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頭大的陰影從角落裡慢漫溢出,須子一點點探出,拉出極細的幾根懸絲,待邊緣觸上懸掛牆壁的畫卷,便迫不及待的成團彈起,倏地隱入濃墨重彩的景色中。
我橫了眼突然間凹凸起伏的水墨山巒,合眼入夢。
再睜開眼時已是月上中霄,燭光盈盈,梅窗幽靜。
壁上山水畫激動的一抖,迫不及待甩出一團墨跡,這團墨跡絲絲縷縷的懸於半空,時而渾然成圓,時而棱角見方,最後七擰八繞的纏出一條麻花。
我翻身坐起,開始拆身上嚴嚴實實的細布,三下兩下的將臂膀所纏綢布扯脫,接著撕去腰背間緊裹的白綢。我這頭忙著扯裹傷綢布,那頭墨團開始又扭又攪,往死裡盤繞,最後糾結成了塊卵石大的疙瘩;待我撕下腰間最後一片雪緞,低頭見上身布滿血痕傷口,不由搖搖頭,那塊疙瘩也跟著嘎嘣一聲從中間裂開,大滴大滴的水珠打從中間冒出。
我斜它一眼,抓起褻衣披上,繼續清理綁住腿傷的綢帶,膝蓋處和皮肉粘得結實,撕扯間拉得皮肉分離,鮮血直流,疼得我猛抽涼氣。那卵石疙瘩也隨之狠狠收縮一下,發出長長抽泣聲。
我一樂,低頭穿靴,笑道:“如今知道怕了?沒見你啃我的時候也少下嘴……呲——”卻是用勁大了些,腳踝上創口重又裂開。
那疙瘩僵在原處,瞬時便縮得更緊實,都要收成了盤扣。
我一麵齜牙咧嘴一麵係好衣帶,剛要去抓外袍,那疙瘩突然向前一躥,繞著我流血的腳踝急速繞圈,蕩起陣陣溫熱小風,鼓得袍子下擺飄飄飛揚。
我哂然:“此刻才來拍馬屁也不嫌晚?”
陣風停下,疙瘩靜了靜,突然就跟想開了似的舒展起來。
它先從紐扣漲回卵石,再鬆成臉盆大小,最後攤成個磨盤,隻是仍舊隻有毫厘之寬。這片扁盤上下扭動數次,仿佛吸飽了氣,整個鼓脹而起,蓬蓬鬆鬆的越飄越高,直到天棚,隨之怦然一聲輕響,這個漂浮氣囊裂開千塊萬塊,再下個瞬間碎片重聚,這回已彙成人形。
人形匍匐在地不敢抬頭,嘴裡囁嚅私語,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也……”
我摘下懸在床邊的卻邪,感到其內仍舊寂寂,全無半點動靜,看來這個小境仍舊將一切鎖在凡間,不免真起了點興趣,朝跪倒人形遞去一眼,見它俯身於地,臉貼地麵全然不抬,揚眉笑道:“你沒臉見人?”
它又嚶嚶抽泣一聲,哭唧唧的道:“本來挑了最最漂亮的臉,可,可大王您說,‘直至此世之終,不許以這副形容現世’……我不敢忤逆,好不容易換張好看的臉,……然後又被你扒了皮……我好慘……”
我扶劍看它,陰慘慘的道:“你不敢對我忤逆,倒是敢娶?”
它身形頓時縮小一圈,支支吾吾道:“……天太黑,小的眼神不好,沒看清……”
我冷笑:“難道不是認定我法力全無,身為凡人任你擺布?”
人形哆嗦兩下,忽然捂臉開始哭,“……嗚嗚,大王您果然明見萬裡燭照天下雨露蒼生澤被宇宙古往今來龍行虎步上天入地唯我獨尊……”
我隻覺耳旁蒼蠅又再嗡嗡叫,立眉瞪眼:“閉嘴!”
人形身體攤成一片,不敢大聲哭,隻悶著抽抽搭搭。
我慢慢敲動卻邪,琢磨半天,始終有一事不明,開口問道:“你乃小境化身倒不出奇,隻是此間如何成了大燕國?”——此事確實奇怪,難不成這小境也愛看昆侖奇俠傳?
人形一楞,就想抬頭分辨,這脖子剛一聳,似突然警醒,雙手雙腳猛然齊出把臉牢牢遮住。
這等柔術實令我歎為觀止,搖頭道:“妖魔鬼怪我見多了,你臉就算是塊白板也不出奇。”
人形從合攏的手腳間悶聲悶氣的道:“…本來就是白板……我得變個好看的讓大王看,你不懂,這就叫人生隻如初見,一見傾心幾百年。”
這個小境的文化水平實在和茹苓不相上下,我懶得和它廢話,就聽它繼續嘟嘟囔囔抱怨道:“……這裡本來就是大燕國,很久之前就是了,劍客以武破境一攬眾美的傳說好幾百年了,大王居然沒細看,難為我好不容易寫了那麼多……”
我前麵還一頭霧水,待到最後一句聳然而驚,“那本子你寫的?”
人形脊背一挺,似是十分自豪,“是!島上來得人多了,劍仙故事也講得不計其數,我心血來潮,想象那劍仙風采激動不已,揮動如椽大筆,寫下這千古流芳的文章,讓世人膜拜傳頌……”
“閉嘴!”
“喳!”
我太陽穴一下一下的跳,心裡模模糊糊升起個不怎麼好的念頭,磨牙道:“那本子裡的劍仙到底有什麼故事?”見人形仿佛精神大振就要口沫橫飛的模樣,出聲喝止:“一句話說完!”
人形委屈的低頭,小聲開口。
“據說那位劍仙師出名門天資絕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二十築基五十金丹百年煉虛遲早得飛升成仙這還不算他英俊瀟灑美麗動人純粹溫厚冷酷暴虐情有獨鐘博愛多情從天上神仙到武林至尊還有魔界妖王連同黑白無常統統都和他愛得死去活來更彆說燕國公主郡主太子世子就連山裡的野雞不分公母隻要成精他都收了小的一句話說完了!”
……
我拔劍而起,怒不可遏:“信口雌黃!”
人形驚喜萬分:“大王高明,怎知小人姓名?”
我這句天外飛仙狠狠噎了下,待回神過來氣勢已沮,這劍就有點斬不下去,直到這團人形慢慢蜷塌,縮成了黃豆大的丁點,方冷笑開口:“信口雌黃,無中生有,倒是小看你了。”
人形抖若篩糠,半晌小聲分辯:“……小的天資橫溢才高八鬥,這個實在難以克製……”
我懶得理它胡言亂語,仰頭望向天棚,心念轉動,將這些亂七八糟的線頭逐一厘清。
天下修士十年一入沉石島,風雲機會聚首攀談,自不免扯出許多真真假假的奇聞異事,都被這成精界靈聽入耳中,不僅化出信口雌黃這種真形,更牽強附會出些荒唐故事;這故事又輾轉流出小界,被無聊書商整理刊印四處販賣,為嚴師弟無意撞見,恰逢我這師兄將有遠行,他便傾囊買下以排遣我的無聊,如此陰差陽錯的這本子又被帶回了島中,內外虛實參差交錯,於是虛境化實,實境轉虛。
我說怎麼這一通魔改,連主角都換了,原來李逵李鬼本委實難辨。
巧合?
我暗自冷笑,世間哪有這許多巧合,隻是不知哪位大能留一手閒棋罷了,還不知後手為何,又不免暗叫僥幸,還好是這個終點本子,要是穿入茹苓那本煌煌巨作,如今骨血都不知留下多少了…想到此處不由狠狠打個寒噤。
大概是覺出我怒氣稍歇,黃豆小人身形又回複到板凳大小,仍舊跪地不起,絲毫不敢抬頭。
我想了想那座巨口疊嶂的山巒,再琢磨下它的名字,倒覺得應景,直接道:“你不去繼續為禍人間,來此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