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魔中大魔
曾國荃腳步疾走,用大袖護住墨玉燈盞,防止夜風將詭異的綠火給吹滅,火焰上空,一枚靛藍的珠子,浮浮沉沉,透著邪性。
那燈盞裡的燈油,儘數是殷紅血液。
曾國荃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宛如冠玉,風流倜儻的臉龐,此刻幾乎瘦得脫相。
“那賊廝好生厲害,臨淮軍也確實是膽大包天,他們怎麼敢?怎麼敢,截殺於我。”
曾國荃自是認出了林動相貌,戴個麵具,就能偽裝?
世間哪有這等好事。
隨著身體中力氣流逝地越來越多,曾國荃心知逃走無望,他這會就算能夠跑進大的城市,再用百年的老參續命,那也是無力回天。
此番傷到了根本,縱然有龍氣硬撐,可就算活過來,至少也要丟二三十年的壽命。
他若是白發蒼顏,成為一介老耄,朝廷如何用他?
大哥又如何用他?
心中念動即此,曾國荃一咬牙撕扯開身上的錦袍,也不再逃了,乾脆利落書下一行血書——臨淮軍害我,殺人者,林元覺!
曾國荃不住喘息,胸膛好似破裂了的風箱。
倘若有人在此,就能見到,曾國荃的精氣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皮膚緊緊貼著骨頭上麵,骨骼與皮膚中間的那一部分血肉,就好似被某種恐怖的鬼物給吞吃了一般。
燈盞上的燭火,越來越旺。
呼!
曾國荃吹響了號聲,夜空中一隻瞧不出模樣的大雕,抓起破碎的布片,朝著西南方向飛去。
……
萬裡之外。
鴟吻鎮宅,朱牆黑瓦,明黃柱子,簷角掛著的一串風鈴叮鈴鈴作響,風把遠方的思念傳遞了過來。
曾國藩眨巴眨巴眼睛,忽地感覺到有些勞累,這些年南征北戰,老曾算是習慣了晚睡早起,現在應該是快三更天,或許更久。
沒精神的時候,老曾強提了一口氣,他順手一撥,拿起鼻煙壺。
“就吸一口,一口。”
曾國藩默默念叨著,正欲點燃煙草……常年放在書桌上的《智囊全集》被風翻動,夜風正巧把書翻到新簽子的位置,書簽上的筆墨透著三兩行小字。
“輕財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
“士人讀書一要有誌,二要有識,三要有恒。”
……
曾國藩目光不由一凝,他最近因為和臨淮軍袁三甲交流有感,正打算補全自己的第三句格言,同樣算是為大清效力,便是讓他三分又何妨。
老曾打算寫的第三句是——量寬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
袁三甲既然想要在未來戰場上,分潤一筆天京戰果,隻要他聽話,乖乖讓出蘇州府,湘軍便是丟兩根骨頭給他又有何妨。
這第三句格言,老曾本是打算收錄進《冰鑒》以養神通。
可這個時候,不知道為何,心緒突然變得不安寧了起來。
曾國藩下意識掐指一算,驀地,臉上的表情怔住,一雙倒吊的三角眼,凶光瀲灩。
蟒是無角龍,黑鱗蟒又叫癲龍,賴皮龍,聽起來並不如何,可這好歹也是,足足可抵三百六十多刻的龍氣,王爵賢人至人之命格。
再進一步,作祖稱宗,登頂九五,也未嘗不可。
他快步推開房門,就見天上掛著一輪純粹無比的銀白月盤。
這輪銀亮圓月竟給人一種無比清澈剔透的感覺。
“我命理崇玄色,老天爺竟掛一輪白月,這是五親離走之征兆,可遭逢厄運的又會是誰呢?”
曾國藩眉目緊皺,心憂不已。
他為了鎮壓太平天國,兩次奪情起用,倘若再丁憂一把,彆說封聖的金身,死後能不能被定鼎為賢,都在兩可之間。
“二四秋舉二七進,八八升遷六四人,三生有幸興門庭,一元複始會玉真!”
【二十四中舉人,二十七中進士,八年京官連升八級,活到六十四歲,三生指三次投江未果,卻興盛了家門,一輩子到頭了,就去天宮拜會文昌帝君。玉真即玉真慶宮,是帝君居住之所。(代指文昌帝君)】
仰望著天上的那輪明月,曾國藩想到曾經見過那位號稱不語僧的禪師。
那個守了一輩子戒律的老和尚,卻在人生終點,修成羅漢之際,破戒為自己批命,就此圓寂,連舍利子都燒不出一顆。
老和尚付出如此的代價,這命理就不應該出錯的?
然而,現實卻是走向了和命理不同的軌跡。
“難啊,難!”
望著那銀白月盤,曾國藩此時就好似吞了一隻臭雞蛋般地難受,有東西堵住了嗓子眼,搞得他說不出話來。
最終,老曾晃了晃頭,又安然坐回自己的位置,繼續看起了發審局送來的條子。
發審局是繞過衙門組織,下放權力給地主鄉紳辦事情的一個機構。
正常來講命案什麼的,都得送往官府走一遍流程。
到了曾國藩這裡,不用這麼麻煩。
若是鄉紳地主,懷疑某某貧農有可能是叛逆,是太平軍,那就直接派兵鎮壓就完事。
老曾的屁股一直很正,那就是和廣大地主坐在統一戰線。
與其說曾國藩是在保衛清廷,不如說他是在保護神州大地,數萬名廣大地主的利益。
當然,在老曾看來,自己的做法是無比正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地主永遠是地主,平民永遠是平民,誰是朋友,誰又是自己的敵人?一目了然。
批了一會條子,曾國藩心底默默合計一番,又撈了多少真金白銀,然後才不徐不疾,構思起自己的日記。
他打算在日記裡告誡後輩——為官清廉!
日記是日記,撈錢是撈錢,兩回事。
正經人誰寫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