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時間不會突然加快, 它近乎永恒地勻速流動。但寺崎有藏第一次,想讓這漫長的三小時儘快地流逝。
他在門外獨自等待的時間越久,煩躁和不安的情緒越多。
夜月說得沒錯, 他變得軟弱。
個體一旦有了害怕的事物,似乎就會畏縮地遲遲不敢向前一步。
煩悶的寺崎抹掉畫了一大半的法陣, 慢慢地收好散落一地的卷軸。歇了想要硬闖的心思, 就算他現在進去了,又有什麼用呢?
黔已望著一旁哼哼唧唧、喊屁股疼的夜月,思考片刻後, 向寺崎遞出了自己手中賣相並不是很好的半塊蛋糕。
“寺崎大人?”
“我來收拾吧?”
寺崎抬起眸望它,黔已眼神躲閃。
“給我的嗎?”寺崎輕問。
看見黔已點頭, 他便道了聲謝,乾脆地交給黔已收拾,自己走到了另一邊。
帶了一點焦糊味的蛋糕,入口滿是甜味, 寺崎三兩口解決完畢,歎了口氣。
悄悄用餘光打量的黔已, 手上收拾的動作變快了稍許。夜月踩上護欄, 身影漸遠。
夏目從夢境出來的時候, 坐在前方小板凳上的寺崎很是安靜地抬頭望著他, 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確認什麼。
“怎麼了嗎?”夏目愣了一下, 到口的話變了變。
寺崎扯出一個笑,“你提前出來了啊?”
夏目眨了眨眼,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寺崎丟棄的記憶想要回到本體, 製造夢境的妖怪便攥著他哭喊了一陣。
已經交易出去的事物, 不是那麼輕易地,就能要回來的。
“寺崎, 你知道裡麵有什麼了嗎?”
“你要和我說嗎?”寺崎神色淡淡,看起來十分不感興趣。
他不知道呢。夏目不答反問:“你沒有問夜月嗎?”
寺崎低頭,手支在腿上,喪氣地撐住了臉。
夏目無奈地蹲下往上看他,輕聲問道:“你是在怕我知道你以前的事,討厭你嗎?”
所以,他又在逃避了吧。
過往的寺崎,被動或主動地,殺掉了很多妖怪。怕被他發現,所以想藏起來不告訴他。
可他也不是猜不到,寺崎藏得也不是特彆地好。
寺崎的睫毛顫動著,抿緊了嘴。
夏目語氣平靜,“說實話,我有點生氣。”
他明明早就知道寺崎的表裡不一。真正確認寺崎殺了很多妖怪的事實,就像撕下了一直遮掩的簾布。因為看見的東西和想象中的有一定的差距,還是有點接受無能。
小時候的寺崎,將自己裝得太好。他是大人眼中的乖孩子,同齡人的榜樣,我最好的朋友。
寺崎是很厲害的外星人,很受人類歡迎。不管是誰向他求助,他都會給出回應。在我身邊的時候,見到遇難妖怪也會上前救助。
儘管,寺崎的這份好心,想來也是因為在人前裝出來的,但這麼多年,我對他的印象,一直都停留在那個溫和又善良,像是人類一樣的“妖怪”身上。
“不過,我不是在生你的氣。除妖師殺妖怪,妖怪吃妖怪,都是很正常的行為。你隻是,他們中的一員。”
寺崎愣怔地轉動視線,和神色自若的夏目對上目光,不安地吞咽了一下。
“你大概一直都是這樣的性格,我隻是沒有早點發現。”
“情感淡漠,缺乏對他人的同理心。本質上對周圍的事物和規則,十分冷漠。”
夏目的聲音平穩,冷靜地述說著。
“寺崎很早以前,就對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有一種理所應當的奇怪感覺。所以就算覺得自己做錯事,也不會內疚。”
“再加上一顆聰明的頭腦,出色的社交能力……聽起來,似乎是那種,很容易就變成高智商反社會人格的性格。可是他沒有成為這樣的人。”
“我看到的寺崎,他在很笨拙地,用自己的方法,接觸這個世界,回應每一個人類。”
“他總是會很認真地聽彆人說話。”
夏目注視著眼巴巴望著他的寺崎,淺笑道:“也會很認真地偽裝善良。偽裝出的善意,可能已經算是奇怪的非人類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的表現了。”
“認真不是一件壞事,我並不討厭這樣認真融入人類世界的寺崎有藏。”
寺崎抿著嘴,小聲地說:“但是,我真的殺了很多妖怪哦。”
夏目笑容勉強,“同樣的,我也不喜歡這樣漠視妖怪生命的你。”
不討厭,也不代表就會喜歡。
寺崎如遭雷劈,夏目語氣飄忽地問他:“你知道我是個很奇怪的人類。你覺得,我在能看得見妖怪的人之中,是異端嗎?”
他將妖怪視作人類,親近它們可能更甚過人類,對於妖怪的遭遇感同身受著。要是遇見向他求助的妖怪,十有八九都不會拒絕。
沒有人會指責除妖師殺害的妖怪很多,也沒有妖怪會在意有沒有人替它們出麵譴責。
寺崎殺了很多妖怪,除妖師那邊可能會誇他做得好,也有妖怪覺得他這樣很厲害,還換取他的記憶留作紀念。
夏目又一次,感覺到了形單影隻,和難以形容的,不被理解的孤寂。
身邊空蕩蕩的,一直都沒有真正的人類向他接近,接觸到妖怪世界的夏目,依舊獨自徘徊在自己的小圈子。
他站在妖怪們的身前,顯眼到,一眼就能被對麵的除妖師發現。他若轉身向後走去,妖怪們興許就會簇擁著,將他護在中間,為他的加入而興高采烈。
心思敏感的人類,稍有不慎,就會受到傷害。真是脆弱到不行。
寺崎隻能小心地靠近人類,用唯恐大一點聲,就會嚇跑人類的音量,回答夏目。
“為什麼要這樣說呢?你隻是擁有比大多數人類還要強的同理心。你喜歡妖怪,也喜歡人類。夏目喜歡的東西那麼多,有很多,我見都沒見過。”
“妖怪對夏目來說,和人類一樣重要。我不太明白,但是如果你願意分一點同理心給我,我可能就會明白了。”
“我很抱歉,讓你變得不喜歡我了。”
“昨天那個尖耳朵妖怪,我帶回來給你看的時候,沒想過要把它還回去的。但是把它分享給你的那一瞬間,我意識到我似乎不該這麼做。”
“夏目對任何人和妖怪,都很心軟,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對我說教的。不過,我還是跟你說了實話,所以被罵了。”
寺崎抿著嘴笑了一下,接道:“我拿走了它很重要的東西,也沒敢告訴你 。因為我拿走過妖怪很多東西,怕你讓我都還回去。”
“昨天晚上,你睡著了。它想拿回去,我又逮到了它,還想過毀屍滅跡,一勞永逸。我問夜月,這樣你會不會生氣,它就跑了。”
“連妖怪都知道你會生氣。那時候我就想,夏目真的是個心軟到一塌糊塗的人類,和我完全不一樣。”
寺崎忍不住歎息,“不過,我把它扔進這裡,夜月反倒將你引了進去。你進去後,有見到那隻妖怪嗎?”
他開始想要了解,夏目在裡麵見到的事情。
夏目望著蹲在他麵前的寺崎,忽然手一伸,從他身側拉過小椅子給自己坐。他的視線一下拔高,寺崎神色微鬆,站了起來。
夏目拉住他手腕,淡道:“太高了,你給我坐下。”
寺崎一頓,聽話地照做。
他們一副要長談的樣子,從黑黑的房間裡,探出了一個白色的小腦袋。隱沒在四周的妖怪,睜著眼睛,豎著耳朵,好奇地圍觀。
那個十足危險的人類,被看起來毫無威脅的人類,劈裡啪啦地數落著。
妖怪們的心情微妙。穿著木屐的人型妖怪,低頭望向藏在邊角的夜月,饒有興致地說:“他這是給自己另找了個老師嗎?該讓明先來看看的,他大概會很高興。”
夜月瞪了它一眼,悶悶不樂道:“他這是給自己找了個不敢打,也不敢罵的祖宗。”
“寺崎大人是夏目大人的老師才對。”黔已幽幽插話。
四周的妖怪望了它一眼,望向他們的目光變得詭異。
耳尖目明的寺崎,心情不太美麗。他隻是找了個男朋友,為什麼夜月要在那邊胡說八道。
夏目譴責了一番寺崎一直瞞著他的所作所為,順帶挖了一下突然知無不言的寺崎過往的研究內容。
寺崎因為想要探究妖怪,和夜月一起乾過不少勾當。順手牽羊地拿走妖怪的東西;恐嚇妖怪、將它們當成實驗室的小白鼠,不斷地使用術式壓榨;用大妖怪填飽夜月的肚子、讓它變得更加強大……犧牲的妖怪,或許有作惡多端的危險妖怪,但肯定也有很多無辜受罪的妖怪。
回過神來的夏目,從垂頭喪氣的寺崎身上移開視線,便看到遠處的妖怪們嗖一下就沒了身影。
後知後覺被圍觀的夏目沉默是金,和箱崎明先交好的妖怪衝他笑了笑。
夏目沉痛地閉了閉眼,他本來沒打算生氣的,但就是莫名火大,尤其是在聽了寺崎的研究內容後更加火大。
晴天娃娃似的妖怪,咬著長長的裙擺,淚眼朦朧地飄過來。
“麻煩把記憶還給他吧。”夏目對它說。
夢境裡發生的事情,寺崎的記憶會告訴他。
他沒有見到那隻妖怪,也沒有見到寺崎凶殘地和妖怪打鬥。他隻是聽說了一段過往,見到了少年模樣的寺崎。
丟失的記憶可有可無,寺崎掃過那隻抹著淚花的妖怪,目光回落到夏目眼裡,問道:“你還會喜歡我嗎?”
夏目站起來,半道影子就遮住了寺崎緊緊攥住的手。
寺崎神色平靜,似乎對所發生的事情一如既往地視作理所應當。夏目從他眼裡看不出任何的情緒,他將自己完全地偽裝起來,看不見內心。
他在想什麼呢?能刪掉記憶的妖怪近在咫尺。
他會做什麼呢?他是危險而又聰明的非人類。
寺崎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做,隻是安靜地問了一句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夏目凝望著他,感覺心臟被人掐住尖尖的一角,供血不足以致頭腦發虛。
他早就說了,他是個很奇怪的人類。換作任何一個人,可能都不會怪罪寺崎。他又為什麼在怪罪呢?他到底是在怪他,還是在怪自己?
“你為什麼想要接觸妖怪呢?”
夏目看著他右眼的符紋,溫吞地說:“寺崎本來,是看不見妖怪的。”
在一開始就向他謊稱能感覺到妖怪的寺崎,本來隻是個很普通的“人類”。
他可以安安全全地,在人類社會中如魚得水地生活。
內心冷漠的寺崎明明可以不用管他的,他那時候隻是個在普通人類眼中有些奇怪的孩子。
就像大多數人一樣,寺崎也不必相信他有關於妖怪的“謊言”,帶著他主動地探索妖怪世界。
他偶爾會對看不見妖怪的人,心生羨慕。可是看不見的寺崎卻在他看不見的妖怪世界裡,一知半解地悶頭前進。
如果箱崎老先生沒有挽留寺崎,那麼他們恐怕就再也見不到了。
非人之物和人類,本就不該有所接觸。但一旦有所接觸,就很難忘記了。
唯獨對他很好的寺崎,他實在是討厭不起來。
“我隻是,因為自己才想接觸妖怪的。”寺崎回答著他,其中的真假,夏目難辨。
“正常人類看見稀奇古怪的妖怪,都恨不得撒腿就跑。”夏目氣悶到搖晃他的肩膀,憤懣地說:“你怎麼就不能正常點呢。”
寺崎就笑,“妖怪可比人類要有意思得多。”
“那你跟妖怪過一輩子去吧。”夏目眸子微冷。
寺崎含笑拒絕:“彆啊,我又不喜歡妖怪。”
他抓著人類的手心,貼上臉頰,眉眼帶笑說:“我喜歡屬於人類的你,所帶給我的溫度。”
“彆不喜歡我,夏目。”
第 62 章
能截取記憶、製造夢境的大妖怪, 叫孚虛。這種妖怪擅長用夢境放大人類的各種情緒,並作為食物。
寺崎有藏不記得他和孚虛有過交易,他對孚虛的記憶, 隻有它參加過老師的宴會。
可以被拋棄的記憶,說明它並不重要。但是夏目把它給要了回來, 寺崎心想, 也許那段記憶的價值可以重新估量。
孚虛看起來很是舍不得,它從黑色的房間抽取出瑩白的光點,宛如移動了關鍵的平衡支柱, 搭建起來的夢境轟然倒塌,光線久違地照進普普通通的房間。
夏目貴誌看著這一幕, 內心滿是恍若夢醒的悵然。
核心裡突然多出了一段記憶,寺崎愣怔幾秒,神情忽然變得有些古怪。
迎著他的目光,夏目默默地偏過頭, 耳邊的輪廓飄紅。
他一時衝動,也不是故意好吧, 他就是故意攔著寺崎不讓他接觸妖怪的。仗著寺崎看不見, 用過肩摔偷襲什麼的回想起來, 實在是抱歉。
“夏目。”寺崎叫了他一聲。
不想留在夢境裡的“寺崎”, 本質上是讓夏目轉告於他, 孚虛聽了哭鬨起來。夏目離開的步伐一下就被拖住,抓耳撓腮地和它溝通。
夢境裡的他,當時冷眼看著。
和孚虛的交易, 算得上是銀貨兩訖。一方想要回去, 總該付出點什麼。
他看不見夏目的神情,卻能聽見孚虛抽噎說:“我不要你的記憶, 嗚嗚。”
夏目應該很為難,可他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要用記憶換取記憶。按他那時的想法,和妖怪協商不過是浪費口舌。正確的做法,應該是讓本體來“威逼利誘”。
後來,答應了交還記憶的孚虛,一臉肉疼地什麼也沒要。
隻有一截記憶的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的寺崎能講得頭頭是道。
他眉梢帶笑,輕道:“謝謝。”
夏目愣了一下,恍惚從寺崎身上看見了他年少的影子。
孚虛不高興地喝了一口箱崎明先釀的酒,大著舌頭說:“我停在這裡很久了!我要重新流浪,去找更多的記憶。”
它抽取出的片段記憶,是不完整的,就像不會動的背景一樣。孚虛模擬出所看過的記憶,慢慢地填補那段記憶,力求構建出一個完美的、會動的夢境,才會停留在箱崎府。如今夢境沒了,不用再提心吊膽被寺崎發現,孚虛反倒像是卸下了包袱,變得鬆快。
寺崎思考片刻,向它提出請求。
暫時保管一段時間夏目的記憶,對它來說不是難事。孚虛答應了下來。
“不過不是現在,等我們準備好之後,如果你不介意,到時候會將你召喚過來。”
孚虛眨了眨眼,沒有去問他要怎麼召喚,點頭應:“好。”
寺崎笑著說了聲謝,“之前承蒙照顧,如果你有什麼需要的,也可以和我說。”他從孚虛這裡,可拿到了不少東西。
“祝你尋找記憶的旅途愉快。”寺崎說完,夏目衝著孚虛笑著點點頭,也說了一聲祝福,和他一道離開。
得到雙倍祝福的孚虛嘿嘿笑了一下,兩手舉著泡芙轉起了圈。
純白的裙擺,畫出優美的弧度,波浪一般蕩漾。
接下來敲響妖怪的門,向它們遞出賠禮,變得異常的簡單。它們帶著些微的好奇,打量著夏目。更有甚者,以自認為悄咪咪的音量,問他要不要和夜月打一架,它們想看一下他的實力如何。
寺崎微眯起眼,妖怪察覺到危險的氣息,刷一下躲回了房間。
“妖怪都喜歡武力嗎?”夏目向寺崎吐槽。
寺崎瞥他,說:“簡單粗暴,一針見效,非常有信服力,我也喜歡。”
他喜歡的事物多了一點,但是夏目不太高興,騰出手猛拍了一下他的後背。
“能動口的事,請不要動手。”
“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麼呢?”遭到襲擊的寺崎語速很慢。
夏目收回手,笑意吟吟,“加深你的記憶。”
“我記憶力很牢的。”寺崎不滿地說。
“能記住,但不一定會做就是了。”夏目意有所指。
寺崎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發愁說道:“難道和妖怪打架之前,我還要先和它們打個嘴炮嗎?”
夏目慫恿他說:“如果可以兵不刃血達到目的,不覺得很帥嗎?”
寺崎默了默,認真地看著夏目,衡量他的話語。
夏目模仿他的語氣道:“你能做到的吧?寺崎同學。”
寺崎:“”該死的問句,該死的大難題,不過一個半時辰,就回到了自己手上。
“當然,我很厲害。”他酷酷地說,酷酷地往前走。
夏目路過一道道的緊閉著的門,慢慢地跟了上去。
蔚藍天空上,藏在半簇雲層後的日頭,漸漸地,西落。從遠方吹來的風,捎著紅楓葉落下時,一隻小小的妖怪,背著橙色的小背包,踏上未知的旅途。
晚間,夏目擔憂地問了一句,那個消失的尖耳朵妖怪蹤跡。
寺崎放下手中的瓶子,歎息地回他:“你等我一下,我找找。”
箱崎府燈火通明,寺崎和夏目一人打著一個手電筒,兩條獵犬甩著尾巴看著他們走進幽暗的廢棄倉庫。
夜月和黔已,以及拉過來幫忙的兩個好脾氣的大妖怪,圍著四方,力保一隻蚊蟲也飛不出去。
一點一滴的血跡,濺在牆壁上、地板麵、竹籠邊尖耳朵妖怪躲在堆滿雜物的角落裡,衝人類齜牙,從腹腔擠出憤怒的咕嚕聲。
它受了很重的傷,所以看見他們才沒有跑。
寺崎瞄著夏目的神色,再次肯定了將它擅自帶回來,無疑是錯誤的想法。
他正打算用武力製服妖怪,夏目卻繞過了他,走上前去。
寺崎抿著嘴,雖然不讚同他的做法,也沒有攔著。更沒有邁動腳步,生怕刺激到那隻妖怪。藏在身後的手,攥緊了可以用來攻擊的小珠子。
夏目對這種獨自藏在角落裡,憤怒的妖怪很熟悉。它們的眼神充滿怒火,實則內心驚懼不已。
兩米半,這是一個處在平均值的安全距離。他停下腳步,緩慢地蹲下,邊低聲說著“彆怕,我們不會傷害你”,邊微微用力朝妖怪的方向,扔出了形狀有點奇怪的小石杵。
妖怪張大雙眼,一把接住了穩穩掉進懷裡的珍貴石杵,隨後驚疑不定地望向了夏目。
情緒穩定了一點,看起來可以溝通。夏目不動聲色地判斷著,平靜地問:“你可以自己回到森林裡麵嗎?”
妖怪沒有應他,夏目耐心地又說:“你已經找到了你的石杵,可以回去森林了。”
妖怪轉了轉眼珠。
夏目再接再厲,“你知道怎麼回家嗎?如果不知道回去的路,可以讓小妖怪帶你回去。”
“唧唧。”妖怪發出了聲音。
夏目猜測道:“你說你知道,是嗎?”
妖怪叫了一聲,點頭。
夏目鬆了口氣,指著它身上一道長長的傷口,似是苦惱道:“你受傷了,該怎麼辦才好呢?”
妖怪低頭看了一眼,衝他身後的人憤怒地叫喊,身上的血液又溢出來些許。
“彆激動,會掉更多血的。”夏目連忙道,給寺崎打了個眼色,揮起手讓他退後。
寺崎默不作聲地向後退了幾步,想了想,又退到了門外。
妖怪看著,憤怒的叫喊降了幾個調,透出幾分委屈。
妖怪可憐嗎?寺崎瞅著細語安慰、眼底劃過一絲憂傷的夏目,心想,大概是的,不然夏目也不會跟著他出來了。
因為夏目不放心他,怕他又對這隻平白無故遭受災禍的可憐妖怪做出什麼事情,還問他能不能把石杵還給那隻妖怪。
人類,一旦有了害怕的事情,就會畏手畏腳。他也一樣,沒敢對夏目說“不行”,隻道:“沒關係,我可以另外找其它材料代替。”
寺崎默默地看著那隻尖耳朵妖怪,一步一步向夏目靠近,走進他的手心,被他捧起來。
然後,嘰嘰喳喳地叫喚,指著他的鼻子,向夏目告他的狀。
可惜人類聽不懂它的妖怪語,寺崎詭異地感到竊喜。
夏目附和著妖怪責怪他,說他是個壞人,是個偷拿東西的壞蛋。
寺崎對這些聽起來不痛不癢的話語,全然不放在心上。這些損他的話,還沒有人類一句“不喜歡”來得讓他難過。
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跟在夏目身後。
夏目將那隻妖怪帶了回去,在大門口撞見帶著輕便行李,準備離開這裡,箱崎家的人。
西裝革履的中年大叔,見他捧著空蕩蕩的手心,皺著眉離遠了一點。他身邊的女孩子,仰著頭,從上到下審視了他一遍。
夏目恍然大悟了一下,彎起眼笑了笑。箱崎老先生的家人,可能都不太喜歡妖怪呢。
但他喜歡。
箱崎老先生肯定也喜歡,才會讓妖怪住在這裡。
寺崎什麼時候也能喜歡上妖怪就好了。
夏目回頭看向寺崎。
寺崎不明所以地思索片刻,衝他露出淡淡的,又十足好看的笑容。
昏暗的門外,亮堂的大廳。他們和箱崎家的人向背而行。
黑尾和巴淺,看見他們走了,嗒嗒地跑進大廳,一前一後,熟門熟路地向樓梯衝去。
寺崎和他說過,這棟很大很大的房子,平時隻有幾個人。箱崎老先生的家人們,隻來了一會,又走光了。
夏目用寺崎提供的藥物,坐在一間大客廳的地毯上,給尖耳朵妖怪細心地包紮。
妖怪瞪著隔了兩米距離的寺崎,用力咬下小小的紅果子,朱紅色汁液蹦到了夏目指尖。
討厭的人類/妖怪。
寺崎無聊地再次拋出小球,逗弄來回撿的黑尾。
餘光裡,夜月懶散趴在沙發上。
寺崎上前抱起夜月放到了地麵,嚴肅地說:“來玩遊戲嗎?”
夜月抬眸看他,“玩什麼?”
寺崎晃著手裡的球,“撿球。”
夜月覺得很是蛋疼,寺崎又道:“一分鐘內撿回來,我明天和你再打一次。”
夜月愣了一下,蠢蠢欲動。
“玩不玩?”寺崎說。
夜月點頭:“玩。”
夏目就看見寺崎走到了打開的窗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夜空擲出了一道流星似的軌跡。
另一道迅疾的風,衝出了窗,吹起了窗簾和寺崎的衣角。
“它能撿回來嗎?”夏目有些愣神地問。
寺崎冷漠道:“不能,最少一分一秒。”
黔已決定用多出的秒數為夜月哀悼。
夏目眼裡透著疑惑,寺崎解釋:“夜月看不懂數字,也不會數數。讓它跑多幾次,看看能不能瘦一點。”
夏目了然點頭,口頭譴責道:“連式神也騙啊?”
寺崎就笑,“怎麼能說騙呢?這叫——”
“善意的謊言。”
第 63 章
寺崎最終沒能用上善意的謊言, 因為夜月暫時跑不進一分鐘。
他輕嘖了兩聲,繞過攤成煎餅一樣的夜月,問夏目:“明天什麼時候回去?”
夏目安靜看了他兩秒, 忽道:“我明天暫時不回去了。”
寺崎愣在了原地,腦子打結。
主動想要留下來的夏目, 換作前天, 或者昨天,可能他會很開心地順手推舟就答應了。但是現在的寺崎開始思考很多很多的問題,站在他的角度、站在夏目的角度、站在妖怪的角度, 去思考——
如果喜歡什麼,就得將喜歡的事物, 時時刻刻都放在眼前才好嗎?
他如果喜歡鳥雀,將它困在了漂亮的籠子裡,也許他看著它心情會很好,但是人類呢?
夏目似乎會選擇尊重每一個生命, 尊重他們的每一個想法,認為他們都該有屬於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位置。他對世界抱有期待和熱情, 對一切事物保持敬畏之心。
夏目說, 妖怪不是沒有生命和情緒的石頭。禽類、人類也不是石頭, 甚至他喜歡的人類, 情緒比大多數人都要豐富和敏感。
“為什麼改變了主意?”寺崎奇怪地問。
為什麼呢?因為箱崎老先生住在醫院回不了家,他的家人也各自走掉了。雖然知道寺崎大概不會感到寂寞,但是留著寺崎孤單單的一個人, 他怕他寂寞, 又怕他麵對人類的生老病死會不知所措。所以,在走之前, 想要再陪陪他,見見老先生。
夏目笑了一下,“你不想我留下來嗎?”
寺崎三步並兩步,走到他身側坐下,無視了一旁衝他尖叫的妖怪,認真道:“雖然你願意留下來,我會很開心。但是,你為什麼會改主意呢?因為什麼呢?我有點想不明白。”
夏目輕道:“我想和箱崎老先生再見一麵。”
寺崎突然安靜下來。
夏目定定地看他,聲音輕柔:“你還害怕人類的死亡嗎?”
寺崎睫毛微顫。
夏目牽起他的手,向他傳遞著溫度,邊說:“寺崎其實不在意大多數生命的存亡,也不在意自己會不會死。根據你和我講述的過往,我想,我可以理解為,你不太想活下去吧。你是不是因為,箱崎老先生挽留了你,所以你也想挽留他?”
“生老病死,是世間的規則,你應該很明白才對。寺崎應該努力過了,發現做不到挽留之後,才會逃跑的。不過,你害怕見到箱崎老先生嗎?”
見到箱崎,就要麵對自己的無能為力。
寺崎伸手抱住夏目,很受打擊地說:“人類救不了的,妖怪其實也救不了。就算我學會再多的術式,到頭來,一點用也沒有。”
“可能是因為人類的生命太過漂亮,所以才短暫到讓看見的人扼腕吧。”夏目歎息著說。
“……聽起來像煙花一樣。”
“稍不注意,就會消逝了呢。”
“脆弱。”寺崎評道。
“需要敬畏。”夏目補充。
“你喜歡生命。所以才不喜歡,藐視大多數生命的我。”
夏目思考片刻,沒有反駁。
寺崎抿了抿唇,問他:“想看煙花嗎?”
“想。”夏目答。
“那我給你放。”寺崎鬆開手,攥起微怔的夏目,往外走去。
夏目眨了眨眼,說:“還有煙花可以放嗎?”
“現在放不了真的,但是可以有假的。”
寺崎抱上一疊符紙,帶著夏目爬上樓頂。
吹起的夜風像是帶了庭院小池的水汽,清涼得讓人神思明晰。
寺崎攤開其中一張,上麵像是畫了一隻眼睛,周圍寫了幾個字,用線條圍成一個圈。
“這是有關妖火的術式。”
“和真實的火焰有點不一樣,它是藍色的。”
寺崎解說,望著感興趣的夏目,乾脆將符紙塞給了他。
“試試看,在腦海裡想象一束光射出去的模樣,然後跟著我念。”
夏目抬頭望了眼滿是星星的夜空,問道:“要閉上眼想象嗎?”
“那怎麼看呢?它比煙花還要短暫。”寺崎輕聲答。
虛假的煙花,僅僅隻有一瞬。
夏目努力放空思緒,暗道:像光一樣biu~一下就出去了。
寺崎緩緩開口:“幽火啊……”
夏目跟道:[幽火啊——]
[無根而生,瞬息燃起。]
符紙無風自動,暗夜中突然閃現的光亮,驟然從他兩手間向上穿過,快速的、急切的,奔向了天空。
待和那璀璨群星並肩時,“啪”一聲鳴響,像猛烈敲打出的火花一樣,放出藍色又夢幻的光芒。
又在眨眼之間,全然消逝。比煙花還要短暫的生命。
林間的妖怪,聽到那聲鳴響,便抬頭望向夜空。
隨之,一聲又一聲的鳴響,不絕於耳。
那短暫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地劃過眼前。
“美麗到無法挽留的事物,我可能也見到了吧。”寺崎說著,卻沒有望向天空,隻看著那雙倒映出小小藍花的淺色眼瞳。
翌日一早,寺崎和夏目去往了醫院。
箱崎明先依舊躺在病床上,見到他們,眼神頓時柔和了不少。
守候在他床邊的兩條龍,老氣橫秋地發出聲音。
“我現在又喝不了,怎麼還帶酒過來呢?”
寺崎在桌上放了兩個小酒壺,坐在了床邊的椅子上,和緩道:“你的好酒友聽說我們要來看你,就讓我順手捎帶了。”
“還說,放在你眼皮底下,饞一下你。”
“這對老師來說似乎有點殘忍,是吧?”
箱崎默默地看他。
金雲粗聲粗氣道:“臭小子!你是不是存心氣我。”
寺崎有藏笑了笑,說道:“快點好起來吧,老師。”
隻要看著生氣勃勃的,也總好過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第 64 章
病房內, 一人的聲音娓娓道來。寺崎有藏將箱崎府妖怪的狀況,一五一十地向箱崎明先轉達。
老師不想讓妖怪來探望,那他便和他說吧。
箱崎聽著, 渾濁的眼睛略遲緩地眨,帶著歲月痕跡的臉, 偶爾也露出了一個帶著懷念的笑。他身側的兩名式神, 不時會替他出聲回應。
聽到他們真的親自去賠禮道歉了,先是驚訝地確認了一下後,有些欣慰地笑。長青就道:“它們沒有被嚇跑嗎?”
對弟子頗為了解的箱崎, 私以為,黔已會進行代勞。
“跑了。”寺崎淡然說, “堵上門去敲的。”
他和箱崎府妖怪們的關係,維係在中間的向來都是箱崎明先。早些年還好,妖怪見到他還會很感興趣地逗弄箱崎的弟子。後來,發覺他行事作風和箱崎完全不一樣, 又掛上了詛咒,妖怪們便開始躲著他了。
箱崎雖為此煩惱過一陣, 研究了一下那個詛咒後, 發現除了讓妖怪怕點外, 對弟子像是沒什麼影響, 再加上寺崎都不在意, 也就放任不管了。
麵對做出不同於往常事情的弟子,箱崎望了一眼靦腆笑著的夏目,感興趣地追問了下去。
寺崎可以麵不改色地撒謊, 同樣的, 他也可以心不跳地直言他們不僅敲門給妖怪道歉,他還和男朋友吵架了。
麵對箱崎有點詭異又很是和藹的目光, 夏目生無可戀到想原地挖個坑先把自己埋一下。
晚輩的事,身為長輩的箱崎不好多插手,但是,他想和這個弟子突然帶回來的,似乎很在意的人聊一聊。
恰好護士走進來,給箱崎打上吊瓶。他隨意地找了個借口,把寺崎支使了出去。
寺崎掃了一眼夏目,隱有所覺。就像老師可能有話想和夏目說一樣,想要再見老師一麵才走的夏目,也有自己的考量吧。
他平靜地跟隨護士離開。行走在略昏暗的走廊裡,一直嗅到飄蕩在醫院的消毒水氣味明顯,路過的每一間房裡,都有穿著病服的人類。
“慢點走,小心摔倒了。”
迎麵走來的大人聲音含著三分笑意,七分緊張,前麵穿著花裙子的女孩,充滿朝氣地慢跑,頭也不回地應母親:“哥哥還在等我呢。”
她打開其中一間病房的門,那裡麵歲數不大的男孩子便衝她笑起來。
寺崎突然覺得他可以分辨出那個笑容,溫和的,真切的,又因為心臟疼痛而露出的,有點虛假的笑。因為,他似乎也在老師的臉上見過很多次。
寺崎有藏露出一個相似的笑容,片刻後抽搐了一下嘴角,將笑容慢慢地、完全地斂了下去。
他想,他大概明白,為什麼小時候夏目就能分辨出他的笑容很假了。
因為他的演技,一直都不完美。他可以模仿出任何人類的表情,卻做不到將他們那時的心境複刻下來。不管是來自身體的反饋信號,還是心理上的任何情感。人類露出的所有表情,都是“被動”的,而他則是“主動”的,需要根據所麵臨的境遇,分辨出該使用哪一種表情,再向載體傳遞數據信息。
那個時候,他隻是在操控載體,就像操縱一個傀儡。
記錄在核心中的所有程序隱藏起來後,他不用再傳遞數據信息才可以做出反應,不用再計算嘴角合適的弧度,但他仍然是“主動”的。
他隻是一個仿生人,和真實的人類不一樣。以非人類的身份想要融進人類群體,這可能是他向這個世界,撒下的、最初的謊言吧。
所以才被人說是騙子、大騙子。寺崎想著,輕輕地笑了一下。
路過病人手上拿著的玻璃空瓶子,便如實反映出了一個真切的、看起來有點哀傷的笑容。
“老師,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呢?”寺崎輕聲向照顧箱崎的護士問。很多妖怪問他這個問題,可他也不知道答案,老師也對此避而不談。
中年護士側頭望了他一眼,箱崎明先是這所醫院的常客了,她對這位每次都陪著他來醫院的人也有深刻的印象。他並不是那位老人的兒子,聽說隻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徒弟,卻比家人還要照顧老人。
她有些於心不忍,仍公事公辦地說:“病人身體虛弱,最好留在醫院,方便觀察。”
所以說人類啊——
到底為何一生短暫,還要脆弱到被各種疾病纏身……
寺崎低垂著眼眸,輕道:“老師現在的情況,和我講講吧。”
護士神色認真、語氣平靜地將病人情況告知每一個病人家屬。畢竟這樣的事情,她已經做過千兒百遍。
……
早晨的風,吹動窗外翠綠的樹葉,落在牆上的半邊光影,斑駁地晃動。感知到危險的氣息遠去,一隻毛絨的妖怪爬上窗戶邊緣,望見熟悉的房間裡,還停留著一個陌生的人類。
對上人類的目光,它膽怯地縮了一下,躲在了窗簾後麵。
獨自麵對長輩的夏目,在最初的局促之後,在老人平和到可以包容一切的目光和聲音中,慢慢地放鬆了下來。
“那個帶著花的妖怪,是來看望老先生的吧。”夏目望向窗台。
箱崎扭頭看一眼,“它是住在這裡的妖怪,它來聽我講故事的。”
夏目笑了一下,箱崎看著他的眉眼,忽然覺得,他好像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過這樣對妖怪充滿善意的人了。上一次見到這樣的人,還是年輕時的自己。
“你和玲子,像,又不像。”
夏目轉眸看箱崎,溫聲道:“我沒有見過外婆。”
他的身世,箱崎有所猜測和了解。他便和夏目講,他認識的夏目玲子,看起來直率又天真,無法無天,實際上是個細膩又溫柔的家夥。
總是心軟到口頭用武力嚇妖怪,就算吃過虧也還會相信妖怪對她說的話,不得不對妖怪下手了,又會毫不留情地打上一頓。
“我們這些能看見妖怪的人,根據對妖怪的態度不一樣,立場也不同。玲子是個矛盾的人,她站在人類的立場,又切實地為妖怪著想。”
箱崎望著安靜的夏目,問他:“貴誌啊,你知道自己站在哪裡嗎?”
是妖怪,還是人類這邊?
夏目已經思考過很久這個問題,他有自己的答案。麵對箱崎的詢問,斟酌半晌,才答:“老先生,我不太知道怎麼回答你的問題。我被人類排擠過,也被妖怪傷害過,但分彆在不同的時期,得到了來自於他們的治愈。”
因妖怪受到人類的排擠,也被想要吃掉他的妖怪追逐過。但是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怪,都幫過他。他不夠堅強的心靈,總會在反複受到傷害後慢慢被時間治愈,依然選擇向人類和妖怪敞開懷抱。
夏目說:“我喜歡人類,也喜歡妖怪。”
像玲子一樣心軟的家夥。箱崎有些失望地想。
夏目接著說:“如果妖怪和人類之間有一堵牆。”
不如說,除妖師本就是那道牆。
“我想站在上麵,讓誰也越不過去。”
“人類彆再傷害妖怪,妖怪也不再傷害人類。我想要見到這樣相安無事的局麵。”
他真是個理想主義者。夏目暗自調侃。
箱崎久久不語,妖怪眼也不眨地看他。夏目握了握自己的手心,微笑道:“我知道這做不到的。”
這個世界太大了,除妖師的存在也太久了。根深蒂固,但凡動搖一下根基,都會引發地震。
箱崎就想,現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啊,做的夢比他還要大。不過,夏目這樣的年紀,沒有經曆過太多的挫折,也不會被現實重重地壓垮,他可以理解。
箱崎突然道:“那你覺得有藏,站在哪邊呢?”
他哪邊也不站。夏目猶豫著沒有回答,箱崎自顧地說:“我一開始見到有藏那孩子時,他帶著式神,漫山地追趕一隻大妖怪。那隻妖怪跑到我身後向我求救,我攔了一下。結果,他轉身就跑了。”
寺崎可沒和他說過這些,夏目默了默,心道可能是因為衡量了一下對上的結果,發現打不過或者浪費時間和箱崎對上不值當,就乾脆地跑了吧。寺崎很少會在意過程如何,逃跑對他來說,可不會感到羞愧什麼的。
那個時候,除妖師中已經流傳著關於寺崎有藏的信息。箱崎也有所而聞,除妖師那邊,組織了圍捕寺崎的活動。他便循著留下的陣法痕跡,找上了到處劃陣的寺崎。
逃跑過的寺崎望了他一眼說,讓他離遠點,彆踩他的陣。
截然不同的反應,讓箱崎沉默了一會,隨之便和寺崎談起陣法,還讓他跟他回去,除妖師正準備圍剿他。
可寺崎說,他覺得箱崎是在拿棒棒糖哄騙小孩跟他回家……夏目心情頓時複雜。
箱崎:“我覺得有藏,始終對妖怪抱著一份難能可貴的平常心。”
夏目一愣,對上箱崎突然犀利的眼神。
“我已經很老了,一直都和妖怪為伍,不斷地研究著妖怪的奧秘。不僅是除妖師,連家人也不理解我。知道為什麼有藏到處找妖怪研究,我沒有攔他嗎?”
夏目搖頭,箱崎就說:“有藏追求的東西,隻要認為有一定成功的概率,他就可以為之付出一切,並去嘗試。”
“和那些陷入瘋狂的人不一樣,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箱崎突然咳嗽了幾聲,蜷縮著抬手捂住心口,床邊的機器響起尖銳的聲音。式神緊張地湊近,窗台的妖怪嚇了一跳。
夏目神色倉皇地起身,“老先生,要我叫醫生來嗎?”
箱崎輕擺起顫抖的手,金雲道:“不用,老毛病了。”
箱崎忍著痛,枯瘦的指節用力抓住了夏目的手,繼續用妖力連接著式神道:“我想告訴你的是,有藏是個好孩子。你不想傷害妖怪,我可以理解。但不要一味地否決他,因為他看起來很在乎你的想法。研究術式的過程中,犧牲在所難免。不要太在意一時的得失,因為在未來,有藏一定可以在妖怪的領域,給人類留下許多珍貴的資料和財富。到時候,除妖師可能也就不會再到處抓妖怪了。”
“年輕的時候,我也為妖怪做過很多事情,還和除妖師家族對著乾。隻是個人的力量終歸是有限的,我無法再將自己想要保護妖怪的想法繼續下去。我常以為我隻是個空有滿腹經綸的研究者,躲在深山裡,一度頹喪到儘情沉迷酒色,可有藏實現了我很多空談的理論。他是個極端的天才,我隻後悔我生得太早,遇上他的時候又太晚!”
“你們還年輕,你想要做到的事情,即使是充滿不可能,隻要有概率,有藏肯定會想儘辦法幫你。興許可以帶著他為妖怪摸索出一條路也說不定,但不要太早對上除妖師家族,不要輕易挑戰他們的權威。”
夏目貴誌愣愣地凝望著箱崎明先眼中流露的懇求。
“沒必要對他太過苛責,他是我引以為傲的弟子啊!”
有些昏暗的走廊上,急匆匆趕來的人落在門把上的手,驟然停滯。
第 65 章
寺崎有藏低頭注視著他的手, 乾淨修長,但不可否認,它沾滿了妖怪的血腥氣。
夏目不喜歡見到血, 不管是妖怪的,還是人類的。老師應該也不喜歡, 可老師不會說他, 他也就從不在意,我行我素地做自己的事。
老師一直叫他“臭小子”,現在卻說他是引以為傲的弟子。人類啊, 真是古怪得很呐。
寺崎有藏笑了笑,推開了門。
門裡的人和妖怪轉頭看他, 箱崎明先鬆開了握著夏目貴誌的手,滿頭大汗地艱難喘氣,眼神混沌空茫。
夏目眼裡有著無措,寺崎走上前熟練地檢查了一下呼吸機, 輕按起箱崎的胸膛,給他按摩順氣, 邊冷靜地說:“老師, 要保持心情平靜啊。”
負責箱崎的護士趕過來, 探查了一下情況後以一句“病人需要靜養”, 將他們無情地趕了出去。
寺崎和夏目坐在了醫院大廳的長椅上, 靜默地望著來來往往,求醫探望的人。
“對不起。”身旁的聲音輕微。
寺崎想,有什麼好道歉的呢?
“老師生病, 又不是你的錯。”
夏目低頭摩擦著自己的手指, 問道:“你聽到了多少?”
“很多,老師從沒這麼囉嗦過。”老師就像托孤一樣, 想將他托付給夏目。寺崎抬起手,靠在椅背上,遮住了有些疲憊的眼睛。
夏目側頭看著他,抿緊了唇。箱崎老先生讓他彆太過苛責寺崎傷害妖怪的行為,可他好像也沒說過寺崎什麼。所以其實不是他苛責才對,而是寺崎在苛責自己。
夏目緩緩開口:“那個……”
“不用在意。”寺崎像是知道他準備說什麼,慢慢道:“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他清楚自己的每一個行為,它們都存在一個動機,殺妖怪、離家出走、想放棄研究妖怪,分彆出於不同的人為因素,自己、箱崎、夏目,本質上還是按他個人意願做出的決定。他不想做的事,誰也逼不了他。
夏目到嘴的話咽下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一片沉寂中,隻有其他人類製造出的各種雜音。
“夏目。”寺崎輕聲說。
夏目幾乎都要聽不清了,他湊近的那一刻,模糊地聽見了一句“我心臟好像在疼”。
夏目便覺得自己的心臟也在疼了,他拉起身側的手,涼涼的,像是浸過水。
十指扣緊了,輕聲說:“我在呢。”
“難受了,不高興了,可以分一點給我。”
寺崎真想把心掏出來看一看是哪裡在鑽心得疼,撓得他嗓子都啞了。
“他不能安全回家了。”
夏目眼瞳微顫著,應道:“彆怕。”
寺崎很久沒說話,夏目也不說,隻有扣緊的手無聲說:我就在你身邊。
空氣沉悶到呼吸不順,寺崎張了張口,喚起名字:“夏目。”
夏目就應,他在。
他一遍一遍喚,他就一遍一遍應。他不嫌煩,他也不惱。
最後,寺崎就說:“我想吃糖。”
夏目下意識掏了掏口袋,無奈道:“沒有了,你在這等我一下?”
寺崎接著說:“不想吃了。”
哪裡是不想,隻是不想他離開。夏目商量道:“那我們一起去買?”
寺崎放下手,眼睛裡映入了水霧狀的光,應他:“好。”
夏目就牽著寺崎,走出了醫院,踩過斑駁的樹影,向經過的世界搜索一切能讓他心情好起來的甜食。
直到寺崎說:“太甜了,不吃了。”
夏目才遺憾作罷。
他們又回了一趟醫院,看了一眼睡著了的箱崎。
寺崎喚過黔已過來守著箱崎,叮囑要是有事就喊他後,安靜地離開。
回去的路上,寺崎說:“不喜歡醫院。”
夏目就點頭附和:“我也不喜歡。”
寺崎道:“人類應該都不喜歡醫院。”
夏目也道:“哪有人會喜歡醫院。”
寺崎就笑,“我明明不是人類,和人類卻有很多相似之處,好奇怪啊。”
夏目搖頭,“不奇怪,隻要是生命,就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寺崎也一樣,有獨屬於自己的生命。”
寺崎靜靜望著他,點了一下頭,道:“你說得對,我有自己的生命。”
“他不是叫箱崎明先的弟子。”
“也不是叫夏目貴誌的戀人。”
“他也不叫寺崎有藏。”
孤獨的外星來客看向上方晴朗的天空,眼睛裡空蕩蕩的,又好像裝滿了東西。
他問夏目:“如果你有很長的生命,會輕易選擇放棄嗎?”違反考試規則,說出真名就等於放棄這個世界。
夏目意識到了什麼,嚴肅地對他說:“不要這麼做。”
寺崎笑了笑,“那你就無法知道我的真名了。”他會一直在這個世界裡,以“寺崎有藏”的身份生活。
“沒關係。”夏目說,“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著。”
“你會一直陪我吧。”寺崎平靜地問。
夏目反問:“你也會陪我吧?”
寺崎想了想,說道:“我會在你之後步入死亡。”
聽起來就像除了他就毫無牽掛了一樣。夏目牽緊了他,溫柔哄道:“寺崎,怎麼這麼沒有求生欲啊?”
“不知道呢。”寺崎垂眸想著,“就突然覺得,好沒意思啊。”
他點頭道:“已經知道注定要死亡的命運,仍然選擇掙紮求生的意誌,值得敬佩。”
受到衝擊的寺崎,感覺都開始胡言亂語了。夏目偏頭看他,眼裡憐惜又無奈。
保持著詭異狀態回到箱崎府的寺崎,才剛踏進門口,就遭到了襲擊。
夜月眼眸亮亮地看他,說:“來打一架。”
“好。”寺崎一反常態,乾脆地答應了。
夜月愣了愣,夏目連忙攥過它到一旁說悄悄話。
於是,夜月大發慈悲地說:“下次打。”
寺崎幽幽地望了眼笑眯眯的夏目,他都聽到了。夏目說,他會故意輸掉,解除式神的契約,放夜月走。
可現在夜月怎麼賴上他,不想走了呢?
“它喜歡你啊。”晚上,夏目如此回答他。
寺崎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夏目肯定道:“黔已也喜歡你。”
寺崎迷茫地看他。
夏目疑惑:“你沒發現嗎?”
寺崎糾結地點頭,“看不出來。”
“果然是情感笨蛋嗎?”夏目忍不住吐槽。
寺崎無言看他三秒,驀地拉高被子縮了進去,一副被說中了傷心事的模樣。
夏目伸手把陰鬱到想種蘑菇的寺崎挖了出來,通風透氣。
“還有那隻叫孚虛的妖怪,也喜歡寺崎啊。美和子、優子阿姨、衝著寺崎來店裡的很多人也都喜歡寺崎吧。可以在短短時間裡獲得很多生命喜歡的寺崎,好像感受不到被愛著的感覺呢。”夏目輕柔地說。
寺崎的聲音悶悶的,“我長得好看,人類喜歡我很正常,可是妖怪為什麼會喜歡我?”憑氣息認人的妖怪,審美很詭異的。
因為輕而易舉就能獲得人類喜歡,所以一點都不知道珍惜。對喜歡的膚淺認知,情感笨蛋是真的啊。夏目暗自思怵,道:“人類和妖怪喜歡寺崎不僅是因為外貌,寺崎的性格也占了很大一部分的。”
寺崎撩起眼皮,拉長了語調,“我裝出來的啊,溫和、善良、正直、包容什麼的,那些都不是我。”
夏目語塞片刻,道:“可那些不都是你的一部分嗎?”
寺崎有點生氣地爬起來按住他,“不許這樣說我。”
夏目沉默地看他。
寺崎揪著夏目衣領的手些微顫抖,仍是冷道:“我根本不是那樣的性格,你應該知道的。”
他人喜歡的假象,因為不曾在意他人,所以他可以不在乎來自他們的喜愛。可夏目不一樣,他已經觸及真實的部分,就回不到從前了。寺崎不想再騙他,不管是言語,還是行為。
真正的寺崎是什麼樣的呢?夏目望著居高臨下看著他、眼睛裡故作冷漠的人,心道大概是個奇奇怪怪,需要人耐心照顧的彆扭小孩吧。恰好,他有的是耐心。
“我之前說錯話了。”夏目握上他的手,認真道:“就算寺崎傷害了很多妖怪,也還是我認識的、喜歡的那個寺崎。”
老先生說寺崎對妖怪保持著的平常心,應該是說他對所有生命一視同仁的漠然。研究妖怪的寺崎,想必也研究過人類。隻是因為研究的內容不同,遵循的規則也不同,所以寺崎做出的行動也不同。
寺崎好比一條變色龍,善於改變自己的色彩,隱藏自己。去到哪裡,就會融入哪裡的環境。
不必對他太過苛責。寺崎的老師很明白自己的弟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看起來很懂人情世故,實則都是紙上談兵,不時就會做出一些特彆的、格格不入的事情。老先生是在勸他,寺崎是個好孩子,要包容,教導好他。
寺崎定定地看他,手鬆了鬆,“為什麼會喜歡我?我既不善良,也不正直。”
他看見老奶奶摔倒也不會扶的,夏目倒是會。
“人類的一生中,會遇見很多不同的生命,能記住的不足萬分之一。”夏目眼裡浮現笑意,“如果可以牢牢記住什麼事情,那就說明這對他的人生很重要。”
“我記得最深的事,不是什麼很快樂或很痛苦的事。隻是有一天,寺崎牽著我走過了人來人往的繁華大道,身後還跟著一個妖怪。那份和平的心境,我至今都能回憶起。”
“七年前是寺崎牽著我,將我的整個人生都拐跑了啊。你要對此付出責任。”
寺崎哼了一聲,“你怎麼不說是你拐跑了我的人生呢?”
夏目笑了笑,“我知道啊,所以我在負責了。”
寺崎沉默片刻,徹底鬆開了手,躺了回去。
夏目戳他,輕問:“你有責任心的吧?”
“沒有。”寺崎閉眼說。
“那慢慢就會有的。”夏目了然道。
寺崎悶道:“我沒有心。”
夏目伸手按上他的心臟處,認真說:“可是它在跳動。”
寺崎睜開眼睛,夏目表情無辜。
寺崎回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心。”
夏目斂眸,收回了手,“寺崎已經有心了,有喜歡我的心,也有喜歡老師的心。”
隻是等他的老師不在了,那顆心就碎掉了。寺崎到時候會很痛苦。
太過純粹的感情,反倒會被傷得更深。該怎麼辦啊?隻能交給時間治愈了嗎?夏目覺得自己很難找到其它辦法。
寺崎拱了拱,夏目張開手,將他完整地納入懷抱。
耳邊的心跳明晰。寺崎陷入昏沉時,還在想——隻有活著的人類,心臟才會跳動。
明天一早,寺崎從角落裡拿出幾本厚厚的書籍,將夏目和隨行保鏢夜月送上了離開的電車。
他像個沒事人一樣,勾起嘴角笑,“回去吧,不用擔心我。到家了就給我打電話。”
夏目蹙眉看他,眼裡的擔憂怎麼都掩不住。
“得空我會去找你的。”寺崎留下了一句話。夏目不太放心地在回去的路上,絮絮叨叨地和夜月叮囑。
夜月點頭,心底總結道: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的話,儘管給他打電話。
過幾天入了深秋,他們的電話,從每天定時一個,變成了隔天一個,又變成了隔三差五。甚至有時候是夜月給夏目打,和他說寺崎今天都做了什麼事。
寺崎很忙,沒得空去找夏目。他又在研究奇怪的事情,研究人類的壽命到底能不能因為妖怪的祝福而獲得延長。
不死心,隻要有概率,他就會去做。
趕過來的夏目把他從研究裡強行撈出來,讓他去給箱崎陪護。
寺崎住在了醫院,由更加病弱的箱崎,樂嗬嗬地看著。
寺崎笑不出來,但還是很乖地放棄了研究。因為,研究的時間,已經不夠了。
入了初冬,下第一場大雪時。
烏鴉叫了幾聲,從電線上飛走了。
落進手心的溫度冰冰涼涼,滿世界入目皆是空茫。
烏泱泱的黑色人群裡,他們隔著微笑的黑白畫像遙遙相望。
箱崎明先的妖怪酒友,他的家人,認識的,不認識的,擠滿了小小的房間,呼吸逼仄。
除妖師家族派了人過來悼念,望見滿目的妖怪一時愣怔。待身側式神,小聲地指著那個安靜呆在角落的人說“千金”,他便成了人群輕聲討論的焦點。
還沒等他們商量出個一二三四,一晃神,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枝頭的雪抖落在黑色的傘麵上,夏目撐著傘,緊緊地牽著人。踩過有些厚重的雪地,留下兩串腳印,離開了這個地方。
大門口邊,黔已背著大大的包裹,等他們走過,便跟了上去。
夜月安靜地縮在寺崎肩膀上,很小一隻,卻很有份量。
高高的樓層上,兩條龍注視著他們的離去,緩緩合上了眼睛。
天氣預報說,今年的冬天,比往常都要冷。
第 66 章
雪安靜地下, 人也安靜地走。
車窗外掠過的單線風景,不曾重複,卻也不曾停留。短暫映入眼簾過後, 就變成了回憶。
寺崎有藏望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電車快停靠到站, 他才移開視線, 看向身側錯過那些風景的人。
夏目貴誌見他望過來,眉目柔和得徹底,低聲問道:“餓了嗎?中午都沒吃什麼呢。”
寺崎搖頭, 吐出的嗓音乾澀,“回去再吃吧。”
看起來比雪還要安靜的人出了聲, 像是靈魂終於回歸住所。夏目神色微鬆,道:“還要一個半小時呢,先補點糖份?”
寺崎垂下眸,接過夏目遞出的滿滿一手彩色包裝糖果。
閉目養神的夜月抬頭看了一眼, 又閉上了眼睛。
將近日暮時分,笹原優子等來了歸家的人。
聽到聲響的美和子抄著勺子, 穿著圍裙就跑下了樓, 望見安靜的氛圍, 揚起笑意, 叫著“哥哥, 歡迎回家。”
“還沒吃飯吧?我快做好了哦。”
夏目回了一個笑,他們肩上沾的雪,在溫暖的室內漸漸融化, 弄濕了半點衣衫。
人類, 在寒風降臨時,會關上門窗, 讓它吹不進房屋;在夜晚降臨時,會尋找發光的事物,使燃起的燈光明亮;在死亡降臨時,會走馬燈一般追昔過往,將希望留給他人。
老師彌留之際,對他說:“我這一生,已經不留半點遺憾了。你有什麼好難過的,一點都不像我的弟子。”
“有藏啊……你要好好活著,找到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箱崎明先給他布置的最後一個研究課題,並不新鮮。寺崎可以用搜集到的所有理論一股腦地回答他,可是那個人已經聽不見了。箱崎想聽到的,也不是這些。
他得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用自己的方法去研究,用自己的判斷去得出結果。而這個過程,似乎足夠漫長。
*
那家甜品店裡好看的小夥子回來了,消息飄散出去,僅僅用了兩天。
蜂擁而來的人們,將他圍在視線裡熱情地觀察,和一雙沉靜的眸子不期而遇地對上,分不清哪個先得出結果。總之,先避開的,一定是人類。
“你為什麼總在看我呢?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有年輕姑娘臉色羞紅,勇敢地發出了聲音。
寺崎搖搖頭,告訴她:“我在觀察生命。”
你的,他人的,任何人或任何動植物,任何妖怪,都在他的觀察列表裡。
寺崎和夏目說,他好像找不到正確的答案。因為每個生命的回答都不一樣,範圍太廣,他做不到完全統計。抽樣調查又實在是不夠靠譜。
他有些苦惱地訴道:“人類,為什麼每一個人的答案都可以不一樣?”
夏目望著他,提醒道:“你好像還遺漏了一個研究對象。”
“這是寺崎的課題才對,你是要參考其他生命的答案作弊嗎?”
寺崎眨了眨眼,慢悠悠地縮了回去,駁道:“我才不會作弊。”
說著不會作弊的非人類,第二天差點把房子炸沒了。
晴天一道驚雷,讓這家“幸運”的店,登上了報道。
夏目冷漠地關掉電視,轉頭看向遠遠蹲在角落種蘑菇的寺崎。
“解釋一下?”
寺崎捧著還有點灰黑的臉,哀歎道:“我在尋找生命的價值。”
換言之,在作死。
美和子匆匆逃離現場,夏目氣得好幾天沒和寺崎說過話。
寺崎愁得乾活都不利索了,噸噸地往麵糊裡放了一罐糖,愁到了優子。
“有藏啊,你還是去外麵幫忙看店吧。”她委婉地說。
寺崎回想起熱情似火的人類,猶豫地戴上了口罩,隻露出一雙明目。
一問,便沙啞地答:“天冷,感冒了。”
大冬天的,還感冒,可了不得。來自人類的熱情絲毫不減,反倒愈演愈烈。也不知她們哪裡來的那麼多醫生“朋友”,向他叮囑了無數次注意事項。
導致寺崎一夜痊愈。
夏目聽了好笑,藏起從外麵收攏的小雪球凍他。寺崎毫不設防,驀地打了個冷戰。
“我都沒見過你感冒。”夏目笑著拍了拍手。
寺崎挑眉,說:“我身體健康。”
“啪——”
雪球徑直砸向他的臉,被一隻手接住,散落的雪撲棱棱地往下落。
夜月眼眸幽深,沉鬱頓挫道:“來打一架。”
沒有妖怪要打,它都快發黴了。
夜晚,房子後麵的一片空地上,笨重的雪球漫天地開始飛舞。
從一開始小小的一個,演變成足球網那麼高的雪球,用時十分鐘。
不想自家再次被報道的夏目,挖出兩個雪球,砸了過去。
於是,個人戰“不小心”成了混戰。
砸啊砸,砸到了噴嚏連天,砸出了兩個感冒。
“人類,到底還是脆弱的。”寺崎歎息地拿著玻璃杯給夏目衝藥。
“阿嚏——”
夜月吸了吸鼻子,得到了黔已遞過來的一張紙巾。
妖怪怎麼會感冒呢?因為被好多有妖力的雪球砸到了啊。
體型大就是容易被砸中。夜月為自己的失敗找了個相當不錯的借口。
夏目許久沒生過病,尤其還是在冬天罕見地感冒了。風早嘖嘖叫奇,夏目頂著同學們關切的目光,解釋:“不小心掉進了半人高的雪堆。”
天黑黑的,也不知是誰乾的,一大團突然掉下來的雪球,掩了他半身。哪有人會用術式打雪仗啊?真是過分。
寺崎冷不丁身體一涼,摸上了空蕩蕩的耳垂。
因為戒斷老師的靈力,來後遺症了嗎?他想著,聽到了一聲歎息。
店裡來往的客人越來越多,優子忙得腳不沾地,痛並快樂著。
“招多個人手吧……”她小聲說道。
黔已眼眸轉了轉,瞥向了人類。
街角那家店,有個漂亮的店員,聽說是夏目遠方親戚的表妹!
消息不知怎麼在學校傳播開來。
女生發出不滿的聲音:“不是表妹,雖然是長發,但很明顯是男生吧?!”
男生轉過頭,嚷道:“什麼?她那麼漂亮,怎麼會是男的?”
“哈?男生就不能長得漂亮了嗎?”
“眼睛瞎了嗎?”
“說誰眼睛瞎呢?”
憤怒的男生,以及憤怒的女生,一致看向了坐在後方的人。
夏目撐著桌子,沉重說道:“我有很多個遠方親戚。”
男生和女生對視,各自瞥過了頭,默契地在放學後,組團前去圍觀。
站在收銀台後,言笑晏晏招待顧客的,是一位從沒見過的長發颯爽女生。
女生們愣了愣。
輕鬆提著兩大袋麵粉的寺崎,打量了兩眼他們的校服,淡定路過。
男生們也愣了愣。
過了好一會,跟著夏目過來看一眼漂亮表妹的風早裕平也愣了愣,小聲問道:“她是不是畫本裡那個?”
隻有側臉的那個妖怪。
夏目回道:“她叫,寺崎黔已。”
大妖怪可以憑自己的意誌顯現身形,隻是會耗費不少的妖力。黔已自認妖力足夠支撐,認真地向寺崎有藏提出了請求。
“我想,幫上忙。”
寺崎說:“你等一下,我問問優子阿姨。”
優子驚奇地放下手中的事情,問也不問,道:“那感情好啊,不過好像沒有空房間了。”
“沒事,我那間讓出來就行,我睡夏目那間。”寺崎笑笑,很是光明磊落,絲毫不提他晚晚宿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