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說,一邊細致地把林北石的頭發擦得乾些,然後拿過吹風機給林北石吹頭。
林北石仰起腦袋,伸手去夠陸景文手裡的吹風機,語氣有點急:“我自己來就好。”
他又不是不會吹,哪裡用陸景文來。
林北石向來奉行能自己做的事情都自己做。如果有人幫,他會不太好意思,就算………現在陸景文是他男朋友,他也有點……不自在。
陸景文拎起一旁穿著一件貓咪小外套的福壽,放到林北石懷裡麵,輕聲說說:“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了。”
林北石手忙腳亂地接住福壽,貓咪黏他得很,一進懷裡就咪咪嗚嗚地鬨騰,林北石忙著哄它,這下沒空去搶吹風機了。
烏黑柔軟的頭發在陸景文的手中飄落下來,吹了大概十分鐘,林北石的頭發就全乾了。
而林北石已經頻頻點頭,在吹風機的暖風下昏昏欲睡了。
他平時上課太累,一到放鬆的時候就很容易困倦睡著。
陸景文把吹風機放下,他把福壽從林北石懷裡又拎出來,不讓林北石懷裡的福壽伸著爪子勾人頭發。貓崽子不滿地叫嚷了兩聲,四條腿一跳,從沙發下來,鑽到它的貓窩裡生悶氣去了。
他伸手攬住林北石的肩膀,把人往懷裡麵帶了一點。
約莫過了十來分鐘,林北石徹底在陸景文懷裡睡熟了,細軟的發絲勾著陸景文搭在他肩膀的手指。
陸景文長舒一口氣。
今夜的一切如夢似幻,仿佛不真實一般,陸景文沒有想到自己真的成功告白了,他在一開始其實就做好了失敗的準備。
陸總在許多事情上都遊刃有餘鎮定自若,自信得很,少有擔心自己辦不成事的時候,但是麵對這件事,麵對林北石,他卻不由自主地帶上了緊張與無措,在林北石伸出手擁抱他以前,他都處於一種忐忑不安地焦慮之下。
陸景文沒覺得自己做得有多好。如果說作為一個合格的伴侶,陸景文自覺自己還有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還有許多要努力的地方。
但此刻,懷裡的溫度明明白白提醒陸景文,自己成功了。
他慷慨地給了自己一個機會,陸景文想。
今夜的一切,再加上現在他們的距離,讓陸景文感到一陣心安。
他把人打橫抱起,站起身的一瞬間想把人往自己的臥室帶。
林北石已經睡著了,抱回去自己的房間,他也不會知道。
再加上主臥更大,床也更寬敞舒適……
陸景文低頭看了一眼睡著的人。
林北石的腦袋靠著他的心口,睡得很沉。
他邁開步子,最後還是擰開了林北石房間的門。
他動作很輕地將林北石放在了床上,將被子展開蓋在林北石身上。
晚安,北石。
陸景文在心中輕聲說。
而後房間的燈倏然一滅,陸景文走出林北石的房間,小心地合上了門。
46 chapter46
◎終於……不用再拖累哥哥了。◎
周六早上八點左右, 林北石才悠悠轉醒。
客廳的玫瑰花已經被全部收拾乾淨了,隻剩一枝鮮嫩欲滴,枝葉被裁剪好的玫瑰還放在茶幾上擺著的花瓶內。
陸景文已經出門去了公司, 林北石按照他留下的便利貼,乖乖到餐台那把早餐給吃了,然後將碗收拾好,放到了洗碗機裡麵。
九點的時候老師就會來廬南這給他補課, 在這之前,林北石還有一小段自由活動的時間, 他在臥室的白牆前坐下,給林嘉琳打了個視頻電話。
電話接通的一瞬間,林嘉琳彎著眼睛和林北石打了招呼:“哥, 早上好。”
她聲音不大,聽起來細細弱弱的, 整個人也窩在病床裡麵, 手上已經打上了針, 護工阿姨捧著碗, 正在給她喂早餐。
兩個人雜七雜八地聊了一些事情, 林北石說中午就去看林嘉琳。林嘉琳乖乖地點頭, 表示自己知道了。
林北石看得心軟,也心疼。
也不知道骨髓配型的結果有沒有出來,林北石憂心忡忡地想。
醫生說了出結果就會通知,這些天來林北石一想到這件事, 就會感到忐忑不安。
以前林嘉琳也做過配型, 包括林北石做的那一次, 一共做過五次配型, 每一次的結果都不如人意。
到如今, 林嘉琳的病情已經等不起了。
但他的擔憂不能在林嘉琳麵前表現出來,醫生說過病人家屬要在病人麵前保持樂觀,悲觀的態度會影響病人的心情,進而影響治療的效果。
林北石抿了抿唇。他抬眼看向林嘉琳,神情還是溫和帶著笑意的,聊著聊著還會開兩句玩笑,把林嘉琳逗得眼角彎彎。
門玲聲響起來,林北石捏著手機和林嘉琳說了再見。
補了一個小時的數學,桌子上多了好幾張布滿運算記錄的草稿紙。
林北石把這些草稿紙一張張整理好,老師也收拾起自己的教具。
到了十點半,林北石把老師送出門道彆,手機鈴聲嘟嘟響了起來,林北石連忙跑回去拿手機,看見屏幕上是醫生的電話號碼。
林北石全身都麻了,哆嗦著點了兩下才接通電話:“喂……韋醫、韋醫生……”
那邊傳來主治醫生興奮的聲音:“小林!告訴你個好消息!”
“哎就是你眉,誒是妹妹的骨髓配型同其中一個指標配型成功!”韋醫生因為激動有點嘴瓢,“可以開始準備手術的事情了!”
“你有時間就過來了啊,我們要告訴你一些事項的。”
林北石愣了一下,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他扶著沙發勉強支撐著身體,張著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感覺臉上淌過一陣濕熱,用手一抹,才發現那是眼淚。
他用手狠狠擦了一下眼睛,眼淚卻決堤一般掉下來。
“謝謝醫生……謝謝,我,我很快就過來!”
他一邊說,一邊跑進房間,中途還絆了幾跤,跪在床頭櫃那哆嗦著翻出那張存有錢的銀行卡,又著急忙慌地玄關去換鞋,他剛拿起鞋子,一看那鞋還要係鞋帶,頓時覺得麻煩,直接將鞋給扔進鞋櫃,打開房門撒腿就衝進電梯裡麵。
另一邊,鴻茂大廈的總裁辦公室,陸景文正在批複文件,陸景然搬了個小桌子,屁顛屁顛地跟在旁邊寫作業。
他現在上初一,因為不想待家裡麵,好說歹說勸動了陸老爺子讓他去上了一所寄宿製的貴族中學,到周末就找借口和哥哥待在一塊不回家。但又因為哥哥要談戀愛,他不能和哥哥住,隻能去住他哥在市中心的彆墅。
今天早上他哥還把一車玫瑰花給送到那彆墅用凍庫封存起來。
陸景然大早上在衛生間刷牙,聽見動靜出來一看,被這架勢驚得目瞪口呆,然後就跟著他哥出門來公司了。
這一早上,陸景然看他哥忙得跟個陀螺似的,去拿外賣路過會議室的時候,還看見他哥冷著臉,把一個項目負責人訓得找不著北。
想到這,陸景然不由得加緊寫作業的步伐,爭取能早點離開總裁辦公室。
陸景文將筆放進檀木筆筒,把簽好字的文件遞給站在他麵前的蔣芸。
蔣芸拿好文件,乾淨利索地出了門。
陸景然剛吃了塊巧克力,這會兒渴了,拿起水杯噸噸噸喝水,眼角餘光瞥見陸景文拿起了嗡嗡響的手機。
是有人給陸景文發微信。
陸景然眼睜睜看著陸景文的神色劇變。
緊接著,他心目中向來冷靜淡定,喜怒不形於色,天塌下來也要把班上完的哥哥抓起桌子上的車鑰匙,大跨步走到自己身邊把自己提溜起來,一打開辦公室的門就吩咐他的特助將他今天所有的安排全部推後,重要會議和項目決議全部線上處理。
被拉著胳膊踉踉蹌蹌往前走,根本跟不上陸景文速度的小孩一邊顧忌著自己走得準備打架的兩條腿,一邊急急忙忙開口:“哥,怎麼了?!”
陸景文這會兒正按下電梯按鍵,又馬不停蹄地掏出手機打電話,根本沒空搭理陸景然,聞言隻說:“是關於嘉琳的事情。”
陸景然瞪大了眼睛,正想再問,陸景文的電話已然接通。
“喂,北石。”陸景文儘量穩住自己的聲音,“你現在在哪?”
電話那頭傳來帶著林北石沙啞哽咽的嗓音:“出租車,我、我去醫科大附院。”
“陸景文,我妹妹她……”
“我知道,”陸景文拉著陸景然出電梯,“是好事,我現在過去找你。”
“是好事”三個字響在耳邊,林北石坐在出租車後座,低著頭哭了。
確實是好事。
林嘉琳有救了,等以後治好病了,她也可以像自己一樣健健康康的上學,交朋友,像陸景然一樣上喜歡的興趣班,等頭發長出來了,自己還可以給她編許多漂亮的辮子……
他低低的抽泣聲透過手機,隻剩下一兩聲壓抑的聲響。
陸景文幾乎能想象到此刻林北石的模樣。
估計是靠在出租車的一角,把頭埋進肩膀和膝蓋裡麵,咬著唇不發出聲音,臉上掛滿淚痕。
林北石其實不怎麼愛哭。腿被撞骨折了他還能彎著眼和陸景文討價還價,被逼著喝酒跳舞直到胃出血,也隻是低垂著眼說自己不去醫院,同陸景文說起以前的過往,也是平靜的說自己不疼了。
他更愛笑,儘管那些笑有時並不真心實意,而是帶著生活壓出來的迫不得己,那公式化般揚起的嘴角,彎起的眼睛裡麵,並沒有任何開心的意味。
唯一一次見他真的掉下眼淚,也是在他燒得人事不省的時候。
陸景文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不善言辭,這會兒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隻安靜地當一個傾聽者,車速卻提了上來,火急火燎地往醫院趕。
林北石沙啞的聲音低低地傳過來:“對呀,是好事。”
“我……”他將垂著的腦袋微微抬起來一點,用手抹掉眼淚,“我高興………”
“我高興。”林北石說。
“嗯,”陸景文的聲音溫和,“我也為感到你高興。”
到醫院時已經接近十一點,準備到醫院的休息時間了。
陸景文走得很快,陸景然要用跑的才能跟上他。
他們很快來到了林嘉琳所在的樓層。陸景文剛出電梯,遠遠就看見林北石和主治醫生進了辦公室。
陸景文扒拉了一下陸景然的肩膀:“你去看看嘉琳,我去醫生那邊看看。”
說完就走到辦公室門口敲了門。
陸景然眼見他哥忙不迭進了門,也趕緊往林嘉琳的病房跑。
病房門開著,林嘉琳坐在病床上,正小口小口地喝水。
“嘉琳妹妹!”陸景然興奮地進了門,在路上他就從他哥嘴裡知道了這個好消息,這會兒高興得臉都發紅,“你要好起來了!”
林嘉琳蒼白的小臉也浮起一個微笑。
“是啊。”林嘉琳聲音細細的。
她病了快三年,終於迎來一道希望。
秋日的陽光很爽利,照進病房,落在她擺在被褥上的手。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那麼自己終於不用……
終於……不用再拖累哥哥了。
不用繼續讓哥哥擔心和難過了。
當這個消息傳到林嘉琳這的時候,她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在這之前,林嘉琳同樣忐忑不安。倒不是懼怕死亡——病了那麼久,林嘉琳其實已經不怕死了。有時候她甚至覺得死也許也是一種解脫,隻要死去,她就不用再連累她唯一的親人了。
但是,她也明白,除了自己,哥哥身邊也沒有其他的親人了,他們相依為命,如果自己死了,哥哥一定會很難過的。
更何況,林嘉琳其實也很不舍。舍不得哥哥,也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她才十二歲,還沒有很好地去了解這偌大的人間,在生病之前,她也有過對未來的想象。比如說和哥哥一起去從來沒去過的遊樂場,和哥哥一起去吃同學口中一小盒二十五塊的冰激淩,去看許多有趣的書,認識像陸景然這樣的朋友,買很多漂亮的衣服………
也許自己會早戀,把哥哥氣得火冒三丈;或者說會像哥哥一樣成績很好,開家長會的時候讓哥哥揚眉吐氣………
但自從生病以後,林嘉琳再也沒有想過了。她隻希望老天爺能多保佑哥哥一些,既然她病了,就不要讓哥哥生病了;也希望老天爺仁慈點,如果實在治不好,能讓她留幾天,多陪陪哥哥。
這樣就好了。
而現在,巨大的希望落在了她身上,命運終於眷顧了她。
林嘉琳簡直不敢相信,剛聽到消息的時候,甚至以為自己在做夢。
但是身體上留存的病痛,告訴她這不是夢境。
一切都是真實的。
“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陸景然的話音打斷了林嘉琳的思緒,“以後我們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我把我的好朋友都介紹給你!我們一起玩!”
“嗯,”林嘉琳彎著眼點了點頭,“謝謝你。”
47 chapter47
◎他又哭了。◎
林嘉琳的病情比較嚴重, 骨髓移植刻不容緩。手術的風險與注意事項也都必須提前告知家屬。
陸景文也待在一邊認真地傾聽,手放在林北石的後背,以此緩解林北石的不安。
主治醫生仔仔細細把所有事情掰開來講, 足足和林北石說了一個多小時,連飯都忘記吃了。
離開醫師辦公室的時候,林北石不停和主治醫生鞠躬道謝,醫生拍拍他的肩膀說不用。
“韋醫生, 能聯係到捐獻者嗎,”林北石說, “我想親自謝謝他。”
“那不行,”韋醫生遲疑了一會兒,最後說, “我們都是雙盲原則,見不了的。你妹妹今後能夠康複, 快樂生活, 就是對她最大的感謝了。”
說完醫生擺擺手同林北石與陸景文告彆, 說自己要去吃午飯了。
林北石這才發現已經到中午休息的時間了, 又連忙和醫生鞠躬道歉, 連聲說了好幾句對不起和謝謝。
等到醫生走遠, 他轉過身,急急忙忙要去看林嘉琳,剛到病房門口,就看見陸景然坐在外頭的長椅上。
小孩看見林北石和陸景文一塊走過來, 連忙起了身, 指著病房裡麵說:“那個, 嘉琳妹妹午睡了。”
林北石腳步一頓, 他往病房裡麵張望了一會兒, 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陸景文看著林北石的背影,知道此時要給林北石留一個單獨和妹妹相處的空間,他拍了拍陸景然的肩膀,說:“先下去吃點東西,待會兒我讓南濤送你去興趣班。”
陸景然重重點了點頭,跟著陸景文離開了住院部。
病房內,林北石安靜地坐在林嘉琳的病床前。
林嘉琳戴著個黑色的眼罩,已經睡熟了。她瘦瘦小小的一個孩子,醫院厚厚的白被褥蓋在她身上,讓人覺得會把她的呼吸壓住。
林北石給她掖了掖被角,又小心地觸碰她的手,將她的手擺正,以免壓到針劑。
他看著林嘉琳,腦海中想他的妹妹終於有機會能治好病了,等病全好了,就可以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地生活了。
他記得林嘉琳說過想去遊樂園。她小時候看電視劇,裡麵的主角進到遊樂園坐旋轉木馬、碰碰車………那時林嘉琳拉著他的袖子,指著那破舊的老式電視說:“以後我也想坐那個會轉的馬,和哥哥一起去!”
林北石記得十五六歲的自己揉著妹妹的腦袋說,好啊。
以後去到有遊樂場的大城市,哥哥帶你去玩。
後來他們來到了更大的城市,無數次路過榕城那占地麵積極大的數個不同的遊樂園,卻一次都沒有進去過。
他們來到這裡,是為了活下去苦苦掙紮。他們過上了疲於奔命的生活,根本沒有一絲餘錢進到那遊樂園。
林北石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在一個夜晚鼓起勇氣去搜索一個主題樂園的票價。
那個時候,林嘉琳的身體比現在稍好一些,還能夠出門去人多的地方。
成人票270元,兒童票199元。
林北石記得,那時自己的銀行卡裡麵隻剩下一百七十六塊二毛五。
他甚至付不起一張兒童票。
等到他終於攢夠錢,林嘉琳的身體已經不能去了。
他無數次痛恨自己的沒用。
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除了掙紮著活下去,彆無選擇。
病房裡麵的聲音悉悉索索的,同病房的病人還沒休息,但看到隔壁病床的林嘉琳已經戴上眼罩睡著了,也不由得壓低了聲音,低下頭悄悄做自己的事情。
因此沒有人發現林北石已經用手捂住了臉。
他又哭了。
今天的眼淚好像停不下來似的,好像要把他前幾年吞下的眼淚全掉出來。
他不敢哭出聲,怕吵到林嘉琳和其他人,於是站起身,擰開病房門來到走廊。
這會兒醫院大部分醫護都休息了,病人也午睡了,走廊空曠而安靜,林北石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一個勁地擦眼淚,卻怎麼也擦不乾淨。
陸景文提著飯菜上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場景。
林北石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低著頭,時不時抬手擦一擦眼睛。
他連忙走過去。
林北石聽到一陣腳步聲,趕緊把自己的眼淚憋住,低著頭不敢抬起來,好似在專心致誌地發呆。
而後他聽見塑料袋與金屬凳摩擦的聲音。
視線裡也出現一雙熟悉的皮鞋。
林北石猛地抬頭,看見陸景文站在自己的麵前。
他臉上還掛著淚痕,灰蒙蒙的眼睛裡麵盈滿眼淚。
陸景文驀然感到一陣心疼。
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彎下身輕輕地去擦林北石的眼淚,而後又自然而然地屈膝,一邊膝蓋頂在地板上,跪在了林北石身前。
他攬住林北石的肩膀,再環住林北石的背,抬手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林北石的後背。
林北石把腦袋架在陸景文的肩膀那,熟悉的肩膀讓他眼眶紅得更厲害了,眼淚流得更凶。
“好了,沒事了。”
“沒事了。”
陸景文頓時有些手足無措,隻能將人抱得更緊,輕聲地安慰著懷裡的人。
那滴落沾濕他肩膀的眼淚提醒陸景文,他懷裡的人也才二十歲啊。
林北石向來堅強,像折不斷的蒲草,摧不毀的頑石,總是能輕而易舉地讓人忘記,他隻有二十歲。
一個人事半知,堪稱不諳世事的年紀。
這個年紀,他應當像醫科大附院對麵學校的學生一樣,為老師出的考題煩惱,為小組作業發愁,在圖書館裡麵查資料寫論文………等下完課了,痛痛快快地打球跑步,累了就軋操場,坐在草坪上和朋友聊天………
陸景文抿直唇,覺得心因此燒痛得厲害。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陸景文覺得跪在地上的腿略微發麻,林北石才漸漸止住了眼淚。他哭得很累,疲倦地閉著眼,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陸景文輕微地挪動自己的身體,小心地站起身。
他將林北石牢牢地護好,行雲流水地托住林北石的上半身,在林北石右手邊坐下,讓林北石靠在他的肩膀上休息。
清淺的呼吸聲響在陸景文的耳側,毛絨絨的發頂蹭著他的肩頸與耳後。
他呼吸一滯,緩慢地側過頭,抬手壓住林北石披散在肩膀的頭發,唇角輕柔地碰了碰林北石的額角。
而後陸景文腦中兀地冒出一個念頭——
這算占人便宜嗎?
與此同時,林北石的眼睫倏然翁動。
陸景文全身上下陡然一僵,愣是不敢再動了。
林北石靠著他,貓一般拱了拱腦袋,沉沉地睡過去了。
48 chapter48
◎這個秋天注定漫長。◎
骨髓移植手術全過程複雜且漫長, 整個流程全部走完大概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在整個過程中,乾細胞采集和輸入需要的時間隻占大約五六個小時,在這之前, “患者還需要在全環境保護下進行造血乾細胞移植預處理,這指的是患者在造血乾細胞回輸前接受的全身放射治療和(或)細胞毒藥物及免疫抑製劑的聯合治療。預處理的目的,一為進一步清除體內的惡性細胞或骨髓中的異常細胞群,為移植騰出空間;二為抑製或摧毀受者的免疫係統, 便於乾細胞植活。”[1]
醫科大附院腫瘤科的專家們緊鑼密鼓地開了幾次會,確定了林嘉琳的預處理方案。
而在進行預處理過程時, 由於是在全環境保護下進行,病人也因為免疫係統的抑製或摧毀,十分脆弱, 因此榕城醫科大附院在原則上是不允許家屬在移植預處理階段對病人進行探視的。
最多可以通過病房內的監控進行觀察。
因此在進行預處理的前一天,林北石沒有去學校, 而是請假留在了醫院。
林嘉琳在這一天已經轉入了單人病房。
他坐在林嘉琳床邊, 兩兄妹聊了很久的天。
他們談天說地, 聊小時候的事情, 也聊到長遠的以後。
自從生病以後, 林嘉琳還是第一次和林北石說起這些東西。
從前活著就很吃力, 因此沒有時間來看看過去,再看看未來,現在終於有了希望,能喘上一口氣了, 總算有力氣來聊聊這些或是真實或是展望的東西。
林北石說要帶林嘉琳去遊樂場玩, 要給林嘉琳選好的學校上學……林嘉琳說要和哥哥一起回家, 給哥哥剪頭發………
林北石的頭發已經很長, 這會兒已經到胸口往下, 再長下去就要到腰了,若是剪掉能拿好長一把。
林嘉琳捏著他的發梢,最後說:“好長,剪掉其實有點可惜,如果哥哥喜歡,留著也挺好的。”
“嗯,”林北石嘴角微微翹起來,“頭發到時候再說吧”
談到小時候,他們都默契地沒有提到父親,林嘉琳眨著眼睛看天花板一會兒,說自己夢到奶奶和媽媽了。
“哥,你還記得嘛,我們縣那條最大的街,奶奶和媽媽做好了包子和茶葉蛋,就推小車子到街口去賣,很香很香,我在夢裡說和奶奶說想吃,她說讓你給我做。”
林北石沉默一會兒,揉了揉林嘉琳的腦袋:“等你好了,我給你做。”
他們聊得那樣自然,病痛在這個時候似乎遠離了他們,他們隻是芸芸眾生中最為普通的一對兄妹,平平淡淡地聊著,好似明天林嘉琳並不是要去做手術,而是要去上學。
聊到後麵,林嘉琳困了,林北石就不再說話,隻是一下一下拍著妹妹的手。
等到林嘉琳睡著了,林北石就坐在床邊,安靜地看著林嘉琳。
一牆之隔,陸景文端正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他在這裡陪林北石。
第二天,移植手術正式開始,林嘉琳被移進特殊病房。
小姑娘進病房前還在笑,眼睛彎彎地對林北石說:“哥哥,我會加油的!”
林北石聞言眼睛一彎:“嗯,嘉琳,我相信你。”
話音落下,病房門緩緩合上。
林北石逐漸看不見林嘉琳的身影。等到門徹底關閉,他挺直的脊背彎下來,陸景文眼疾手快地拉過他的肩膀,把他帶進自己的懷裡麵。
林北石的腦袋靠著他的肩膀,陸景文感覺肩膀那一塊衣裳又濕了。
陸景文手一頓,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垂下來,觸到林北石的後腦勺和看起來白淨細弱的脖頸。
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顫著。
在哭呢。
意識到這一點,陸景文有些手足無措。他不會說漂亮話,也沒有進修過安慰人的術語,隻能像之前一般,更多地用肢體語言來代替語言表達,一下一下拍著林北石的背。
“沒事了,”陸景文溫聲說,“都會好起來的。”
醫院外陽光很好,十月末,道路上的樹木已經枝枯葉黃,風一吹,那黃葉就簌簌落下來。
這個秋天注定漫長。
但是秋去春來,萬物的生機會重新煥發。
將林嘉琳送進治療室後,林北石便不再去醫院了,他每天靠著監控和林嘉琳見麵聊天,三點一線的生活也因此變成了兩點一線,學校和廬南兩頭跑。
陸景文則在十一月初收到了一封邀請信。
五市教育幫扶與重大產業扶持項目準備在十一月十八號正式開工,開工當天要舉行開工儀式。鴻茂作為這次項目的主要合作方之一,自然也收到了請柬。
這份請柬遞到了鴻茂的外務部,然後又遞到了陸景文的手上。
項目開工動員會主會場設置在榕城,在幫扶市縣還設有分會場。
陸景文粗略地掃了一眼開工動員會的設置,發現這次開工會議在棠溪縣居然也有一個小型的分會場。
棠溪………那裡是林北石的家鄉。
陸景文想起那灰蒙蒙又落後的小縣城,眼睫垂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棠溪兩個字。
林北石在榕城待了那麼多年,沒有回過家。一是沒時間沒錢,二是怕碰到那邊的熟人。
不知道他現在會不會想回——
叮鈴鈴——
鬨鐘驟然響了起來,陸景文拿起來一看,已經是晚上九點鐘了。
他環顧安靜得針落可聞的辦公室,將請柬放在桌上壓好,收拾收拾出了門。
再過二十分鐘,林北石得下晚自習了。
沒過一會兒,從鴻茂大廈地下車庫開出來一輛賓利,朝著榕城三中開過去了。
接到人的時候已經九點半。這天突然降溫,晚上溫度下降很快,林北石判斷失誤,這會兒隻穿著一件夏季校服,秋風一吹就冷得嗆了兩聲。
陸景文脫下風衣外套往人身上披,然後把林北石塞進副駕駛。
身上帶著餘溫的風衣外套讓林北石懵了片刻,他大腦斷線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後,他對著駕駛座的陸景文磕磕巴巴說了句:“謝謝。”
陸景文輕輕揺了揺頭:“沒事。”
車子慢悠悠開了出去。
林北石從書包裡麵拿出來保溫杯,喝了口熱水,而後就握著保溫杯不動了。
他聞到披在自己身上的風衣外套帶著一點極淡的洗衣液味,和自己身上校服上的味道一樣,一股很淺的薰衣草香。
林北石愣了會兒,想起來前兩天他們的衣服是放在一塊洗的,陸景文的外套和自己的校服絞在了一起,味道自然也是一樣的。
其實這也沒什麼,他們住在一塊,用同一個洗衣機,同樣的洗衣液,衣服的味道當然是一樣的,並不是什麼特彆稀奇古怪,值得人去注意的事情。
換作以前,林北石對這種事情不會有什麼特彆的感覺。
但現在,林北石卻感覺自己的臉有點燙。
這種感覺,就像當時看見了滿客廳的玫瑰花一樣。
他有些無所適從,伸手想將披在身上的風衣外套拿下來散散熱,手剛碰到衣領子,耳邊傳來陸景文的聲音:“臉怎麼這麼紅,是不是生病了?”
林北石揺了揺腦袋:“沒有……沒生病。”
話音落下,額頭驟然貼上陸景文溫涼的手背。
林北石瑟縮了一下,下意識想躲起來,但可惜車子就那麼大,右邊是車門後邊是椅背,躲也躲不到哪去。
等到後背貼上椅背,他又反應過來現在陸景文是他貨真價實比真金還金的男朋友,於是坐著不動了。
他額頭不燙,是正常的溫度。
陸景文這才把手撤回來。
兩個人同時鬆了口氣。
“沒事就好。”陸景文放下心來。
車子繼續往前開,陸景文握方向盤的手很穩,車子穩穩當當地開著,林北石還牢牢握住水杯,臉上的紅正緩慢消退下去。
那天晚上過後他們的關係會產生了質的變化,從合約關係變成了正兒八經的戀愛關係。但是對於“談戀愛”這件事情,仍然是兩眼一抓瞎,摸著石頭過河。
喜歡是真的喜歡,無措也是真的無措。
林北石等到臉上的熱消退下去,才一根一根地鬆開了緊握著保溫杯的手。
陸景文的車這時拐了一個彎,他的聲音也隨之響起:“北石,想要回棠溪看看嗎?”
林北石猛地抬起頭,看向陸景文。
“我記得你家住棠溪,”陸景文語氣溫和,“如果想回去看看,我們明天就可以去看看,明天周六,正好有時間。”
“我………”
林北石一時失了聲。
想回去看看嗎?好像也不是特彆想回去,那個地方承載了他太多的苦與痛,光是回憶就能活生生剜下他一塊肉,他骨子裡仿佛與生俱來的卑怯就是在那裡滋生的。在那裡,老天爺悄無聲息地給他上了一層囚籠
但說不想回去看看,又似乎不是那回事。他在棠溪縣生長的那漫長的十幾年裡麵,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包有痛苦的外衣,也有一些事情飽含著珍貴的情誼。
那裡曾經也有愛他的人。
而且他確實有一件事,需要回棠溪縣才能做。
“……去吧,”林北石抬起頭,眼眸裡折進去一點暖光,“我也想回那裡看看。”
【作者有話說】
[1]黃曉軍,實用造血乾細胞移植(第二版),人民衛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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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chapter49
◎我……我自己也很開心的。◎
再次來到棠溪縣, 林北石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儘管這個落後貧困的小縣城並沒有什麼大的改變。
這裡離榕城有三百多公裡遠,他們中午從廬南驅車,到棠溪縣時已經是接近下午四點。
陸景文開車往縣中心過去, 他們在那裡的酒店訂了一間雙人房。
林北石透過窗戶,看見老舊的公交車從旁邊駛過,車道擁擠,整個縣城最寬的這條道路也就雙向四車道, 道路兩旁的建築低矮,有許多都是自建房, 偶爾才能看見幾棟較高的居民樓,完全看不到如榕城市中心那樣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
過了二十分鐘,他們終於抵達酒店。
這是整個棠溪縣最好的酒店, 設施算得上完備,也乾淨整潔, 房間也寬敞, 大約有三十來平方。
裡麵塞著兩張單人床, 床的對麵是台三十二寸的液晶電視。林北石拿著遙控器鼓搗了一會兒, 發現電視是壞的, 開不了。
陸景文拿著點好的外賣進來, 看著那電視道:“要不要換一間?”
“不用了,”林北石搖頭,“也就住一晚。”
兩個人草草吃了頓飯,林北石把書包裡麵的作業提溜出來寫, 陸景文坐在他旁邊, 也不乾彆的, 隻是認真看林北石寫作業。
他的目光專注而認真, 輕輕落在林北石身上。
林北石寫作業寫得入迷, 並沒有察覺到陸景文在看自己。
若是察覺到了,估計又要緊張得臉發燙。
等到林北石寫完一張卷子,準備起身再拿一張,陸景文這才若無其事地移開自己的目光,假裝自己在看窗外的風景。
紅日這會兒已經沉下來,被大片的霞雲遮住,隻露出半個圓。
林北石一邊拿出一張數學試卷,一邊說:“等晚上我們再出去逛吧。”
陸景文微微頷首:“好。”
等到太陽徹底沉沒,天完全黑下來,林北石和陸景文才出了酒店。
兩個人肩並肩走在道路上。陸景文這下得以好好觀察這個林北石長大的地方。
他上次來棠溪還是因為考察,隻草草走過幾個重要的地點,並沒有仔細看看這個小縣城。
但此刻他重新來到這裡,認真而仔細地看著這個承載著林北石十幾年時間的縣城。
有幾個小孩從他們身邊打打鬨鬨地路過。
陸景文看著他們跑遠,看向林北石:“你小時候,也這樣嗎?”
“不這樣……我以前在棠溪的時候,”林北石的目光也落在跑走的孩子身上,“其實沒什麼朋友。”
“我小時候太瘦小了,穿得又很破爛,”林北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們不愛和我玩,等到長大了,又因為長得……比較紮眼,男孩嫌棄我太女氣,女孩們又不怎麼和男孩子交往,怕被人說閒話,所以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陸景文心頭一緊。
他不由得開始想象林北石小時候的樣子。穿著寬大不合身的體恤,頭發剪得很短,一個人慢吞吞地走在街道上,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
碰到同學,想打聲招呼,又怕被嫌棄,隻好一個人背著書包,低著頭快速跑過去。
“不過沒關係……”
林北石的話還沒完,手已經先被陸景文扣住了。
林北石一下子磕巴了:“我……我自己也很開心的。”
他盯著兩個人交握的手。
陸景文在安慰他。
這些其實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林北石提起來的時候自己也不覺得難過,甚至可以說沒什麼感覺。
但是被這麼安慰一下,他還是不由得心顫。
兩個人繼續走了一會兒,來到了一個小公園,他們在一處長椅休息,手還牢牢地握在一起。
路過的一些行人看著他們十指相扣的手,有的眼神疑惑,有的則露出一言難儘的神情。
小地方大部分人思想相較來說保守,對於兩個男人十指相扣,有時候還是接受無能。
陸景文自然地摩擦著林北石的手心,感受林北石的體溫。這樣做的時候,他的心跳會有隱約的失速。
這是戒同所之後的後遺症,乾預了好久還是會有一些不明顯的症狀。
這樣的不適並不舒服,但因為症狀輕微,還在陸景文能夠輕鬆壓製的範圍。
林北石能感覺到陸景文的脈搏有時候似乎有些快,等到細細去感受的時候,又變成了正常,便以為隻是是自己的錯覺。
他們在這坐了快半小時,又起身四處閒逛。
等到半夜十二點,他們終於來到了林北石以前住的地方。
這裡離市中心很遠,是個很偏僻的地方,路也窄小得很,隻能通過一輛汽車。林北石拉著陸景文的手悄無聲息地走過去。
這一片都是低矮的自建房,燈全滅了,路上沒人,路燈也壞了,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東西。
等走到一間破敗的房子前,林北石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這自建房有兩層,第一層是水泥磚搭的,第二層則是活動板房。
大門是鐵的,用的一把鎖給栓住,生了一片鏽。
兩邊牆麵用大紅色刷了幾個大字——還我錢來!
因為風吹日曬,還有點褪色了。
林北石從自己的兜裡掏出來一把鎖,小心地開門,力求不發出一點聲音。
他不在白天來就是怕被人看見,引來那些放高利貸和討債的。
門緩緩打開,林北石的“家”展現在陸景文麵前,他的眉毛狠狠跳了一下。
房子很小,門一開灰塵就飛起來,裡麵狼藉一片,到處都是打砸過的痕跡,碎玻璃碎瓷碎木頭鋪了一地,連個下腳的地方都難找。
牆麵上也用紅漆刷了許多大字,房間正中央擺著架被捅了個窟窿的電視機。
陸景文深吸一口氣,跟著躡手躡腳的林北石進了門。
上樓的樓梯是鐵質的,上頭也生鏽,陸景文開了手機的閃光燈,能看見這鐵質的樓梯上沾著點不明晰的紅漬,因為年代久遠,也看不出來到底是血還是鏽。
第二層就很矮了,他們兩個人都是高個子,要是直起腰來,恐怕腦袋就要撞到頂。
林北石在隔板後的一張床邊跪下來,伸手朝裡麵掏了好一會兒,拉出來一個生了鏽的鐵盒子。
林北石很愛惜這個鐵盒,掏出來後用紙巾來來回回擦了好幾下。
陸景文在林北石旁邊半跪下,手機燈光照在這個鐵盒上:“這是……”
“我奶奶的骨灰。”林北石回答。
陸景文愣了愣,難以言喻地看著這個鐵盒。
到底到了什麼地步,連骨灰都隻能藏在床底下,用個破爛的鐵盒封起來。
他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有出聲,隻是沉默地看著這個鐵盒子。
在陸景文所接觸的世界裡麵,沒有見過這樣的架勢。
“她是我十四歲的時候去世的,”林北石將這個鐵盒撬開,小心地將裡麵的灰燼和小骨片裝進塑封袋,“胃癌。”
“火化了之後,我那個爸爸覺得買墓地費錢,就拿了個鐵盒裝起來了。”
“她是個特彆好,特彆慈祥的老人,她教我做人要誠實善良,要謙讓,還會哄我和嘉琳睡覺……”
“但是她連張照片都沒留下,”林北石努力回憶了一下奶奶的模樣,苦笑了一聲,“我現在也記不清她長什麼樣了。”
林北石抱著那袋骨灰,背微微佝僂著。
小時候,除了媽媽護著他和妹妹,就隻有奶奶了。
但是她年老體衰,儘管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混賬,卻也無力阻止,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把一家人都拉進泥沼裡麵。
後來她用儘力氣,一木棍把正在家暴的兒子打暈了。
林北石記得那個時候,十二歲的自己滿頭是血,和被嚇傻的林嘉琳一起連滾帶爬地跑過去,流著眼淚把媽媽手上的繩子解開。
奶奶蒼老的聲音響在他頭頂:“妮兒,你跑吧!”
“媽!我知道,我也受夠了!但我跑不了啊……我跑了那麼多次,都被他抓回來了!”
“不要跑回娘家!不要帶著孩子跑!那樣跑不遠也永遠跑不掉!妮兒啊……再留在這,你會被他打死的!”
“命才是最重要的!我已經老了,一輩子就搭在這裡了……你還年輕,才三十歲出頭!不要吊死在這裡!”
“那孩子呢!我的孩子怎麼辦!”
“那是我的孫崽,我死也護著他們,”奶奶的聲音滄桑而堅定,“再說我是他媽,他再怎麼樣,也不敢打死我!”
………
林北石記得自己聽著她們說話,最後哇一聲哭出來,雙手推著媽媽青腫的背。
“媽媽,你跑吧,你跑吧,我會照顧好自己和妹妹的,你跑吧,你去彆的地方,去遠遠的地方,不要在這裡了……”
林嘉琳也哭起來,學著哥哥去推媽媽的背。
聽到孩子如此話語的母親哭泣著起了身,抱住林嘉琳親了親,又伸手環住林北石。
“北石,媽媽對不起你和妹妹,你是男子漢,知道嗎,我愛你和妹妹,但是……但是我也沒有辦法了……”
那是林北石從媽媽身上得到的最後一個懷抱。
後來奶奶也確實用儘全力護著自己和妹妹,勞心勞力地供他們上學讀書。
後來病了也瞞著林北石不去治——治病太花錢了。
後來她趴在床上起不了身了,隻能摸著林北石和林嘉琳的腦袋一遍遍絮絮叨叨地說話。
她說得最多的是——“我對不起你們媽媽,照顧不了你們了。”
其次是說——“孫兒啊,你要照顧好小妹。”
最後是說——“你要做個好人,不要像你爸爸那樣。”
陸景文沉默著聽完這些事情。
在這之前,有時候他會忍不住去想,林北石到底是怎樣被養出這樣一副性子的。
他因為自身的原因接觸過一段時間心理學和家庭教育學,知道原生家庭對於一個人的成長影響是很大的。
在林北石之前的描述中,他很難想象在這樣一個充滿暴力和困苦的家庭裡麵,是怎樣養出這樣一個堅韌又柔軟的人了。
俗話說得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歹竹生好筍這樣的事情,注定是稀少的。
一般情況下,一個被暴力耳融目染的人,長大後可能也會變得暴力而衝動。
但現在,陸景文理解了。
“要是沒有她和媽媽教著護著,我可能也變成爛人了,”林北石輕聲說,“我無論如何都要讓她入土為安。”
這是他回到棠溪縣的唯一目的。
話音落下,陸景文攬過林北石的肩膀,給了他一個擁抱。
他用力地擁著林北石,呼吸灑在林北石的肩頸。
怎麼那麼苦呢?
要是能早幾年遇見就好了,或者有時光機就好了,這樣他就能把林北石帶走,好好養大了。
他會把一切好的東西捧到林北石麵前,被他養大的少年身上不會有傷疤,也不會縮在角落裡麵哭泣。
思及此,他的心有些發顫。
對不起啊,遇見你的時候,太晚了。
50 chapter50
◎你的心,為什麼跳得那麼……那麼快?◎
拿到骨灰, 他們第二天早上就開車離開了棠溪縣。
路上陸景文讓特助聯係了榕城的一家高級墓園,讓林北石通過電話挑了一塊合適的墓地。
林北石抱著那袋骨灰,轉頭對陸景文不好意思道:“謝謝你, 買墓地的錢,我以後賺了錢會……”
他想說“以後賺了錢會還你”。
但是陸景文比他更快一步,見縫插針地說了一句話,把他到了嗓子眼的聲音給堵了回去。
“不用還。”
“既然在一起了, ”陸景文目視前方,聲音溫和, “那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
林北石愣了會兒,頭低下來:“但你已經幫了我很多啦,我總不能什麼都麻煩你, 什麼都讓你來幫我吧。”
“兩個人的關係就是麻煩來的,”陸景文眉眼一彎, 溫聲道, “你越願意麻煩我, 就說明你和我越親近, 所以我希望你願意麻煩我。”
“如果你遇到自己暫時解決不了的問題, 需要彆人的幫助, 第一時間找的人是我,”他補充道,“我會很高興。”
林北石:“………”
他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出來理由來反駁陸景文這套“願意麻煩就是親近”的理論。他囁嚅了半晌兒,隻能兩眼一閉, 輕聲說:“………哪有這種說法。”
陸景文手指點了點方向盤:“難道我說的沒有道理嗎?”
林北石聽出來他的聲音裡麵含著笑, 甚至帶點揶揄的意思:“你會去麻煩不親近的人嗎?”
林北石:“………”
那倒是真的不會。
從前許向前和自己那麼熟, 他也極少去找許向前幫忙, 就怕給人添麻煩。
更不用說麻煩不親近不熟悉的人了。
這時候他們已經離廬南很近, 恰逢堵車,陸景文空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林北石的肩膀。
林北石抬起眼,正對上陸景文溫和的目光。
他似乎一直這樣,林北石想,溫和得很。
情緒穩定到讓人咋舌的地步。
“我知道你不想什麼都要彆人幫忙,但我好歹在你這裡是有名分的,不算是彆人。因此我做這些是應該的,而且這些事情也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陸景文語氣也溫和,“所以你不用不好意思。”
話音落下,堵住的車流動了起來,整條道路的車輛如龍入水,飛快動了起來。
陸景文適時啟動了車輛。
“人一輩子是有很多挑戰的。歸根結底,就算身邊有人幫助,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幫到點子上,很多坎其實最後都要靠自己去邁……所以現在,在我能幫上你的時候,就不用推辭了。”
陸景文平和的聲音在車內不疾不徐地響著:“這樣你就可以輕鬆些,安心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有太多的顧慮和阻礙。”
林北石一邊聽,一邊安靜地看著陸景文。
他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來回應這一番話,抓著書包帶子的手握緊又鬆開,指節泛著白又打著哆嗦,一顆心裡麵更是酸酸澀澀的,像是被人掐了一下。
他從小到大接收到的善意屈指可數,以至於當真的有一份好意,一份關心遞到他麵前,他總是手足無措,慌亂非常。
車子駛入地下車庫,車窗外黑了下來,又漸漸出現一陣亮光,等到周圍全部亮起來。陸景文已經流暢地倒車,並順勢將車停好,哢噠一聲解開安全帶。
與此同時,陸景文感覺到林北石突然湊了過來,還沒等他開口問怎麼回事,就感覺到一方柔軟壓上了他的唇角。
隻碰了一下,就迅速地分開了。
耳邊響起如蚊呐的聲音:“謝謝你。”
陸景文懵了片刻,心率一下子飆到150往上,整個人一陣頭重腳輕,連帶著呼吸都有些不暢。他僵硬地轉頭去看林北石。
借著車燈,陸景文有些眩暈地看見林北石整個人都紅了起來,脖子到耳尖那一塊極其明顯,像是被蒸熟一樣,都快冒煙了。
他沒比陸景文好多少,緊張得手心都冒汗,身上帶著校徽的校服外套衣角都被揉皺了。他不自覺地咬了下唇,心裡麵想——這種謝法是不是太唐突了?
林北石突然有點後悔,早知道就不這麼衝動了,隻說謝謝就好了。
但親都親完了,這個時候後悔那也是事後諸葛亮——來不及了。
車內陷入一片沉寂,靜得隻能聽到兩個人纏繞在一起的呼吸聲。
陸景文壓下手指的顫抖,輕聲叫道:“北石。”
“嗯?”
林北石應了一聲,轉過頭去。
沒想到他轉過頭的一瞬間,陸景文欺身壓了過去。
他謹慎而克製地碰了碰林北石的唇。
林北石瞬間大腦宕機了,整個人一片空白。
沒有察覺到林北石的拒絕和反抗,陸景文左手的青筋突出來,映著金屬手表反射出來的光。
林北石聽見他的聲音:“………可以……繼續親嗎?”
他飄散在腦袋上空的思緒和神智被這一句問話拉下來,意識到問了什麼之後,臉燙得要燒起來,連一向冰涼的指尖都灼熱。
林北石僵了片刻,想說可以,卻又開不了口——他整個人燙得冒煙,一句話都吐不出口。
兩個人的目光糾纏在半空中,陸景文在林北石淺灰色的眼睛裡麵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莫名想起他們第一次親吻,不是玫瑰花表白那一次,而是他把林北石從馬路邊上帶回家那一次。
發著燒的林北石朝他撲過來,兩個人唇角相碰,他的心跳到飛快,而後一掀眼皮,就看見了林北石那雙漂亮的,霧蒙蒙含著水光的眼睛,
他也在裡麵看見了自己。
或許在那個時候,自己的心就已經動了。
思及此,陸景文鬼使神差地低下頭,卻在半路就碰到了林北石的唇。
林北石微微昂起了頭,回應了他的動作。
很生澀。
他不會親,所以隻是昂起頭碰了一下陸景文的唇,然而後腦勺一下子就被陸景文見縫插針且不由分說地扣住了。
唇也順勢被堵上。
林北石感覺到燙——那是陸景文的手指陷進了他那頭黑色的頭發裡麵,又覺得涼——陸景文腕骨上的表帶,帶著金屬的森冷味。
陸景文明顯感覺到身下的人抖了。
但又不服輸似的,倔強地沒有後退。
兩個人不熟練地吻著對方,動作生澀得像十六七歲連電視劇裡麵親吻畫麵都沒見過的毛頭小子,沒輕沒重地咬著對方的唇舌。
林北石的虎牙尖利,沒一會兒陸景文的舌頭就見血了。
兩個人親得血刺呼啦氣喘籲籲,校服衣擺緊緊貼著被扯出褶皺的西裝外套。
林北石的心跳得飛快,因為呼吸不暢整個人都在發抖,整個人被親得都乏力了。他右手抵著陸景文的心口,猛烈的跳動撞著他的指尖。
很快,非常快,快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林北石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紅透的眼睛茫然地睜著,對上陸景文布滿血絲的褐色眼眸。
“陸景文……你的心,為什麼跳得那麼……那麼快?”
陸景文同樣喘不上氣了,他鬆開扣著林北石後腦勺的手,結束了這個吻,額頭靠在林北石的肩膀上。
“因為……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