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召淮並未太傷心。
自小到大他已千錘百煉,從不奢求旁人的在意。
即使這兩人想利用自己進城,可船上的照料卻不是假的。
也算“功過相抵”。
雖然難過是有些,可更多的是赧然。
——畢竟昨日他還因為此事和姬恂吵架,如今便被狠狠扇了個耳光,脆生生的,怪疼的。
楚召淮無措地捏了下手指,硬著頭皮等著姬恂陰陽怪氣他。
等了半晌,卻等到一隻手緩緩朝著他的頭頂撫來,又輕又柔地碰了下。
楚召淮小心翼翼地仰頭。
姬恂已將麵具摘下,臉上浮現的卻並非他預料到的得意,反而眉頭蹙著,神情複雜,帶著一股強行忍耐的陰鷙戾氣。
楚召淮不懂他為何是這個表情,訥訥道:“王爺?”
姬恂按了下他的頭,沉著臉牽住楚召淮的手,低聲道:“回府。”
楚召淮一聽竟然不用他的毒嘴攻擊嗎,趕緊鬆了一口氣,乖乖跟著他小跑著到了馬車邊。
姬恂扶著他上車,馬車輕動回家去。
楚召淮還在拎著自己的小燈,視線偷偷摸摸轉了一圈竟沒發現姬恂的宮燈,心中倏地打了個突。
不會真的把這麼漂亮的宮燈隨手送人了吧?
真是敗家子。
不是自己的東西,楚召淮也不插手決定去留,隻是一路上都在那撇嘴。
姬恂一直垂眼沉默,手捏著麵具幾乎變了形,瞧著心情似乎不太好。
楚召淮也不敢觸他黴頭,垂著腦袋繼續擺弄花燈。
突然,姬恂沒來由地說:“聽說楚召江斷了兩條腿。”
楚召淮疑惑看他,試探回應了句:“哦,,好倒黴啊。”
不過楚召江斷三條腿也不乾他的事,為何無緣無故說這個?
姬恂眉頭始終緊鎖,語調生硬地道:“他倒黴,你不開心?”
楚召淮不是個喜歡拿彆人苦難幸災樂禍的,可歪頭想了想那人是楚召江,竟然還真樂了:“嗯嗯,開心。”
年少時被楚召江算計險些被咬斷一條腿,如今也算老天開眼讓他遭了報應。
麵無表情的姬恂似乎緩和許多。
楚召淮揪著花燈上的流蘇繞了繞,遲疑
片刻壯著膽子問:“那對江洋大盜……被抓到了嗎?”
姬恂眼眸輕動,道:“還沒有。”
楚召淮“啊”了聲:“那抓到會殺頭嗎?”
“不會。”
方才殷重山送來的消息中,這對大盜被兵馬司抓捕,似是因為鬨出人命,在天子腳下如此囂張,恐怕逃不過一死。
看楚召淮若有所思,瞧著又要想那對江洋大盜,姬恂突然道:“本王最近不像往常那般畏熱,神醫果然妙手回春。”
楚召淮回過神來,嘴唇一抿,淡淡道:“也就那樣吧,不值得一提。”
姬恂倚靠在車壁上,神情不像方才可怕:“一直忘了問,神醫的診金多少?”
神醫想了想。
楚召淮之前雖然稱自己診費很貴,實則隻是打腫臉充胖子。
在臨安他出診出奇的便宜,最貴的也隻是知府公子那次,給了二十兩銀子——主要是他太年輕,哪怕戴著眼紗也能從行為舉止瞧出是個半大孩子,要再收太貴,彆人就去醫館了。
給王爺醫治,怎麼著都得收貴一些。
楚召淮思考半天,猶豫著說了個數字:“一百兩?”
“黃金?”姬恂道,“倒是不貴,神醫果然淡泊錢財,醫者仁心。”
楚召淮:“……”
楚召淮硬生生將險些脫口而出的“銀子”給吞了回去,一撩寬袖,端得一派仙風道骨世外高人:“濟世救人,本應如此。”
姬恂笑了。
突然進賬一百兩黃金,楚召淮眉眼舒展,也不再胡思亂想江洋大盜的事了。
兩人難得平和地一路回了王府。
姬恂有要事直接在前門便下了車,楚召淮拎著燈從後側門回到寢房,離老遠就嗅到一股藥膳味。
趙伯知曉王爺脾氣,哪怕逛上元節也不會讓王妃吃外頭的東西,早早備好了晚膳等。
楚召淮踩著台階進了寢房,剛走到暖閣門口,腳步微微一停。
暖閣的連榻邊,那盞精致華美的宮燈正懸掛在架子上,廉價的燈油已替換成羊脂燭,燭火幽幽,玻璃倒映出的光更加絢麗。
楚召淮心口重重一跳。
趙伯上前將人迎上來,熟練將他肩上披風解下,瞧見楚召淮目不轉睛盯著那宮燈看,笑嗬嗬
道:“這是王爺讓重山送來的,說是掛在這兒給王妃瞧著解悶玩。
楚召淮呆呆注視半晌,突然神使鬼差地問:“王爺是在哄我嗎?
強行帶他去上元節,抱他看打鐵花,又將宮燈送他……
楚召淮不是遲鈍的人,隻是沒受過多少愛護,姬恂的性子又難以琢磨,他生怕自作多情曲解姬恂的意思。
一旦自顧自上了心,真相來臨,會像今日那樣難堪。
懸掛暖閣窮工極巧的宮燈冉冉亮著。
姬恂說的那句“既然想要,為何忍著在耳畔盤桓,沒來由的,一盞宮燈好像短暫賦予楚召淮無窮的勇氣,心間莫名陡然湧上一股衝動。
他想要這一切是真的。
並不是他的自作多情,也不會再被人當成棋子,更不像那對夫妻一樣對他有所圖謀……
趙伯不明所以:“王妃才瞧出來?
他就說這西洋鐘、宮燈得王爺親自送吧,隨便找人放來算什麼哄人?
楚召淮突然屏住呼吸。
燭火穿過四方玻璃彩繪緩緩燃燒,光芒像是將的眼眸刺痛,酸澀得眼眶的水痕將羽睫浸濕。
趙伯盛好湯,給姬恂找補道:“王爺自幼在邊關戰場長大,不太懂風花雪月——王妃吃些東西吧。
楚召淮深深吸了口氣,將滿腔情緒壓下,聽話地坐下接過筷子,垂著眼小口小口吃著。
趙伯熟練為他布菜,無意中落在楚召淮的側顏,微微一愣。
今日炭盆燒太旺了嗎,怎麼臉都紅到耳根了?
楚召淮用完膳,正要回房,趙伯又不知從哪兒拿出個小匣子遞過來:“王妃,這也是王爺叮囑要給您的。
楚召淮一愣:“一百兩黃金嗎?
趙伯開匣子的動作一頓,尷尬道:“不、不是,王妃想要我現在就去庫房支?
楚召淮臉更紅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不用不用,我隨口一說。
趙伯點頭應了,將匣子裡的東西遞過去。
楚召淮疑惑地接過。
一封信?
趙伯道:“王爺說這是他差人從侯府……哦,楚府要回來的信。
楚召淮微怔,迷茫垂眼看去。
這信有些年頭了,信封上寥寥幾筆畫著一
簇白芨花隱約瞧見幾個字。
「小水親啟」
楚召淮手不受控製地發起抖來眸瞳全是迷茫。
他娘留下的信?
楚召淮從來不執著這封信的內容是什麼因他確信無疑白夫人所留皆是愛護在意不必執念。
可當這封信如此輕而易舉送到自己手邊他卻像是近鄉情怯突然不敢看了。
若信中所寫並非愛他……
夜已深了。
宮燈燭火從雕花木門的縫隙傾灑進來楚召淮衣衫單薄從肩到腰好似瘦成薄薄一張紙抱著膝蓋坐在榻上發呆。
那封信放在桌案上還未拆封。
楚召淮枯坐許久
沒什麼好怕的。
楚召淮坐了太久雙腿已麻了剛走兩步就踉蹌著險些摔倒他強撐著走到桌案邊抓住信沒有絲毫停頓一氣嗬成打開信。
宮燈透過絲絹木門傾灑溫和的光芒。
楚召淮趔趄著扶著桌案坐在地上垂眼看信。
的確是白夫人的筆跡。
視線怯怯落在信上隻是一眼楚召淮心間患得患失瞬間被前兩行驅散得一乾二淨方才的束手束腳和所有擔憂好像變得極其可笑。
「吾兒小水展信開顏」
楚召淮忽然就笑了。
「彆數年召淮或已及冠今日芝蘭玉樹娶佳人頂門立戶。娘親雖離卻化風拂春波惟願吾兒無災無難無憂。」
白夫人隻留了短短幾句話楚召淮卻捏著薄薄的紙看了足足半刻鐘。
深更半夜姬恂從外回寢房。
剛打開寢房的門一股夜風倏地刮來輕柔穿過前廳裹著炭盆的溫熱順著半掩木門的縫隙吹拂入暖閣中。
姬恂剛將門掩上忽然一頓。
靜謐深夜暖閣隱約傳來壓抑到極點的嗚咽。
姬恂站在昏暗中垂在身側的五指緩緩收緊。
……卻隻是看著半掩的雕花木門並未過去。
楚召淮無論受多少委屈從不會在旁人麵前落淚今日許是大悲大喜之下像是咬住什麼才艱難忍住的嗚咽聲逐漸壓抑不住。
楚召淮抱著薄薄的信孤身癱坐地上忽然失聲痛哭。
姬恂心口似被重擊般劇烈一顫。
寒風順著大開的窗戶拂來將姬恂鬆鬆垮垮的衣袍吹得胡亂飛舞。
昏暗中他隻是安靜站著直到暖閣中的哭聲越來越弱終於細至無聞姬恂才抬步走進暖閣。
炭盆燒得太旺趙伯沒將門關嚴宮燈燭火照映從縫隙瞧見桌案腳邊楚召淮安安靜靜靠在那滿臉淚痕閉著眼。
已睡著了。
燭影落在楚召淮精致的眉眼上風似乎將那點悲傷驅散。
雖然眼尾還在落淚他抱著信卻是慶幸滿足的。
姬恂緩步走過去俯下身將已熟睡的人從地上打橫抱起。
楚召淮穿得單薄輕飄飄得像是沒有重量披散的未束起的墨發流水似的垂曳而下他靠在姬恂懷裡忽然喃喃夢囈。
“我不怕。”
姬恂動作一頓將楚召淮輕緩放在榻上指腹將他臉上的淚痕拂去麵頰上那滴痣被水浸得越發透亮。
他注視著陷入安眠的人眸底冰冷的戾氣還未散去心境卻平和。
甚至算得上寬容。
姬恂從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就像他教楚召淮的那般想要之物便去取來得不到那就強取豪奪隻管自己舒心。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起了放手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