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母後的這番話,昭寧公主並不感到意外。
在大齊王朝,前朝與後宮之間向來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後宮嬪妃的明爭暗鬥,本質上是她們背後家族的利益角逐。
陳雅言在進入皇宮後,無疑能夠成為皇後的助力,協助鞏固陳家在宮中的勢力。
可問題在於,據昭寧公主所知,她的父皇近期一直沉迷修煉,已經幾年不近女色了。
就算送十位陳家的姑娘進宮,恐怕都很難誕下新的皇嗣。
“母後還有彆的安排嗎?”昭寧公主沉吟片刻,接著問道。
“一棵孤零零的大樹容易被人攔腰斬斷,但盤互交錯的藤蔓卻很難被徹底根除,”皇後用毫無情緒波動的口吻說道,“隻要我們與彆的門閥世家結下足夠深的利益關係,那麼就算我們暫時失勢,彆人也不太敢輕舉妄動。”
“那我們應該怎麼做呢?”
“通過聯姻。從你開始。”
“我?”昭寧公主愣了幾秒。
母後的話讓她感到有些猝不及防。
自從她開始執掌大齊世俗朝政以來,還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
“不……不,我不要去聯姻,”昭寧公主連連搖頭,“我還需要留在這裡,協助父皇處理世俗政務。”
“蕭琬珺,”皇後認真地叫出了她的全名,“你早就過了及笄之年,是個待字閨中的大姑娘了,總不能一輩子都待在這皇宮裡嗎?
“另外,你以為你父皇讓你幫他處理政務,就是信任你,看重你,想要予以你重任?
“其實,他隻是想找一件趁手的工具罷了。
“你沒有修煉天賦,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威脅。你現在的權力、地位,統統隻是無根浮萍。等到有一天他厭煩了你,或是等到新皇登基,隻需一句話,他就可以輕鬆收回你手中的一切權力。”
“可我現在不想嫁給任何男人——”她低著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男裝,還想爭辯。
“——你必須結婚,”皇後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起來,似乎將要把公主牢牢釘在椅子上,“幽州趙氏的趙寬,金陵沈氏的沈樺,蓬萊島的梁鴻運,劍閣的蘇笑,都是你可以選擇的對象。”
“可梁鴻運是個喜歡去教坊司的胖子,蘇笑是個腦子裡隻有劍的劍癡——”
“——那就從剩下的兩個裡麵挑一個,然後我去跟皇上請示,”皇後語氣冷淡地說道,“在你結婚之後,你每生一個孩子,我們的地位都會穩固一分。隻要讓趙家或者沈家的繼承人身體裡流淌著你的血脈,那麼未來的皇上不管是誰,他都不敢輕易動你。”
昭寧公主沒有立即回答。
母後說的這番話確實有道理。
像她這樣沒有修行天賦的公主,往往都會被當作是皇室的聯姻工具人,用於籠絡門閥世家或是親信重臣。
因為見識過許許多多後宮嬪妃、豪門貴婦們鬱鬱寡歡的生活,昭寧公主一直對這樣的命運充滿恐懼。
她渴望自由,希望有選擇的權利。
就算是嫁人,也要挑一個自己看得順眼的。
而不是聽從父母之命,嫁給某個從未謀麵的男子,成為某個家族傳承血脈的生育工具。
於是,她讀遍皇宮中的修行典籍,希望能夠找到改變自身資質的辦法,讓自己走上修行的道路。
但她一無所獲。
隻是一不小心變成了修行理論專家。
在那之後,她穿上男裝,開始閱讀經史書籍,研究治國之道;她寫的八股文章,不亞於大齊王朝的大部分舉子。
除此之外,她還常常前往國子監、翰林院、龍門書院、驅魔司總部,與司業、博士、學士等官員們探討學術和政治問題,官員們都對她的才華讚不絕口。
她想要證明,自己除了聯姻和生孩子之外,還有其他的價值。
甚至幾年前,她還悄悄穿上一套生員的服飾,給自己化了個扮醜的妝容,試圖混入洛京城鄉試考場,希望能考個功名。
隻可惜,由於她那妝容都掩蓋不了的絕美容顏,以及凹凸有致的妙曼身材,她剛一抵達考場門口,就被人認出身份,最終不得不放棄這個荒唐的計劃。
但是她這個舉動也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在見識到自己女兒的驚人才學後,大齊皇帝就趁機把世俗政務丟給了她,自己痛痛快快地去閉關修仙去了。
從那一刻起,昭寧公主感受到了權力帶來的快樂,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原本的命運。
但是今天,皇後的這番話,卻仿佛一巴掌把她從夢中打醒。
她深刻感受到,在這個具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上,一切與自身實力不匹配的權力,都隻是無根浮萍罷了。
就像是內閣、六部的凡人官員們,看似位高權重,但實際上隻是皇帝意誌的執行者,負責維係國家機構正常運轉,卻沒有任何決策權。
倘若有一天皇帝看他們不順眼,隻需要一句話就可以把他們貶為庶民,甚至要了他們的腦袋。
之前,她不斷督促四皇子蕭尚貞修煉,又何嘗不是自己內心深處的焦慮感在作慫?
捫心自問,她其實根本不
在乎弟弟是否能成氣候。
那句“都是為了你好”,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罷了。
隻是,她日後必須依賴弟弟,才能維係住自己當前的地位、權勢,以及自由。
她不想失去這一切。
可現在………
“這個請容許我再考慮幾天。”昭寧公主裹緊身上的大氅,麵無表情地說道。
“可以,”皇後平靜說道,“但你現在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作為大齊的公主,我希望你能記住自己的責任。”
昭寧公主點了點頭,從座位上站起身,隨後離開了這座丹楹刻桷的坤元殿。
同時她心頭不禁默默感歎:母後可真是個無情的人——她可以在自己兒子修為被廢後,情緒沒有絲毫波動;她也可以像買賣商品一樣,跟女兒談論結婚這樣的人生大事。
或許,正因為她足夠無情,她才能長期穩坐坤元殿,把後宮整頓得井井有條吧!
昭寧公主一邊想著,一邊沿著漢白玉階梯拾級而下。
接著,她登上青幔小轎,啟程返回公主府。
一路上,她右手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肉裡。
此時已是半夜三更,但她一點也不感到困倦。
今日來宮中一趟,她受益匪淺。
她明白,在權力的遊戲裡,有棋子與棋手兩種角色。
現在的她太弱小,隻能做彆人手中的棋子。
她必須變得足夠強大,才能夠成為棋手,擁有真正的自由,甚至主宰彆人的命運。
這就是棋手的特權。
雖然她暫時還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變強。
但她相信,以自己的才智,隻要努力去找,總會有合適的方法的。
“等過幾天時間,我再去找找國師和洛司首,像以前那樣,主動幫助他們做一些編撰典籍文獻方麵的工作,”她默默想道,“在如今形勢下,一定要跟聖人們保持良好的關係。”
…………
萊州府,同福客棧。
這天晚上,“燭龍”陳晏平待在自己的房間裡,默默地給自己父親寫信。
他首先簡要描述了在嶗山之上的所見所聞,包括那象征著因果的蜿蜒山路、空玄散人設下的一個個考驗、四皇子蕭尚貞遭遇刺殺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