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夜幕籠罩了一切,出城的一路上,隻餘幾盞星稀的燈籠照明。
夜行無火,人歎馬嘶。
九連枝扶桑樹形銅燈上,點點燈火映得屋內明晃晃。
歲寧坐在銅鏡前,卸了釵環,散了發髻,如瀑的青絲散落在地。
泠雲侍在她身側,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傷口,塗抹傷藥。
她唉聲歎惋:“女郎落下這麼多傷,也不知會不會留疤。”
歲寧垂眸,望著鏡中的人影,淡淡道:“留疤又有什麼要緊?”
泠雲輕咬著唇,猶豫半晌,才又怯生生開口:“恐公子不喜。”
“……”
誰管他喜歡什麼?
歲寧梳著發的手忽地滯住,她透過鏡子望著身後的泠雲,本欲反駁她的話,臨了卻變成了輕聲歎息。
或許此時的泠雲像極了許多年前的自己,長久困於深深院宇,唯唯諾諾地討主人歡心,靠著主人家心情舒暢時的悲憫與施舍,在這吃人食髓的世道裡活下去。
此刻若是勸她不必這般低聲下氣地討好旁人,倒成了“何不食肉糜”。
歲寧攏好衣衫,又細細梳著頭發,同身後人道了句:“夜已深了,你也早些休息。”
泠雲走後,她又支起窗格,裹著厚實的裘氅在窗前坐了一宿,涼霧襲人,寒露沾衣。
入夜後的庭院空曠而寂寥,她守著一點昏暗的燭火,等著長夜將明,好似要將前幾年的回憶都翻儘。
在宋府時的忍辱負重,與陸宣聯手時的步步為營,在暗處攪弄著建康城的風雲。
門閥當道的時代,鮮少有下野之人能走到她如今的境遇。
歲寧想,她從不後悔那個冬夜從宋府逃了出去,也不曾後悔棄他而去。
可是,從她親手殺了陶庚時起,一切都難以為繼。
她無意之中毀了陸氏長公子苦心孤詣設下的一場局,撞破了他的陰謀。
沒有家世,也沒有權勢,在足夠的利益麵前,她總是被舍棄的那一個。
到頭來,她唯一可以仰仗的,隻剩故人的幾分舊情。
這一次,倒是真的沒得選了。
好不容易趕上個豐年,偏遠一些的田地又被賊匪糟踐一空,薑太守亦被陸宣的所作所為氣病了,如今公務都落在了宋聿一人身上。
田間有許多農人在撿拾遺穗,就連陷在淤泥裡的穀穗都不漏下。
歲寧緩步走在收割完的田地裡,小心翼翼避開紮腳的稻稈,還是能看得出這裡曾血流成河的痕跡。
宋聿亦步亦趨跟隨她,倒是應了此前之約,卸去繁忙的公務,親自陪她到城郊來。
不過,如今田間隻餘參差的稻穗了。
城中暗流湧動,城外賊匪肆虐,不算太平。
歲寧稔著田間遺落的稻穗,自顧自地說:“每逢災年,北地的胡人缺少食糧,便要南下劫掠。若遇上豐年,趁著秋高馬肥,厲兵秣馬,便又有餘力向外開疆拓土。”
“從前,我跟隨陸延生南下平叛,北上戍邊。曾見過有下位者苦苦求生,有上位者對求生之人緊閉城門,有世家趁亂謀取利益,也有人為求平亂治世之法走遍了大半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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