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明遙自己走回了臥房。
她在床邊坐下,往後一倒。
啊,舒服。
春澗幾人圍過來,兩個也坐在床邊,一個坐在腳踏上,都看著姑娘。
青霜還沒回來。就在三人用眼神推舉出春澗開口時,紀明遙又坐了起來。
“算了。”
她說:“不想了!”
春澗才要說話,就被姑娘唬了一驚,話嗆在嘴裡,不禁咳嗽起來。
紀明遙忙替她拍背:“我嚇著你了?”
春澗連連擺手,自己捂著臉咳嗽了一會,接過姑娘遞來的手帕:“沒事,沒什麼——”
緩過氣來,她忙問:“姑娘好了?”
沒好。紀明遙心裡回答。
但——管他呢!
讓她情緒不對的人都不在麵前,她自己冥思苦想、損耗身體,那不是傻嗎!!
她這輩子可是立誌要活到老的,可不能為這些小事傷身啊!
“去把那本《碾玉觀音》拿來!”紀明遙說,“還差半本看完,看完吃晚飯!”
……
紀明達感覺不到餓。
中午即便是在祖母身邊,她也著實沒胃口,沒吃下幾口飯,已經想吐。祖母一直問她發生了什麼,問她是怎麼了,讓她隻管訴說委屈。
她答應過娘不說,便沒透露一個字,隻說無事。
祖母問不出來……為她哭了。
祖母不要她賠罪,隻告訴她,等她想說的時候,隻管回來。
祖母說,娘家永遠是她的家。
娘家……永遠是她的家嗎?
眼前浮現出二妹妹親昵坐在娘身邊,兩人一同看她、等她回答的樣子,紀明達突然泛起一陣惡心。
她乾嘔出聲。
王嬤嬤連忙給她撫背又倒水,在微有搖晃的車中把半碗茶端得很穩,心疼說道:“馬上就到家了——還是先停車,奶奶先歇歇?”
紀明達暫且說不出話,隻能搖頭,又推開乳母的手。
等她終於流著淚把這股氣平下去,車已停在理國公府門前。
王嬤嬤忙先下車,再同人把奶奶扶下來。
奶奶又在車裡坐了一會。
王嬤嬤便不由得看向了自家大爺。
大爺已經先下了馬,卻隻閒閒站著,沒有一點過來扶奶奶、問奶奶是不是有什麼事的意思。
一起長大的親表姐弟,便沒有男女之間的喜歡,又從小互相看不順眼,總也有些親戚情分在。更彆說新婚第二天的早上,大爺還看奶奶看呆過,還對奶奶動心動意過。這明明不是處不好的關係,夫妻間的事也沒少做,怎麼才兩個月功夫,就成了現在這樣?
今日二姑奶奶回門,在安國府門前下車,是二姑爺扶著。一起去見禮,是二姑爺牽著二姑奶奶的手。回去上車的時候她沒親眼見,但聽說二姑爺醉了,又是二姑奶奶扶著。
哪怕是做樣子給人看,可這不才是夫妻嗎?
連老爺、太太出門的時候,老爺都願意扶太太下車,奶奶多年都是見過的,怎麼到自己身上,就全不覺得有不對呢?
王嬤嬤終於等到了紀明達向外伸手。
她忙用力將人扶下來,看見奶奶已經擦乾了眼淚,除了眼圈還有些紅之外,一點看不出哭過的樣子了。
但紀明達張開口,低聲說的是:“嬤嬤,去替我告訴大爺,請他替我和老太太、太太告罪,我身上不大舒服,不能去請安了,先回去了。”
王嬤嬤驚得忙拉住她的手,上下看她還好不好。
從奶奶懂事起,除非病到醒不過來,不然什麼時候在長輩麵前缺過禮數!十一歲那年,奶奶學騎馬摔著了腿,受驚發了三天高燒,還不忘了叫丫頭去給老太太和老爺太太請安呢!
“嬤嬤彆看了。”紀明達推開乳母,“快去吧。”
王嬤嬤隻得不放心地轉身去找大爺。
溫從陽早已等得不耐煩。
但對著王嬤嬤,他仍耐住性子,問了一句:“她怎麼了?”
大爺連聲“大奶奶”都不願意說。
王嬤嬤越發難受,賠笑道:“奶奶說身上不大好,請大爺替她向老太太和太太告罪,就不去問安了。”
“她身上不大好?”溫從陽重複了一遍。
王嬤嬤正想該怎麼解釋,大爺已經大步向大奶奶走了過去。
她心道一個不好,連忙追上去,溫從陽卻已經開了口,問紀明達:“上午出去還好好的,現在為什麼不舒服?”
看到他的臉,紀明達又不禁想起二妹妹。
她又想吐,眉頭便控製不住皺起,眼中也出現厭煩,隻勉強忍著,說:“大爺彆問了,替我告罪就是。”
“嗬!”溫從陽忍不住發出一聲嘲諷。
他也不再給誰留顏麵,就直接當著旁邊侍候的眾人冷笑說:“我是不配知道奶奶貴體如何,可老太太和太太難免問我,我說不知道,又要怪我不關心奶奶,或許還要罵我沒伺候好奶奶,把奶奶給氣著了!還請奶奶彆為難我,到底怎麼樣好歹給句準話——”
紀明達臉色更加蒼白,越發顯出憤怒。
溫從陽心中快意,便又上前一步,笑問:“還是說,奶奶的不舒服不能明著與人說,是見不得人的?”
“大爺都在胡說什麼!”紀明達要拚命才能忍住給他一巴掌的衝動,“大庭廣眾還沒到家,大爺就一點體麵都不要了嗎?!”
“體麵?”溫從陽笑容更大。
“奶奶滿口‘體麵尊重’,自己的心思又有多體麵!”
他攥住紀明達的手腕,把人往車旁扯了一步,用隻有他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慢聲細問:“奶奶敢不敢發誓?發誓說,你現在身上心裡這些不舒服,沒有一點與遙妹妹過得好有關?”
紀明達耳中似有雷鳴。
她腳下站不穩,退後兩步靠在車壁上,才堪堪沒有摔倒。
看著她神色變幻,卻就是不敢發誓,溫從陽大笑出聲。
什麼國公之女、什麼京中第一閨秀!不過也隻是個見不得親妹妹高興的人而已,不比他這無能紈絝高潔尊貴到哪裡去!
……
天光漸暗了。
雖是在自己書房裡,崔瑜卻生出幾分坐立不安之感。
他沒令人進來掌燈,自己出去找了火種進來一盞盞點亮燈燭。
看火苗在兄弟眼前晃動,他卻仍一聲不吭,崔瑜著實無奈。
放下手上的蠟燭,他歎問:“你說有正事與我商議,把我叫了出來,到現在又不說一個字,阿玨,你這——”
“你嫂子千叮嚀、萬囑咐,不讓我問,”他自己拽了把椅子,在兄弟旁邊坐下,笑道,“可都這樣了,我少不得問一句——你是……和弟妹不高興了?”
他小心窺探著兄弟的神色。
“……沒有。”崔玨否認。
這不算說謊。
他出來之前,夫人還在對他笑。
他也未對夫人有任何不快、不滿。
所以——他已經思索了然——這份不悅與怏然,是對他自己。
但為何他心中仍不通明。
他終於開了口,管這兩個字是真是假,總歸算個開始。
崔瑜輕輕推他,示意他看窗外天光:“離晚飯都過去小半個時辰了。你便不餓,也先陪我吃了飯,咱們再說?”
“是。”崔玨這才恍然,竟已臨近入夜。
再有至多半個時辰,夫人就該睡下了。
今夜,他想,夫人會睡得好嗎?
夫人晚飯用得怎麼樣?
兄弟望著西邊快成了望妻石,崔瑜也已經懶得管。
他嘴裡念叨著:“不知你嫂子她們吃了什麼。”令小廝拿酒過來,又拿了兩隻酒杯。
給自己斟上一杯,崔瑜笑問:“都說‘借酒澆愁’。你也吃些?”
他知道兄弟並不愛酒,尋常在外與人交往免不得用些,私下是幾乎不飲酒的,隻是調侃一句。
但崔玨拿過酒杯,給自己倒滿,一飲而儘,又倒一杯,才說聲:“大哥,請。”
崔瑜告訴自己,沒必要驚訝什麼。
阿玨畢竟也是個人……是個未及弱冠才成婚的毛頭小子。
陪著兄弟吃過三四杯,崔瑜趕緊按下他還要倒酒的手:“吃些東西墊墊,先墊墊再喝。”
他一手按著兄弟,一手夾菜,笑道:“真這麼喝壞了,還得你嫂子來照管我。還是你想弟妹來看你——”
崔玨把手指從酒杯上移開。
還是彆擾了夫人的安眠。
見他開始吃飯,不再沒感覺似地一杯接一杯喝酒,崔瑜也不知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更擔心。
草草用了晚飯,他歎道:“你再不說,我同你坐一晚上倒容易,隻怕你嫂子和弟妹都要掛心了。”
“是要說。”
崔玨平鋪直敘:“今日安國公仍執意要我勸諫陛下立嫡,勿立淑妃為後。我裝醉未應,安國公又找來夫人——我夫人——要她勸我。夫人雖被安國公刁難,也未曾應。”
“都混過去了,這不是好事嗎?”崔瑜仔細想了想,才問,“你是怕弟妹再回安國府,還被她家裡為難?”
安國公若心中不喜,孝道一壓,即便弟妹已經出閣,也少不了受些委屈。
“隻要安國公還有一日認為我可爭取,夫人回家便應不會太過為難。”崔玨尚有幾分自信。
但他仍似有未完之語。
“哎呦我的天!”崔瑜又去把酒杯酒壺拿來,滿滿倒上兩杯,笑道,“你嫂子還總說我把你當孩子看,你現在不就是個孩子樣?有話不直接說,還扭捏起來了。”
“拿著!”他把一杯酒塞給兄弟,笑說,“喝吧,借酒壯膽吧!”
崔玨接過酒杯,隻聞了聞就放下。
崔瑜一杯酒已經下肚,笑問:“怎麼不喝了?”
還以為今天阿玨真來興致,真要借酒澆愁了呢。
“我想——”崔玨整肅開口,“我想將家裡的打算全數告知夫人。”
兄弟如此端正,崔瑜也不免正襟危坐起來。
聽過這話,他立刻意識到,阿玨說的是“他想”,而非問“他能不能”。
崔瑜就沒有很快給出回複。
深思許久,他才也鄭重說:“若你主意已定,那便說罷!”
他又搖頭笑了笑,感歎道:“你畢竟已經長大成婚了,與弟妹之間,就全看你自己了。今後也不必再問我。”
“多謝大哥。”崔玨起身長揖。
“行了!”崔瑜抬手,“這算什麼,快起來。”
他笑道:“我聽出來了,你方才還有弟妹心疼你、寧可被她父親刁難、也不替你亂應大事的意思,我也知道她是個好孩子。”
他又問:“你還喝不喝?不喝我就收了,我得回去找你嫂子了。你也趕緊——”
“大哥。”崔玨下定決心。
他問:“我記得當年大哥婚假時,帶嫂子出去了幾日。”
“是出去了!”崔瑜當然也記得,笑道,“你嫂子本想帶你一起,你懂事,說不去。”
他“嘿嘿”笑了幾聲,才忽然明白過來:“哦——你是也想帶弟妹出去玩幾天,是不是?”
“好小子!”崔瑜興奮,“你可真出息了!”
他一點沒藏私,挑挑揀揀把能說的都說了:“……你嫂子的騎術就是我從那幾天開始教的……弟妹會不會騎馬?”
崔瑜擠眉弄眼:“弟妹若不會,你去教她,這一教一學,不就親近了麼!”,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