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整個人像被火燒起來一般。
後背發熱腦子也發熱。
“王爺聽錯了,”殷臻木著張臉,“下官剛剛沒說話。”
“哦?”
宗行雍站起來,褪去蠶絲手套,在銅盆中淨手。本來隻敷衍地潑了清水,突然又想起什麼,仔仔細細給手正反兩麵上了胰子。衝洗完畢湊近一聞,皺起眉拿遠:“嘖。”
真是香得過頭。
攝政王把手拿遠,和善地半彎下身子,問許玉樹:“昨日從本王窗前飛過去的那隻肥鴿,腿上密信是什麼。”
許玉樹哆哆嗦嗦:“不、不知道……”
殷臻袖中一動。
“嗬嗬!”
一粒黑色藥丸順著他張合的嘴卡進嗓子眼。
許玉樹雙手掐住脖子痛苦地在地上翻滾:“救——”
“救……命。”
宗行雍五官陷在大片陰影裡,緩緩看向殷臻。
殷臻沒有多餘表情,低頭道:“解藥在我手中,十日內找到羌女在寢殿的另一把庫房鑰匙。”
“做得到嗎?”
許玉樹說不出話,連連點頭。
夜裡寂靜,出來時雨停了。
涼州雨水稀少,下一場風雨還不知會在什麼時候。
一輛馬車停在極樂坊外,四角簷上掛了深紫色流蘇,長長飄蕩。
地麵濕滑,殷臻和宗行雍一齊站在極樂坊台階上,忽道:“許玉樹貪生怕死,一顆藥丸足以堵上他的嘴。”
“你倒是動作快。”宗行雍意味不明地道。
殷臻仿佛聽不懂他話中深意,他緩步從簷下走出去,馬車前抱刀的侍衛替他掀開車簾。
冷冷向宗行雍方向瞥了一眼。
敵意不加掩飾。
宗行雍身邊籬蟲和蚩蛇渾身肌肉都緊繃了起來。
馬車漸行漸遠。
“此人非尋常家仆。”籬蟲頓了頓。
一個太子幕僚,身邊不會出現這樣的人。
“屬下派人跟著他?”
宗行雍在腰間摸了個空後想起什麼,吐出口氣:“跟。”
馬車內。
殷臻神經鬆懈下來。
從均朝他腿看了一眼,低聲問:“今日風雨大,殿下……雙膝可還好?”
車軲轆平緩軋過地麵。
殷臻不輕不重喊了一聲“從均”。
從均立刻:“屬下知錯。”
“孤沒有怪你的意思。”殷臻揉了揉太陽穴,胃裡血腥味揮之不去,更黏膩的感受附著在身上,令他不堪其擾,“備一桶熱水,孤要沐浴。”
浴水滾燙。
殷臻往下沉,逐漸沒入桶中。
臉上易容被衝洗掉,水麵清澈,水波蕩漾。
他麵無表情抹掉臉上水珠,低頭看水中倒映出的自己。
眉眼沉靜明亮,並不淩厲的美,很輕易能讓人想到新月,光芒柔和。
更甚那幅畫。
在攝政王府那張臉甚至遠不及他本身的十分之一。
殷臻從浴桶中站起來,右肩吸飽了水的牡丹越發水潤飽滿,花瓣沉甸甸垂下,呈現一種靡爛的深紅。
世間若論丹青攝政王當數第一,無人能出其左右。
殷臻狠狠一閉眼。
十年前他第一次在皇宮內見到宗行雍,當年的攝政王是再標準不過的名門望族子弟,錦衣輕裘,才學驚豔。
不過弱冠,卻是所有皇子的老師。
他出身太低,不在授課之列,每逢單日會躲在窗下偷聽,那時心中隻有一個模糊的念頭——至少得識字。
學堂外草叢茂盛,易於隱蔽的同時也蚊蟲肆虐。他強忍瘙癢不發出聲音,比伏案任何一位皇子學得都認真。
窗外全是桂樹香氣,濃鬱撲鼻。
可惜,滿口“之乎者也”“孔聖人言”的老太傅傳授的東西有限。他隱約察覺他想學的不是這些,又無從得知到底是什麼。
直到某一天,他一如往常蜷縮在窗下,嘴裡咬著半個月夥食換來的紙筆,忽然察覺裡麵換了人。
但凡那十個皇子裡有一個能把汝南宗氏嫡子說的話記住一二,都不至於在他麵前毫無還手之力。
宗行雍沒說錯,他確實師承於他。
但他依然敗在他手中。
“殿下,醫官到了。”
乍冷乍熱,膝蓋和小腿疼痛不容忽視,隱約痙攣。殷臻靠坐迎枕上,眉心緊蹙。
貴人那雙腿柔韌白皙,脂膏瑩瑩。
醫官不敢去看,低眉垂眼道:“連日舟車勞頓,殿下近日還是……減少活動為好。桓大人叮囑下官,若是不能日日針灸,隔日也是好的。”
殷臻:“孤今日沒空。”
醫官頓時大氣不敢出:“用藥也是,也是好的……殿下……”豆大汗珠不停往下落,他堅強地將後半句補完,“出發前桓大人千叮嚀萬萬囑托,叫下官提醒……”
“此去涼州陵渠花是重中之重。”
“寒症再拖下去,恐僅有岐山闕氏傳人闕水能治了。此乃攝政王醫官,輕易不替外人看診。”他一邊用袖子抹汗一邊道,“殿下三思,三思啊。”
殷臻將從均的袖子拉近,濃鬱苦味熏得他味覺異樣,他推開:“孤一會兒喝。”
醫官如蒙大赦,提著醫箱往外,在門檻處差點跌了一跤。
從均問:“殿下已經知道那藥引的下落,可要屬下派人去奪?”
殷臻推開窗,冷冷:“孤根本不知道那朵花在哪兒。”
從均一驚,猛然抬頭看他。
年輕的太子麵無表情道:
“庫房裡那幅畫要毀,借宗行雍一用而已。”
“孤今夜要去城主府取回一樣東西。”殷臻五指扣在窗邊,緩緩收緊,“放一把火,讓涼州城戒嚴。”
他不會讓宗行雍在剿匪前得到陵渠花。
成王敗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心慈手軟會將多年謀劃毀於一旦。
……也會將自己置於萬劫不複之地。
宗行雍寢殿並無人看守,殷臻很順利就闖了進去。
他穿了夜行衣,心中隻有四個字:速去速回。
殷臻找遍整個寢殿,並沒有找到他想找的東西。
他站在窗邊吹風,心煩意亂地想宗行雍會把東西放在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