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乾仔細分辨著胡碟的聲音,如同分辨屋子裡氤氳的降真香一般。她的聲音像河底圓潤的玉石一般低沉溫潤,似清涼的溪水潺潺地流淌,又有點冰有點紮手,既清脆,又粗糲,很矛盾,所以很奇妙地迷人。
這樣的聲音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就如同她隻是她。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什麼人,可是這遠不及她是她那麼重要。
“你知道還找我?”胡碟冷冷地瞪著謝明乾,“一個女人要在男人的地盤上做出點什麼,有多大的危險,你不知道麼?春信說從前你們在山裡,沒見過這世上人對女人的冷眼,可是這段日子以來,你還沒看清楚麼?”
謝明乾苦笑道:“你我也算同是天涯淪落人,誰又比誰過得容易呢?淨巍宗一案後,我不得不出山,夾著尾巴做人,還要背負著冤屈暗中查案,我的處境,算起來與你也差不了多少,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胡碟冷哼一聲:“蠢貨,淨巍宗的案子既然就快了結了,你馬上就能恢複你從前的生活,不用再為了翻案忍辱負重,我若與你在一處,隨時有暴露的風險,你又何必從一個火坑跳入另一個火坑。”
她並不是危言聳聽,更不是憂慮過重,趙家很想從她家鄉著手找出她的秘密,是早就有了的行動。趙家查到母雲山時被母師攔了下來,可是若查到她上母雲山之前的家去,便是紙包不住火。
謝明乾一愣,眼中的光有些閃爍:“說到底,你是關心我。”
胡碟少見的沒有反駁他,隻是冷臉偏過頭去。
謝明乾扯出個淺淺的微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便不與你爭吵,咱們好好說。”
胡碟白他一眼:“該說的我都說了,言儘於此,此事不用再議。”
在她沒注意的地方,謝明乾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
“上次這般特意來找你的時候,一是為了求你,而是為了感謝,如今也是一樣。”謝明乾柔聲開口,將手背到身後,輕輕撫摸著左手手腕上細膩柔軟的發帶,就像無數次窮途末路之中胡碟清泉般的聲音一樣使人清醒,像無數個冰涼失望的瞬間胡碟給他的安慰一般柔軟。這發帶的主人,算起來已陪他走過許多路。
“我們孤立無援太久了,很感謝你的出現,很感謝你幫我。”謝明乾總想像開始一樣沒心沒肺地抱住她,隻可惜他生得一顆玲瓏心,將一切隱藏的的東西看的太明白,反而無從去遮掩了。
“我知道你深不可測,除了你的女子身份,也許你還有彆的秘密。但我覺得不重要,一個人若是獨自一人在冰天雪地裡走了好幾年,瞧見個活人,不管對方是壞蛋還是俠客,恐怕都會義無反顧地撲上去。”謝明乾笑道,“既然你真不可測,那就不測了。我少知道些,活得輕鬆些,畢竟背負著秘密的這些年,我已經很累了。”
胡碟有些驚訝地抬頭,她素來知曉謝明乾的玲瓏心,卻不知他如此大智若愚。
“相遇便是緣分,淨巍宗的案子慘烈,就像你們遇見許梅香的案子一樣,誰都不忍心不管。”更何況一開始,胡碟便是想借著查這案子的由頭做自己不方便的事。也算是有所收獲。
“我自知敏理有一顆慈悲之心,但這謝還是要說的。”謝明乾盯著胡碟的眼睛,用儘十二分的真誠,“除了我師父,再也沒有人給我依靠,再沒有人讓我如此安心了。”
謝明乾見胡碟眼中騰起的疑問,心跳得有些快。他說的倒全是真話,隻是如此賣慘,於他而言確是第一次,這事兒他做得極不熟悉,總有些慚愧,總有些心虛。
“我是大皇子,按理說天潢貴胄,應該是養尊處優地長大,實則卻不然。我母親是個宮女,生下我後便去世了,所以我沒有母親,也沒有母族。父皇認為他被我母親誘惑,是男人的恥辱,所以並不喜歡我,三歲之前從未正眼看過我,三歲之後他更是將我送到淨巍宗去習武,美名其曰鍛煉我,實則人人都知大昭輕視武將,將我送去習武,便是叫我不要肖想皇位。”謝明乾神色很平常,一絲傷感也無,不似回憶淨巍宗慘案時那般悲痛。“這些其實我也記不大清了,都是後來聽我們宗門掃山門的大爺們多嘴說的,說我是個棄子,說我沒用。”
胡碟輕輕開口道:“你師父應該是很愛你的,他給你起名平初,你說平是字輩,那麼初便是他對你的期望。曆儘千難萬險卻始終如初,這是對你的祝願。一顆初心,亙久未變,這是對你身上最美好品質的總結。”
謝明乾呆呆地望著胡碟出神,良久才道:“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師父是嫌我平庸,不堪大用,才叫我不要想著有所進展,一切隻如初呢。”
“怎麼會呢,雖然沒見過你師父,可是聽聞旁人口中的他,也知道他是個良善之人。他對你,必定是溫柔的。”
“這倒也是。”謝明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些苦澀道,“是我聽多了彆人的話,總覺得父皇不愛我,師父也不會愛這樣的我,卻原來我一直在愛中,隻是被耳邊風聲驚擾了。人們都說我這樣的皇子,恐怕是沒有什麼活路了,可師父卻說那些東西不稀罕,不要也罷。你說得對,師父對我愛護有加,是我辜負了。”
“你作為大師兄,扛下了淨巍宗的冤屈,你沒有辜負任何人。”
謝明乾道:“謝謝你,敏理。謝謝你總是安慰我。”
胡碟卻笑道:“這不是安慰,我隻是一雙慧眼看得清,從來隻說實話而已。”
“敏理,也隻有你,連名字也能讀出這麼些深意。”
“我可不是刻意為之,為你取名之人,一定是帶著些期許的,就連民間愛起的那些狗蛋狗剩之類的名字,那也是希望孩子好養活,能平平安安。一個人的名字,學問大著呢。”胡碟揚揚臉,“你的名,明乾,明字光明、坦蕩,霞光萬丈。乾字為天,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麼說來,其實你的名也是很好的。”
謝明乾眸光一瞬間失了神采,後又恢複如常:“聽說是禮部起的好些個字,父皇在其中挑的,我倒不覺得其中真的有多少盼望。”
胡碟道:“那你的字呢?竟然還不知你的字。”
“我的字是甫澤,平日裡隻有破山和春雨會這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