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了一個想要超過的對象。
競爭就會開始變得激烈。
這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
432說不出話來了。
是啊,那又怎麼樣呢?也沒有人說過,不可以在這裡說假話。
氣氛正焦灼時,廣播又響起了——
“432,432,432.”
“目標鎖定。”
“即將瞄準。”
“瞄準。”
五層樓所有重機|槍都在同一時刻對準了432。
“警告,警告,警告。”
“請無關人員立刻撤離。”
“請無關人員立刻撤離。”
“請無關人員立刻撤離。”
2樓所有人開始朝他所站位置的反方向跑走,1樓,3樓,4樓,5樓,也陸陸續續有人回到房間,他就這樣站在二樓的護欄上,被牆外的燈光照得滿臉慘白。
胸前寫著432的標牌亮起,好像暗夜裡大海上指路的燈塔。
槍口全都瞄準了標牌。
432轉過身跑了起來。
“砰。”
一聲槍響。
他躲過了。
本來要打中他的腦袋。幸好他跑開了。
廣播又響起:“未擊中目標。”
“重新瞄準。”
“正在瞄準。”
“瞄準。”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十幾發子彈在同一時間射出,頭、手、腳、心口、包括標牌,目標全中,432跟篩子一樣,站在2樓搖搖晃晃抖來抖去。
他必死無疑了。
但還沒有完。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又是十幾發子彈。
子彈還沒射完,他已經倒在了地上。胸前的標牌閃了一下,接著暗了下去。
部分子彈射到了牆壁上,彈了回去。
連一個凹坑都沒有留下。
防彈的。
章馳心想。
廣播繼續響起——
“檢測到目標已經沒有生命體征。”
“停止射擊。”
“射擊停止。”
所有槍口又緩緩歸回原位。
“結算結束。”
“請再接再厲。”
高台還是亮著,投在空地上的表格還沒有消失。
犯人又陸陸續續從房間裡麵走了出來——
好像還有什麼事情沒完。
忽然之間,投影在地上的倒數第一欄,有關432的數據全都消失了。
空白的格子裡再次出現了新的數字。
但這一次沒有了標牌號,隻有積分。
這是目前的最後一名。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除了他自己。
如果下一周什麼都沒有改變的話,那麼死的人就會成為他。
大家臉上各有顏色。
但也沒有人能從臉色判斷出來倒數第一名是誰。
如果大家都知道誰是倒數第一,那麼下一周沒有人會靠近他。
瀕死掙紮的魚總能劃破大網。
他必須要小心翼翼地潛伏,等著某個目標掉以輕心的時候出擊。
他甚至也許是這裡麵看起來最淡定的人之一。
在這一刻,章馳忽然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荒謬。
有彆於人類麵臨天災時的渺小,這是一種人為製造的,隻要身在局中,就無法逃避的孤立、隔離,以及無處不在的恐慌。
它切斷了人類在生物史上最擅長也使他們在生靈之中脫穎而出的兩件事:合作,以及共享同一個信念。
這裡沒有信念,也沒有合作,甚至幫派在這裡的成立都算得上是一個奇跡。
每個人都察覺到自己的弱小,那麼就會無限地趨於服從。
他們不會相信任何人。他們永遠在試探,欺騙,以及利用。
所謂的結算日,更像是一個公開的表演。當所有人看見主謀揮出大刀的時候,他們就更加相信他的力量,以及命運的無法選擇。
他們將槍口對準同類,就沒有人再去計較真正的劊子手是誰。
每一個曾經挑戰法律權威的犯人,在這裡都要接受權威的教育,他們需要從精神到身體上感受到權威的不可戰勝。
如同從小被父母指責無能和失敗的兒童,即使成年以後不再弱小,父母的話也言猶在耳,甚至更可怕的是,他們自己都想不清楚這種退縮和恐懼從哪裡而來。
他們也許能夠客觀評估自己的能力,但就是每當他們去做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就開始提醒,他們一定會失敗。
失敗的代價很殘酷,所以最好不好輕舉妄動。
他們是死不足惜的螻蟻,大人物早就拿槍對準了他們。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無所遁形。
監獄大樓異常的安靜。
廣播繼續響起——
“下麵是本周清潔工作安排。”
改造營19)
“星期一,082,336;星期二,829,324;星期三,492,943;星期四,244,241;星期五,421,099;星期六,941,897;星期日,133,209。”
“重複一遍,星期一,082,336;星期二,829,324;星期三,492,943;星期四,244,241;星期五,421,099;星期六,941,897;星期日,133,209。”
“請以上所有犯人在指定時間到達工作場地。工作不可換班、替班,逃班者扣100分,上交檢討一份。”
“輪班時間為當日0點,工作時間為當日0點至次日晚9:30點。”
“請所有清潔人員準時在當日0點於一樓大廳洗手台處集合。”
“播報完畢。”
廣播響起了“嗶——”的一聲,拉得很長。
接著便徹底沉寂。
犯人陸陸續續回到各自的房間,大樓裡是此起彼伏的關門聲。
章馳也回了房間。她取下了胸前的標牌,坐在桌子前,將標牌放在手中觀摩了一陣,腦子裡432被射殺的場景一直在閃回,最後她將標牌放了下來。
等到十點,獄警會準時出現收走標牌。
這一個小時很漫長,章馳在腦子裡已經掠過了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很多理所當然的事情,回顧之後會發現難以相信的幸運。
10:00。
獄警開始敲門,章馳打開門,將標牌遞給獄警之後,獄警沒有離開,反而從上衣的口袋裡麵又掏出了一個新的標牌。
上麵沒有編號,隻有兩個字:清潔。
“082。”獄警說,“新人?”
章馳點了點頭。
獄警微微點頭,說:“今晚0點,不要遲到。”頓了頓,“每遲到一分鐘,扣1分。”
他將標牌遞到章馳手裡,又說:“帶上你的標牌。”
***
章馳提前睡了一個多小時。
等到11點50分,她起床,疊好被子,穿戴整齊,看著床架的金屬管猶豫了片刻——
如果需要去清潔的地方有安檢,她會被抓個現行,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會暴露。
全都是違規行為。
終於,她什麼都沒有帶,在11點58分到達了1樓大廳。
大樓有兩個樓梯,隻有靠南的那一側樓梯有洗手台,就在樓梯口拐角一側,一下樓就可以看到。
已經有犯人等在洗手台了。
336,跟他一組的,是一個綠章。
章馳走過去,發現他一直在發抖,幅度很小,不仔細看看不出來,於是她走上前,抱怨式地開口道:“很冷吧?”
這裡晝夜溫差很大,章馳從下樓的時候就感覺自己可能穿少了。
但也沒有時間再回去加衣服了。
這種抱怨是她慣用的搭訕技巧,噓寒問暖顯得很假,同仇敵愾才能拉近感情。通常情況下,隻要不是情商太低的搭檔,都能明白她什麼意思。
但是這裡的犯人好像跟她以前遇見的搭檔完全不一樣。
情商非常的低。
“不冷。”336說。
章馳皺了皺眉頭。
336抖動的幅度突然變大了,磕磕巴巴說:“你冷嗎?”
章馳:“有一點。”
336說:“好吧。”然後就開始脫衣服。
章馳:“……”
接著把衣服遞給了章馳。
336說:“你、拿走吧。”
他隻穿了一件單衣,脫下來就完全光裸著上身了。章馳甚至能清楚地看見一陣風刮過來,他身上竦然起立的雞皮疙瘩。
章馳微微張著嘴巴。
過了一會,她把衣服扔回給了336。
336用很疑惑的眼神看著他,好像在問為什麼。
章馳說:“你不會暗戀我吧?”
336臉上浮出了難以言說的表情。
章馳:“你特彆愛助人為樂?”
336遲疑片刻,搖了搖頭。
章馳:“你怕我?”
336這一次遲疑了非常久。
章馳目光落在336光裸的上半身:“你辣到我的眼睛了。”
336:“……”他飛速穿好了衣服。
時間已經到了12點。一個機器人突然從地下升到樓上的電梯裡冒了出來——這裡隻有負1樓到負3樓有電梯。
機器人非常迷你,大概隻有章馳小腿那麼高,類似人形,但四肢和腦袋都是方方正正的,它的手臂向上舉起,那裡架著一個托盤,托盤上麵放了兩本冊子,工工整整地重疊在一起。
兩本一模一樣的冊子,在上麵那本冊子的封麵上麵寫著“清潔手冊”四個字。
電梯就在此時又打開了。
一個比迷你機器人大了兩倍的機器人從電梯裡走了出來,它手裡提著一個巨大的箱子,有半人高,放下箱子,“嗶嗶”了兩聲,接著就又進了電梯。
章馳走上前將“清潔手冊”從托盤裡拿了下來,336拿了下麵一本。
迷你機器人收起托盤,轉身,從頭頂處伸出一根半米長的“觸手”,按了一下電梯按鈕。電梯上升,打開,迷你機器人走進電梯,收回天線,就這樣消失在了1樓。
章馳走近箱子,發現裡麵裝的都是一些清潔用品,掃把,毛巾,還有一些清潔劑,最大的一桶叫血立淨,最多的是手套,各種各樣的手套,薄的,厚的,絕緣防水,還有大大小小的各種刷子。
就在這時,電梯的門又打開了,出來的是那個大機器人。
雙手推著一個手推車,有電梯那麼大,手推車上還掛著很多的垃圾口袋。
放下手推車,“嗶嗶”響了兩聲,機器人就回到了電梯。
章馳打開清潔手冊,裡頭的條例非常多,字體很小,這裡的燈不是很亮,看起來非常費眼,翻了一會,她發現身邊的336都沒有動靜,於是開口:“你以前做過清潔?”
336說:“做過。”
章馳將清潔手冊丟進箱子,把推車推了出來:“走吧,你帶路。”
***
336說,清潔一共分為三類,一類是生活區清潔,一類是生產區清潔,還有一類是辦公樓清潔。
生活區和工作區,白天那一組已經做過了。後半夜隻用管辦公樓,在工作人員上班之前,務必要將辦公樓清理乾淨。
箱子被放在了推車上,兩個人推著車往辦公大樓走。
天非常黑,路燈碩大,但是這裡太過空曠,路燈沒照到的地方就顯得更黑了。
耳畔是風聲和一些細弱的蟲叫。
“你的意思是,我們星期一不用上工了?”章馳問。
336點了點頭:“白天就做生活區和生產區的清潔。”
336說他們非常幸運,周一的清潔任務是最輕鬆的,星期天的清潔任務是最麻煩的,他們需要不停地清掃死掉的屍體。
章馳腳步一停:“你是說,清潔是清掃……屍體?”
336再點點頭:“沒有及時清理的話,屍體會發臭,有些屍體身上全是血,人來人往,把地都踩臟了。這些是要扣分的。我是說,扣當天做清潔的人的分。”
章馳問:“屍體……清潔到哪裡去?”
336在黑夜中張望了一番,大概是想給章馳指路,無奈這裡的燈太暗了,於是隻縮回腦袋,說:“花圃。絕大部分都埋在花圃。”
章馳問:“還有例外?”
336指了指箱子裡的清潔手冊:“這上麵要求有感染性的異血都送到醫院處理。但是從來沒有過。”
章馳點了點頭,兩個人又默默走了一段路。
忽然之間,章馳想起來為什麼猛虎的人發現093的屍體之後第一時間要將屍體帶走了——如果被做清潔的先發現,他們就永遠不會知道093的死因了。
那麼113在被他扔出電梯之後,恐怕也是被“清潔”掉了。
還有那具被她扔下樓的屍體——
章馳說:“星期天做清潔是挺幸苦的。”
336“啊”了一聲,接著點點頭:“是啊。挺幸苦的。下午5樓掉了一具屍體,到處都是血和腦漿,他們那組做了至少一個多小時,真是倒——”
後麵那個字卡在喉嚨裡,無論如何也出不來了。
他偏著腦袋看向章馳,肢體僵得已經不會動了。
章馳說:“看路。”
336轉過頭,如蒙大赦,再不敢多說什麼。走了大概又十來分鐘,終於到了辦公樓。辦公樓入口處有一個台階,336好像已經默認了章馳應該“袖手旁觀”,哼哧哼哧開始獨自搬運。
章馳正在打量門口的安檢裝置。一個獨立在外麵的很小的拱門,上麵寫了一排字,“清潔工入口”。
背後傳來336的聲音——
“我們刷的卡跟他們刷的不一樣,以前,本來都是一樣的,後來有犯人,乾黑客的,把清潔卡複製了一張,等到大樓人走空了,偷偷溜進了辦公區的二樓——”
“二樓?”
“嗯,那裡是機房。”336說,“他想逃跑。開權限。”
“然後呢?”
“然後就被抓了。”336說,“後來就搞了這個大門,隻要是刷清潔卡的進去,大樓就會開啟防護模式,機房鎖死。”
章馳頓了一會,問:“我們不用打掃機房嗎?”
336:“不用。二樓隻用掃、走、廊和……衛生間……”
336的聲音斷斷續續,喘著粗氣,章馳轉過頭,發現他推著推車卡在了台階上。推車自重不輕,上麵放著箱子,箱子很高,視野堵死了,還重,他搖搖晃晃,好像下一秒就要從台階上往後翻個跟鬥。
章馳走下台階,跨步到336的邊上。336左右手各按著推車的兩個角,章馳扒開他的右手——推車在這時候一晃,差點要摔,336嚇得伸手就要去扶,章馳將手按在推車上,往前送力,推車如履平地,“哐哐”兩聲跨過最後一級台階,來到了大門的入口。
336兩手空空,還維持著先前的姿勢,原地愣了兩秒,看見章馳已經在過安檢了,趕緊小跑跟上。
進入大廳,非常常見的“T”型結構,左右兩邊都可以走,章馳朝336示意,336指了指左邊那條路:“右邊離電梯口近,我們一般從左邊開始打掃,等一層樓的清潔做完,剛好可以去坐電梯。”
說完,抬頭看章馳的表情。
章馳點了點頭。
336推著車往前走。
第一個到的地方是101室。
上麵寫的是雜物間101。
章馳:“雜物間是做什麼的?”
336:“什麼都有。有的是放資料的,有的是放備用餐具的,有的是放生活用品的,還有的就是一些設備……”
章馳:“設備?”
336:“比如標牌,小機器人之類的。”
“其實雜物間沒有什麼好打掃的,主要是獄警拿東西的時候會弄亂房間……”336指了指安靜躺在箱子裡麵的“清潔手冊”,“這個上麵,第三章,會寫物品要怎樣歸類,按照上麵的提示做,很簡單。”
101放的大多都是生活用品,肥皂,沐浴露補充液,拖鞋,毛巾之類的。房間整體設計有點類似倉庫,四麵牆都是頂到天花板的架子,一格一格分開,中間是空地,可以站人。
格子上麵還貼了標簽,每一類歸屬哪一格。
看起來不是什麼難差事。
隻是很麻煩。
336看見章馳皺了皺眉頭,小心翼翼地說:“你在外麵等我吧,一樓大廳有沙發……”
章馳:“?”
336:“等我把1樓都打掃完了,過去再……找你。”
章馳在沙發坐了一會。
大廳非常空曠,空高很高,一盞吊頂的水晶燈。
燈光很刺眼。
外麵一片漆黑,風嗚嗚吹著玻璃。
有點無聊。
章馳準備打開大門出去走走,走到門口了,又發現風實在是太冷了,於是轉頭回去,開始從右手邊一間一間參觀。
109,放餐具的。
107,放小機器人的。
108,放……資料的。
兩個靠牆的大櫃子,裡麵豎著排列著密密麻麻的文件夾,地上還有很多紙質文件,亂七八糟的堆在一起。
章馳走進房間,蹲在地上撿了幾張文件——
“關於維修改造營設備的決議”
“關於食堂機器人回收的決議”
“……”
她站起身,踩著還沒有被文件完全占領的空地,輕手輕腳地來到兩個立櫃前。
櫃子沒有鎖,輕而易舉就能打開。
第102期,第103期,第104期,第105期……
左邊的櫃子從第一排到最後一排,全都是這樣的側標。
鬼使神差的,章馳抽了一本出來。
打開。
裡麵是一摞紙質文件。
姓名:裘文斯
國籍:白銀共和國
籍貫:三金市
身高:176.2cm
體重:68kg
入獄原因:1088年7月1日,持械搶劫未遂,奪車後拒捕,致2名執法人員,3名平民死亡……
……
姓名:張超旭
國籍:白銀共和國
籍貫:德文市
身高:191.2cm
體重:80kg
入獄原因:1088年3月1日,參與幫派火並,鬨市區開槍,打死幫派成員3名;1089年1月4日,走私血清300g;1090年3月1日……
這是……所有犯人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