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渡預想過很久再次見到臨湍的樣子,但臨門一腳的時候,卻生了膽怯之心。
送鬼入地是林渡單方麵不經過人同意的力挽狂瀾,就好像一個沒聽話做事的小孩兒,做完了想到要見家長了,才開始害怕。
林渡後悔一個人下來了,有危止在還能幫忙分擔絕大部分火力,但現在就她一個人。
要不……還是把鍋都扣在危止頭上吧。
林渡想好了,深吸了一口氣,方才跟著神荼踏進了那山巒的拐角處。
臨湍喜歡桃花,喜歡四季長盛不衰,花開不敗,永遠繁榮。
可冥界沒有這樣的東西。
但山穀中似乎已經集齊了冥界能生長的大部分花草,陰氣白骨上開出的花,看著和陽間的花不一樣,幽幽地,透著無邊的靜謐。
“這酒不夠,你再給我一千年的?”一道熟悉的女聲打破了這片死寂。
林渡的心臟重新瘋狂地跳動了起來。
“我真服了,你喝了那麼多,到底還有什麼忘不掉嘛?我可是孟婆誒!孟婆!你知道什麼叫孟婆!”一個小姑娘脆聲喊道,“你侮辱了我的職業!”
“你不是說自己熬湯之外,釀酒也是一把好手,還號稱是千日醉,無夢亦無念,我這不是專門想試試?”
“給你的就是千日醉!!”小姑娘氣鼓鼓的,“你什麼反應都沒有,就是對我的最大的侮辱。”
“那你就當我特殊點,再給我個千年醉好了。”女聲更溫和了。
小姑娘叉腰站在一棵黎槐樹下,毫不退讓,“酒鬼!!!最後一次!下次再給你帶酒你還是一股腦喝了還嫌棄勁兒小,我就,我就再也不來了。”
穀中無風,茂盛的黎槐樹卻微微顫動,繼而上頭落下來一道身影,重紫色長袍跟著冥府特有的黎槐花跟著飄落下來。
林渡的心臟在這一刻重新落定。
那張熟悉的臉,闊彆了一千多年的身影,完整出現在了林渡麵前。
臨湍轉頭,看向了穀口的方向,一眼落在了那道不屬於鬼界的蒼青色人影上。
她站定之後,認真端詳了林渡一會兒,然後笑起來,“倒是有了點大人模樣了。”
林渡忽然轉臉,努力嬉皮笑臉,“我這個年紀在仙界,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愣頭青。”
臨湍搖頭,“我知道你一直可以的,你什麼都懂,也什麼都能做得很好。”
林渡還站在原地,恍然如夢,直到臨湍走向她,驚起潮濕的地麵上停留的冥蝶,它們紛飛盤旋,最後落到了仙人的肩頭。
而林渡也落入了那人溫涼的懷抱裡。
冥河之中時間歸於靜止,林渡卻一直在逆流而上,時間衝刷掉她身上所有外物,但很多時候,洪流衝刷不走很多東西。
人是需要愛的動物,但從來不止於愛情,是長輩的關愛,朋友的友愛。
被愛滋養的小孩最富足,她可以放心去向前成長和求索。
林渡歸來之時兩手空空,滿心缺失,可如今無論走到哪裡,就算兩袖清風,也總覺得自己富裕至極。
從前林渡以為感情這東西可有可無,這些無損於她的追求和強大,但這些遲來的感情,的確彌足珍貴,珍貴到讓她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你一直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小孩。”
臨湍輕輕拍著她的背,“所以不用覺得害怕,大膽做你覺得對的就好。”
林渡低頭,“那萬一我判斷失誤呢。”
“不會。”臨湍摸著她的頭,“當時的正確,和後來的錯誤,不能一概而論,不是嗎?”
林渡想,或許臨湍什麼都知道。
人站在湍急的江河之前,看著即將被衝毀的大壩,當下做出的決定,或許是正確的。
但時過境遷,洪水決堤之時,前人的舉措,就是錯的。
“你要學會接受,錯了也沒關係,一個人的認知不可能是全麵的,哪怕是神明。”
“做你當時覺得對的,你生性謹慎,做事周全,又最重責任,我信你,這是你當時能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哪怕未來是錯的,你做好了承擔的準備,就足夠了。”
以史明鑒,終成來路人。
“您……什麼都想起來了,對嗎?”林渡忽然開口。
臨湍什麼都沒解釋,用力抱緊了她,良久方才鬆開,繼而看向了林渡的眼睛,“我是你的前人,後來人觀前人,前人悔之晚矣,卻不當叫後人生怯心。”
“我沒法忘掉那些景象,那些神社裡被困住的魂魄,那些災害和貪婪罪孽,那些我拚命想要解開束縛,卻最終成為了邪魔的魂魄。”臨湍看向林渡,聲音溫和,“我本以為,獻祭補全天道,已經是我最好的歸宿了。”
“林渡,我聽說,你現在是三元九府的道君,那浮生扇和夢筆,可以判定一個人的功過和得失,不如,也讓我進一次吧。”
林渡怔愣許久,“您,要進嗎?”
“你沒辦法判定我的功過嗎?”臨湍看著她。
林渡的心詭異地沉靜了下來,這是一個,對她們兩個人都好的事。
她從飛升上界之後,發現一切的根源,的確在墮神後土身上,更在萬民之惡上,臨湍是後土的轉世,她在最初的時候沒有記憶,她也沒有做過那些事,所以林渡可以放心大膽地對開陽說臨湍沒錯,洞明界不該封。
可如今的臨湍,是有了全部後土記憶的臨湍,即便不再是後土,那些記憶依舊困擾著她。
無論親疏敵對,林渡都該成為天平,衡量世人功過,降下罪福,是她的責任。
林渡抬手的一瞬間,神荼和孟婆同時看向了這個仙人。
孟婆似乎想要上前阻攔,卻被神荼攔下,搖了搖頭。
“林渡她雖然講情麵,但終究是天官,她手中的先天靈寶,調令的可是天地規則和神力,代行神職,你我不好插手。”
孟婆瞪大眼睛,“你是鬼帝誒,鬼帝不應該比道君還要厲害一層嗎?”
神荼認真思索了一下,“真打起來的話,五五開吧。”
孟婆瞪大眼睛,“那林渡聽起來可以啊,不過也不是沒有贏的機會啊?”
“五成她打得我直接輸,五成她敕令諸神,我間接輸。”神荼說道。
孟婆:……?
那邊浮生扇已經寶光大亮,臨湍的身影消失不見。
林渡原地坐著,無數冥蝶落在她的周身,她也不去看,隻是仰頭看著浮生扇和夢筆,體內的仙力和神識源源不斷勾畫出了臨湍的一生。
如果浮生扇判定她是臨湍,那此後,當隻有一個臨湍的鬼修,如果判定她是後土,那就承受她該承受的罪罰。
臨湍的一生,很漫長。
漫長到孟婆因為擅離職守被抓包帶走了,神荼也覺得無聊,看林渡滿身的仙力一點點減少,又不好走,隻能在她旁邊玩兒九連環。
神荼生得一副不能再聰明的聰明像,玩九連環卻總是卡殼。
林渡聽夠了,拿過去,三下五除二就解開了。
“你這不行,你這樣沒有趣味性,你懂不懂。”神荼抱怨道,“我就是剪不斷厲害亂的這個勁兒,要不怎麼打發時間呢。”
林渡忽然看向了神荼,定定看了她許久,接著笑起來,“你說得對,我給你弄回去。”
神荼又不樂意了,“算了算了,你這樣顯得我很呆。”
林渡笑笑不說話了,重新抬頭,看向浮生扇。
扇麵上,寫的卻是臨湍的出身,生於婆娑皇室風雨飄搖之際,帶著所有人的希望,去往了中州,想要找到新的出路,卻被皇室除名。
一生正直溫厚,斬除妖邪,救助貧苦,管理引導宗門,小功不計其數。
畫麵卻在一瞬間變得濃雲遮罩,一片濃雲之中,霞光降下。
林渡仰頭,看得專注。
以身獻祭,使得洞明界的天道徹底回歸初始的強大,自此,洞明界停止了衰弱的進程,為大功。
畫麵卻再次被濃雲包裹,翻湧成群。
林渡和神荼同時專注了起來。
“你想要後土,我想要臨湍,你要不要猜猜看,最後的結果,是什麼?”林渡開口問道。
神荼把九連環收起來,當啷作響,“我不跟聰明人打啞謎,我直說,冥界需要後土。”
林渡認真想了想,“太陰是職位,天帝也是,後土為什麼不能是?你當然可以要一個後土,如果那個後土,叫臨湍呢?”
神荼被繞進去了,“那也可以是臨湍。”
隨著神荼被繞進去了,林渡也微笑了起來,看著內裡雷光閃動,亮得幾乎要突破扇麵,神色又凝重了起來。
最後的結果,也漸漸出現了。
臨湍雖為後土真魂轉世,可此生大功一樁,小功數千,未有一樁大過,卻願受拷問,明確己身,未繼功德,不當受其難,今於幻境破虛妄,立鬼身,成鬼仙。
神荼看著結果,“她最後還是願意接納自己從前的身份,選擇了以鬼仙的身份重修,而不是變成臨湍歸入輪回,好像是我贏了,不過,你也沒輸。”
“或許,她的本質,從來沒丟過。”林渡認真說道。
臨湍,這個真魂的本質,集中了後土被信仰和仰慕的真正本質。
冥界所有人信仰的力量,最終保住的,究竟是從前的後土,還是那些年為了萬民凝聚的心,已經很難說了。
臨湍從浮生幻境之中走出來,接受了賜福,渾身儼然是鬼仙的氣息。
一個人的成長,注定是接納自己,認識自己,承認錯誤,卻依舊願意前進的過程。
她看向林渡,雖然滿身狼狽,顯然是受過了遠超過自身境界的神劫,人卻笑得釋然溫潤,“好像以後,還得叫你一聲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