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櫻櫻原本是不知道這些的,她隻是憑借著心中那一絲怨念與不甘,本能行事。但當這冥河於眼前展開,那做名為奈何的橋梁出現之時,許櫻櫻便這麼自然而然的懂得了這許多。人自助而後天助之,縱使是展現自己的恩澤與賞賜,這位神明也顯得尤為吝惜與淡漠。
然而許櫻櫻從來便不是什麼拖泥帶水之人,縱使心中還是存有某些不足為外人所道的疑慮,在短暫的遲疑之後,她仍是不顧一切的踏上那名為奈何的石橋。橋上的老婦人麵目隱藏在兜帽之中,看不分明,隻是那動作卻是極為利索的,許櫻櫻不過將將走到近前,便遞上一碗渾濁的湯汁。
“塵歸塵,土歸土,前塵儘銷過往皆逝,祝卿安好。”
有那麼一個瞬間,這手握孟婆湯的老婦身影同那玄衣高冠的神明相重疊,許櫻櫻正待細看,心頭卻是不由得浮起淡淡的危機。心中念頭轉過,許櫻櫻並沒有多加探尋,隻是灑然一笑,接過那老婦手中湯汁,正待飲下。忽然又似想到什麼,卻是將一物取出,對著風黎神情誠懇道:
“我答應了一人,待得河清海晏之時,定要同她把酒言歡。隻是現在看來,怕是不成了。還請您慈悲,莫要叫此物失傳便是。”
風黎伸手,那物品自許櫻櫻手中飛出,徑自落入風黎手中。非是其它,卻正是當初洛陽分彆之際,公孫湄交予許櫻櫻的那本《猿公劍法》。風黎略作頷首,那廂,許櫻櫻亦再不停留,將手中湯汁一飲而儘,而後頭也不回的踏入輪回。
做為某位真實曆史上女皇的投影半身,許櫻櫻本是無法步入輪回的,亦無法洗去加諸於己身之上的種種枷鎖。不過做為執掌輪回的神明,風黎恰好有那個資格與本事,叫許櫻櫻在輪回中洗去那份枷鎖與印記。
“傳承嗎?”
隨著許櫻櫻身影投入輪回,不管是那暗沉流淌的冥河還是那河上石橋、橋上老婦,皆如同幻影般散去。在風黎身側,有寬袍大袖的神明再度出現,低垂了眉眼看著風黎手中的《猿公劍法》如是言道。
“人類啊,當真是複雜。”
薪火不儘,傳承不絕,生命永存。縱使是亙古留存的神明,在很多時候也不得不為人族那雖然弱小卻極為磅礴的生命力所震撼。單個人、單個族群的力量無疑是孱弱不堪的,可便是這樣孱弱不堪的種族,最終卻能夠成為這片天地的主人。除了那虛無縹緲的天道鐘愛與神明的仁慈與善良以外,更多的卻是人族自身的拚搏與努力。
人生百年,匆匆一瞬。相較於壽命漫長的長生種而言,人族的壽命卻是如此短暫。可傳承啊,這些鐫刻在人族生命與骨血裡的東西,卻叫他們不管處於什麼樣的絕境中,都能夠披荊斬棘破開一條新的出路。
《列子·湯問》有言,雖我之死,有子存焉。隻要傳承不絕,那麼人族便會永存。他們的生命與信仰,便會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下去。
如此,當真是奇妙。這世間或許有貪生怕死自私自利者,但亦從不缺少那些舍生取義為眾人抱薪的人群。神明冷眼旁觀這世間種種,知曉過去未來卻又並非全然的全知全能。可是某一個瞬間,卻又忽然心有所感,這半生蹉跎半生怨念半生為命運所左右的許櫻櫻,在進入輪回之後,或許未來的某一日,終將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
但,那已經是另一個故事,神明的目光並不會因此而永遠停留。因而在撫平周遭所有殘留的氣息之後,這兩位神明便緩緩消散於空氣之中。而那艘去往平安京的船一如既往的行駛,似乎沒有任何的改變。隻是在某一刻,船上所有供奉著神明的神牌、雕像等齊齊碎裂,引為怪談。
不過在此之後,風黎並沒有第一時間離開此方天地,而是行走於世間凡夫肉眼所不能見,引渡亡魂,走過這亂世大唐的很多地方。直到某一日,那已經是安史之亂過去之後很久很久,當年天俾萬國的盛唐幻夢已經化為泡影,曾經行走西域諸國的胡商們亦早已老朽,駝鈴悠悠胡姬曼妙的西域諸國,亦因為戰亂等諸多種種原因,同長安的距離愈發遙遠。
在高鼻深目金發碧眼的胡人之間,神明的雙眼所見,是一座孤城,一座由漢人所建立的、堅守著大唐信仰的孤城。
安西啊......
萬裡一孤城,儘是白發兵,生是漢家人,死亦大唐魂。
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爆發,潼關、長安失守,大唐緊急調動西域兵力萬裡勤王,至此無力西顧,僅餘幾千兵力留守西域。而後河西陷落,吐蕃切斷安西、北庭同大唐的聯係,致使兩地成為孤島。
至大唐貞元年間,有高僧自天竺歸唐,取道安西龜茲城,方發現城頭飄揚的仍是大唐旗幟,而守城的將士,皆是白發老兵。彼時,曾為肅宗皇帝謀主的李泌亦卒於這一年中。
十九年後,吐蕃大軍圍攻龜茲城,年邁的老將率領著幾千白發兵血戰至死,至此安西唐軍全軍覆沒,西域徹底淪陷。
“魂歸來兮——”
在親手將那些戰死沙場的靈魂引入輪回之後,風黎終是離開了此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