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帶他回鶴雲台,讓他在那裡紮根,儘她所能給他最好的,甚至還多次出手教訓辱罵他的同門。
可這一切不過是維護自己的麵子罷了。畢竟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
不知不覺中,他開始在意她的想法。
他總是存著一絲的僥幸心理,想著自己在她心中總歸和旁人不同。
卻沒曾想,滿懷歡喜接過的禮物竟然是能置他於死地的焚骨環。
那是她十八歲的生辰。也是他陪她過的第五個生辰。
他仰臥在樹上,一如往昔,百無聊賴,懶懶看著這些人類載歌載舞,分享歡愉。
說什麼呢?除儘世間妖邪,真蠢。
他漫不經心地笑著,笑著,忽然覺得自己在這裡過得也不算糟糕。至少不再顛沛流離,提心吊膽了,至少有了一個不算家的家。
可這是祁筠的施舍,鶴雲台的施舍,仇家的施舍。這樣的施舍能持續多久呢?
他本就為複仇而來,本不該貪圖這些浮於表麵的溫暖。
祁筠歡喜地喚他:“阿鶴!”
他應聲看過去。
那天恰是小暑節氣。深夜滿山寂寂,梧桐墜葉。
琴聲斷續傳來,人潮中一眼眼掠過,他隻一抬眼,便看見了祁筠。
分明已是月上中天,又是在這樣峭拔的山峰之上,本該寒意襲人,他卻沒由來地感到有些燥熱。
耳邊傳來的一聲呼喚劃破夜幕,如碎珠般溶了夜色的寒和她沉甸甸的喜悅,漸漸浸成了最深重的墨色,在眼前濺起,滾落,濺起……
他視線隱約模糊了。周遭變得朦朧虛無,四下萬籟俱寂。
隻能看見她雙眼如寒星一般明亮,似白玉琢出一般澄澈,而天地間,她眼中似乎隻映照出了自己。
這樣的眷顧,不由得令他有些失了神。
他收斂了多餘的心思,飛掠到她跟前。
祁筠眼中有些猶豫,帶著些忐忑和不確信,終於說:“阿鶴,今日是我十八歲的生辰……”
他以為她是要向他討要禮物。
沒想到下一瞬她低下頭,聲音低低的開口:“我有個禮物想要給你。”
他眉梢一挑,覺得有些稀奇。一是今日除了是她的生辰外,不是什麼其他的大日子,二是她每日都會帶些寶貝給他。
不曾見過她這般鄭重。
祁筠笑著從懷中掏出一個玉色的匣子,很是小心地在他眼前展開,兩枚指環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盒子裡,在月光下流轉瑩瑩光華,美不勝收。
她拿出那枚墨色的,小心翼翼地遞給阿鶴:“阿鶴一定要好好保管。”
他接過,細細打量了一番,明明是很普通的指環嘛,還要讓他好好保管。可笑。
然而他說:“好。既然是筠筠送我的,我當然會留一輩子的。”
祁筠的神色舒緩下來,似乎鬆了口氣,也歡歡喜喜地給自己戴上了另一枚指環。
皎然的月光下,她明眸燦然,笑顏如花,褪去了祁家少主的冷硬外殼,此刻,她隻是她,隻是祁筠。
他總是會為這樣的她,多停駐片刻目光。
與此同時,腦中一個荒唐的念頭一閃而過:待在此處倒也不是不行,和她在一起,一輩子。
這樣想著,他還是從懷中取出了一個深碧色的珠子,那是他的一半妖丹,名為碧魄珠——乃金翅鳥一族特有之物,然而也隻有修煉千年的大妖才能凝結出能一分為二的碧魄珠,此珠可救人,也可殺人。若是注入人體,便可操縱他人為自己所用。
他起初的用意便是想要拿祁筠來威脅祁顯恩。待此珠熟悉了她的氣息,便能順利操縱她。
祁筠開心地接過,看了又看,很是喜歡,終於戀戀不舍地貼身藏好。
她說:“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他有刹那的猶疑,還是點了點頭。
他想:也可以是你的禮物,我會放過你的,我當然會放過你的。
他欺騙了她。那夜便迎來了代價。
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普通的指環,而是令妖和修仙者聞風喪膽的焚骨環。
他竭力壓抑著焚骨環對他的壓製,緊緊咬牙貼著冰冷的牆,任由冷汗涔涔而落,任由疼痛在周身蔓延。
辛苦修煉而來的妖力緩緩流逝,血液似乎也因痛苦而變得凝滯,他將目光投向窗外,投向正對著的祁筠的臥房。
他們住在一個院落,任何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她的眼。因此他隻是咬牙忍耐著,將手臂咬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也不肯發出一點聲音。
一夜,是如此的漫長。
他開始漫無邊際地想,她會在做什麼,想什麼,是否為他此刻的痛苦感到幸災樂禍,是否會為自己如此輕易得手而洋洋自得……
不是說是送給我的禮物嗎?不是要讓我保管一輩子嗎?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連你也要騙我?
他的視線變得迷離怔忡,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啪嗒——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冰天雪地裡,千年前的雪夜似乎還沒有如今的夏夜冷,他孤身一人走過族人的屍體,渾身顫抖著,滿心都是恐懼,小手上滿是血汙,他一個個翻過他們的臉查看,終於在日暮時找到了父母的屍體。
夕陽餘暉靜靜地灑下,他們的麵容平靜而蒼白,歲月在此刻凝固了,將他們永遠地留在了過去。
然而他卻哭不出來,原來悲傷到了極點竟然是這種感覺。
他想開口叫一聲爹爹娘親,卻發現喉頭乾澀,居然怎麼都無法發聲,怎麼都叫不出來那最熟悉的兩個字。
後來想起來,或許當時隻是害怕喚出聲卻無人回應。
雪又開始落了。
鋪天蓋地的大雪如厚重的棉被蓋住了大地,蓋住了一切的血腥和殺戮,視線被飛雪模糊,再看不清他們的麵容,甚至,漸漸無法看見這裡橫陳的數萬具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