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止算是服了這人,“你殺蠱修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他們村子害過的人命豈止千百條。”林渡說完頓了頓,“他們用女嬰煉陰蠱,加重蛇蠱的寒氣,不能留。”
危止了然,“那你那日留下的活口?”
“嬰兒無辜。”林渡頓了頓,“那是個健康沒有沾染蠱蟲的孩子,被鎮上的一對夫妻收養了,麻婆婆出麵的,畢竟我一個世人眼中的惡鬼,也不好見人。”
危止忽然說不出來什麼滋味,“你就不怕,換個人撞上你行凶的場麵,直接把你徹底打得魂飛魄散。”
“我有自保之術。”林渡頓了頓,接下來的聲音很小,“世上也沒有多少人能殺得了我了。”
危止腳步一頓,不再說話,蹲下身開始用靈力刨坑。
林渡的魂力很強,估計是本身天賦異稟,神識過人,成為屍人之後用了什麼奇怪的術法不斷修煉的緣故,乾元境以下的,根本打不過這個人。
最重要的是,洞明界這百年來和邪魔死戰,內亂已經沒人管了。
危止安靜挖坑,最後挖完轉頭警告她,“你彆想逃跑,我的符隻聽我的,隨時可以召回和你們道家的不算一樣。”
小紙人敷衍擺手,“你放心吧,交易還沒結束呢。”
危止果然真把自己埋起來了,又一場大雪降下,很快掩蓋了他來過的痕跡。
他能用神識感知到,小紙人安靜坐在無儘雪原的一棵樹上,就那樣一直坐著,因為沒有麵目,都是符文,所以也不知道她是在看紛紛揚揚的雪花,還是在發呆想著什麼。
但他莫名覺得,在朔風之中,那道符紙,成了一片孤零零的枯葉。
也是,樹倒了,葉子也就枯了。
他不知道林渡還能堅持多久那個逆天改命想法,大約那想法太過幼稚了,除了少年人,大約也不會有人會開出那樣虛無的條件了。
可世上多少人都可以嘲笑林渡的想法,唯獨他不可以。
因為曾經他也是這樣的人。
危止想,這倔強掛在枝頭的落葉,千萬不要徹底碾落成泥。
“所以你的計劃是什麼?如果你真替我拿到了我的伴生石,我是不是也要付出相應的東西。”
林渡的聲音飄飄忽忽傳了過來,“很簡單,我需要一個活人幫手,我研究出了一些陣法,但有些東西,需要活人幫忙,而且是個力量強大的活人。”
“你是我權衡之下的最好選擇。”
危止聽著這話有點稀奇,“為什麼?因為我看上去比較容易接受你那虛無縹緲天馬行空的幻想?”
“因為你不服。”林渡開口說道,“你不願意屈服你的命運,我又為什麼要屈服於整個洞明界的命運。”
危止發覺閻野這小徒弟雖然承襲了閻野的臭脾氣,某種意義上,看人還挺準的。
明明相處時間不長,這人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
不過,他想到了什麼,“權衡之下的最好選擇?我記得,無上宗似乎還有零星兩三個人沒死?”
危止反應很快,“以無上宗的性格,應該更想讓你入土為安吧。”
“所以,你要做我逆天而行的共犯嗎?”
小紙人的聲音分明是通過神識傳出來的,輕飄飄的,落在危止耳朵裡,卻像是屋簷下的冰棱,看過去是尖銳鋒利的。
大抵是被真龍內丹帶來的極熱和極寒衝昏了腦子,危止答應了那聽起來過於稚氣的話,“好。”
反正他也已經失敗過了,再失敗一次,又能有什麼損失?
這一蹲守,他們就蹲守了足足九日。
九日的連天大雪,中途斷斷續續停了雪,那時候他們就間或說些話。
危止發覺,林渡總能在最短的語句裡套出最有用的信息,摸出他的發作規律,發作時可以使出的力量,以及他的身世和性格。
這樣的敏銳,世所罕見。
可從前,幾乎從未聽過閻野的徒弟的消息。
真是奇怪,閻野那麼囂張,這徒弟居然這麼會韜光養晦嗎?
林渡也漸漸說出了自己的計劃,“你聽說過嗎?其實在掌握時間規則的大能眼裡,這世間是一條靜止的長線。”
“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回到最開始的地方。”
危止問道,“可以你現在的力量,就算是準備好了所謂的逆轉時間的大陣材料,也無法承受那個陣法,會被直接壓得魂飛魄散吧。”
“就算你再努力修煉,洞明界的規則,應當無法承受時間逆轉,你還是會魂飛魄散。”
他們是大世界的修士,不是三十三重天的仙人。
誰知林渡早就想到了,她回得異常平靜,“是啊,所以我想到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紙人在枝頭晃著兩條可憐的腿,語氣輕鬆,“我選擇先跳到一個末法世界,天道規則薄弱,非常好進,再分離出我的精魄,用以存儲我的記憶,在那裡死亡的瞬間,我設置的回轉陣法會啟動,再找到我在洞明界設下的錨點,再用我全身的氣運,我就可以回來,回到……最初的時候。”
“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
危止說不出來這個答案究竟有多震撼,在此之前,沒有人能這樣乾脆利落地利用生死輪回之事,更不會分出自己的精魄。
他隻覺得靈魂都被擊中,體內的血液一瞬間停滯,又在一瞬間飛快湧流,某一瞬間,他像是看到了年幼時的自己,在菩提樹下,淡然說出“既然真龍內丹束縛我為人的身軀,那我就是抓一蛟,舍棄自己的人身,也變成龍,這樣大約就不影響我度人了吧。”的模樣。
哪怕離經叛道,哪怕驚世駭俗,他們都要掙出一條生路來。
“你知不知道……魂魄不全的人,身體極弱,怎麼補也補不好,除非魂魄重新融合。”
“我知道啊,但不重要。”
“找到了。”林渡的聲音忽然再度傳來,“難怪我之前一直沒找到,她剛殺了人,吞噬了對方。”
“雪靈吃人?”危止有些詫異,“怎麼會?”
“兩種可能,她被彌散的三毒影響了生出的神智,但天地之靈被影響的概率奇低,二,她閒的。”
……
危止覺得哪種都不可能,他飛身而出,厚雪落了滿肩,又在一瞬間消融成氣霧。
下一瞬間,他伸手召回了那隻飛躍而出的符紙小人,繼而強行按在肩頭。
“能不能放我下去,你拿伴生石壓製你的反噬,我拿我的雪元丹,我們聯手殺了雪靈,一人取一個東西,很公平。”
“等一會兒,為什麼不相信我的實力,你好不容易在養魂木裡養成的實體上次去深海撈東西都被打散了,現在連身體都凝聚不出來,不要囂張。”危止十分無奈。
“再說,你現在這樣再妄動鬼力,要是被你宗門剩下的那幾人察覺,定然會想要好好送你超生的,收斂點吧,麻婆婆給你做的傀儡快好了。”
林渡頓時沉默了片刻。
早知道就不說出那句最好的人選。
誰知真等打起來的時候,危止還真沒能獨擋一麵。
彼時苦寒已過,他體內的真龍內丹給他的折磨,從至熱轉為了至寒。
那力量會先封凍他的經脈,讓靈力寸步難行,再一點點凍僵他的肌肉,骨骼,讓他戰鬥的動作更加僵硬。
險些被那雪靈一爪掏心。
到最後還是林渡察覺到了雪靈身體裡尚未消化鬼魂的求死意誌,引動了鬼力,飛速布下陣法,他甚至沒能察覺那肩頭的小人究竟是什麼時候脫離他的控製的。
他隻看見一道陣紋在眼前迅速浮起,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到底是雪靈的,還是潛藏在暗處的敵人的,就見雪靈忽然麵色猙獰,低下了頭,胸口撞出詭異的弧度,像是……人臉和手。
白發銀瞳的雪靈死死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體內的鬼破開了她的身體,繼而直接爆炸開來。
紛亂的冰雪之中,伴生石和雪元丹散發著淡淡的金光,將想要偷走它們的小符人壓垮在地上,雪水一浸,符紙徹底毀了。
危止手忙腳亂捏了個新符紙小人,過去把伴生石撿起來。
“這伴生石到底不如寒月靈的伴生石,冷熱可逆轉,你要是冷的時候,把自己烤烤吧,反正生火還不容易。”林渡飄回危止新捏的靈符紙人裡,雪元丹也被她收走,不知道一個小小的魂體,能把東西收哪去。
“等一切準備差不多了,計劃最終啟動……我就不會再麻煩你了。”魂體林渡補充道,“也能徹底完成我們之間的交易,救你世上唯一一個血親。”
“林渡,你現在還有輪回投胎的餘地,再往前,就回不了頭了,真的,不怕失敗嗎?”
風雪很大,將危止說的聲音吞去大半,但他總覺得,還想再勸一勸。
林渡這樣天賦異稟的聰明人,不該沒有輪回。
“我身上有很多人的希望,所以我不能失敗,危止,你彆忘了,我們是逆天而行的共犯。”林渡聲音冷靜又堅定,如積壓多年的冰層,堅硬,不會輕易崩裂。
危止說不清為什麼,但他總覺得,從她說這句話的這一刻起,他的肩頭好像就沒有那麼僵硬了。
分明是風雪之中,分明他也到了寒症上來的時候,可他就覺得,肩頭多了點熱度。
儘管那是隻小紙人,是一隻沒有溫度的魂魄,沒有重量,輕飄飄的。
可危止就覺得,肩頭多了天下的未來,和他的未來。
如果重來一回,林渡渡天下之人,也會渡他嗎?
“林渡,接下來還要去哪?找什麼東西,我幫你。代價是……”
“若你成功了,也,順手渡一渡我吧。”
佛子向惡鬼發願,求惡鬼度其一生。
他帶著這個和多年前的自己靈魂叫囂成同一首風雪的人走出極北之地,走過兵荒馬亂的邊境,走過寸土不生的荒地,攀上許多個懸瀑中,撈過許多的“水中月”,石上清泉,冷月青鬆。
有時候他覺得林渡總在自苦,可又有人誰不把自己困在那萬丈紅塵之中。
她像決然的刀鋒,不破亦不立。
初見時她不過是僻靜山野裡行走的惡鬼,所到之處,皆是血光。
如今再回頭看,原來她是這世間,所剩不多的清風。
她會小心翼翼避走山間,所過之處極儘所能留下絞殺邪魔的隱陣,會將撿到的遺孤悉心托人找到好的收養家庭。
即便他從未見過她生前的模樣,大多數的時候,她是沒有麵目的符紙,是可止小兒夜啼的行屍,但也不難想見,她生前,當是明月清風兩相映。
可這樣的人,從未在史中留名,唯一的記錄,是閻野仙尊座下,曾有過一個徒弟,姓名都未曾留下。
也是這樣的人,她卻在死後逗留人間,為歸正這世間的亂象,為扭轉自己和他人的命運,拚儘全力,反複謀算。
他看著她收集齊了大陣需要準備的全部東西,看著她閒時和路上都在不停的推演,忽然覺得,自己當年的拚儘全力的自救和尋找真正能壓製魔氣本源的記載,也不算什麼。
他常常擔心她的失敗和後路,可林渡卻從不去想她的後路。
孤擲一注的賭徒,逗留人間的惡鬼。
而他這個佛子,成了惡鬼逆轉命運線的隨從和幫凶。
就賭這一次,這最後一次。
林渡準備好一切,準備離開的時候,危止將最後一樣東西交給了她。
想要突破天地規則,到另一個世界,林渡的陣法核心,還需要凝聚天地規則的靈水,琉璃心是她的核心,還有一樣,是世間最強大的命門之火。
天上的雲水,地下的黃泉,琉璃的人心,還有,真龍的本源元陽。
本源元陽,並非其他,是人的命門之火。
而他是真龍,是這世上,最強的命門之火。
如果有他的火,成功率,會更高。
給出去,他活不了多久,可若不給出去,他也活不了多久。
佛門一直在尋找他,他逃了這麼久,也該回去了。
有人願意籌謀三百年,放棄輪回,冒著魂飛魄散的風險,以一己之身,重回一切最開始的地方,他又怎麼能獨善其身。
路,是人走出來的。
而他願意並行。
危止開始通過佛門的占卜,給從前的自己,送去提示。
彆獨自上路,總有人願意追隨。
林渡帶著那被琉璃罐封存的明亮火焰走向鬼門,危止帶著一身清淨走向佛門。
若重來一次,還願同道,共度天下之危,解己身之困。,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