不住,還需要你多幫扶幫扶。”
這話江行沒敢接。
旁人說時鳴狼子野心,但江行覺得,能和時鳴混在一塊兒,自己應該也不是什麼清心寡欲的人。
和李玠的關係已經鬨得很僵,要讓他去幫扶,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承元帝觀他表情,心下了然,嘴角揚起一抹笑意,問: “……不願意?”
承元帝觀彆的不行,觀人心卻時日已久。這話不過是敲打江行一番,到底要立誰,他自己心中也沒底。
還在觀望,事情尚有轉圜的餘地。
江行抿了抿唇: “無論是哪位皇子,臣都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承元帝向後倚靠著軟墊,屋外明明悶熱難耐,他卻下意識打了個寒顫,撕心裂肺咳了半天: “說來奇怪。朕平日裡無甚不適,也沒什麼陳年隱疾,這病來得實在蹊蹺。”
“陛下的意思是……”
江行驀地抬起頭,對上那雙平靜的眸子,不寒而栗。
承元帝歎氣: “真不知惹了誰的不快,非要行這種齷齪手段。還是說,有誰按捺不住了?朕本不想懷疑。”
“這茶水裡,”承元帝指著白玉杯子, “茶水裡多了一味。與常用的龍涎香相克,劇毒。”
江行想到自己方才也飲了一口茶,像燙手一般,他悄悄把茶杯放下。
承元帝細細打量著他的表情,看了許久,驀地笑了: “你緊張什麼?現在這壺茶,沒毒。”
江行汗顏: “臣失禮。不知下毒之人,陛下可知曉?”
承元帝並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 “江愛卿覺得會是誰?”
乍一問這種問題,江行還真答不出來。想了半天,他說: “陛下不妨想想,此事一旦成功,誰最得利呢。”
承元帝麵露思忖,末了哈哈一笑,轉移了話題: “罷了,罷了。生死有命,朕一把老骨頭,是該考慮考慮立誰了。小李子,拿紙筆來。”
李公公應聲: “哎。”
跟了承元帝許久,李公公看著也不年輕了。江行想起,這位李公公從前跟著陛下出生入死,過了好一番驚險的時日。
而後因著功勳,得了皇家賜姓,改姓了李。
江行想,要說誰與陛下最親近,莫過於這位李公公了。若要在禦前的茶水裡做手腳,還得是禦前的人比較方便……
李公公走過他身邊,江行及時打住了思緒,沒有再想下去。
待墨磨好,承元帝提筆,在紙上寫了什麼。李公公有意隔絕他的視線,江行並沒有看清紙上內容。
江行總覺得這一切都不太尋常。
不消片刻,承元帝擬好聖旨。不待旁人看,承元帝就率先卷好了卷軸,交由李公公: “去,放在牌匾後麵。”
江行心下一沉。
什麼聖旨要這麼隱蔽,放在牌匾後麵?
自然是立儲的聖旨!
而這一切往往都是背著人做,最多有個貼身太監陪在身邊,哪有讓朝臣在場的?
尤其還是他這種身居高位的朝臣!
江行不敢細想。可也容不得他逃避,承元帝率先就說: “你看到了。”
江行不敢不答: “是。”
承元帝饒有興致,甚至起了逗弄的心思: “不妨猜猜?”
江行心說這怎麼猜。
太子名正言順,加之在朝中浸淫許久,雖不如他家阿鳴受寵,但也有自己的勢力,不容小覷。
而晉王呢,得承元帝盛寵,且又是時家遺孤。有一整個時家兵權做背書,勢力同樣不可忽視。
客觀來說,無論哪個都是繼位的好人選。但無論選了哪個,剩下的那個都是大麻煩。
江行隻好答: “一切皆由陛下做主,臣不敢妄言。”
承元帝笑笑: “你呀。”
君臣挑燈夜話,時間已快三更。承元帝放江行回府,自己滿麵倦色,倚在榻上。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誰聽: “你說,朕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呢。”
李公公隨侍左右: “陛下,無論對錯,您既做了,那麼它就是正確的。”
承元帝笑著搖搖頭: “真是一個樣子。罷了,那位……那位胡六,說出什麼來了?”
李公公神色一凜:那胡六是他收的小徒弟,當初看著還不錯,是個機靈的;沒想到鬼迷心竅,竟然在陛下的茶水裡動手腳,還差點連累了自己。
這件事被按下,秘而不宣。胡六一個人自然沒有那個膽子——或許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乾了壞事。
背後肯定有人在指使。但既然胡六自己都迷迷糊糊,又怎麼能指望他說出什麼理所當然來?
可見此事注定要不了了之了。
李公公答: “……並無。”
承元帝歎氣: “他不說,朕也知道。當日李洵死時,我就發覺他有些不對勁。現在想來,或許從那日開始,又或許更早一些,這件事就已經在做了。”
“經了誰的手,這都不重要。既然發現的時候已經無力回天,不如寬仁一些。這件事,還是先按下不表罷。”
李公公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 “奴才鬥膽。那位燕王殿下,生前可與什麼人打過交道?”
“你是說,太子?”
承元帝很快否定, “他沒有那個膽子。而且,若朕真的疑了他,豈不是正中李洵下懷?”
“上次告發晉王一事,朕就覺得其中有蹊蹺。就算兩人素有矛盾,太子那時在大殿上的反應,不似作假。所以,朕更覺得,那老婦的確是燕王指使的。”
“而且,朕問了晉王,他殺人確有其事。其實到底是誰指使那位老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要背這個名頭。”
“朕不想多管,隻好讓晉王先去封地避避風頭,讓太子停職幾天,以小懲大誡。身邊人出了問題,他自然逃不了罪責。”
李公公道: “陛下英明。”
承元帝若有所思: “如果真如江行所說,那麼太子不一定不知曉這件事情。毒可能不是他下的,但其中內情,他多少知道一些。瞞而不報,確實不該。”
正如承元帝所料,李玠確實知道一點。
知道歸知道,毒卻不是他下的。再者,他就是當不知道,又有誰能奈何得了他呢?
而且,這事對他而言並非沒有好處。
承元帝日漸病重,隻要承元帝在時鳴回來前駕崩,那麼天高路遠,就算時鳴手握兵權,又能如何?
到時候木已成舟,怕是有天大的本事,時鳴也沒法力挽狂瀾。
所以,他不但要裝作不知道,還得悄悄地加大劑量。
李玠看了眼跪在下首的宋達睿,道: “胡六已經被抓住了?”
宋達睿答: “正是。”
“算了,不管他。”
胡六隻不過是被何越選中的倒黴蛋,非要說有多重要,其實並沒有。
但確實是計劃內必要的一環。下毒一事,李玠僅僅順水推舟,談不上罪魁禍首。
李玠道: “聽說今日陛下又召了江行入宮,還暢談許久。你說,他們會談些什麼?”
宋達睿裝死: “臣不知。”
李玠頗糟心地賞了他一個白眼,道: “……罷了。晉王還有幾日就要回京,到時候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