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能看著她的那張臉。
這張臉現在因為正在施放內力,需要控製這本質上來說極具破壞力的內勁,隻卷帶出他體內淤結的寒氣而不傷到他的身體本身,表現出一派麵沉如水的樣子。
那張尚且帶有幾分稚氣的臉上,認真的神色已經壓倒了她其他的表情,讓人本能地願意聽從她的安排,也相信她確實能做到她此刻想做的事情。
要控製內力的走向,還是從樹大夫的記載中詳儘描述了何其複雜的症狀,比之當日她救治鐵化鶴那隻能說是嫁衣神功異變而產生的走火入魔,難度何等提升了十倍。
但反正她也沒打算一次就徹底完成,算來好歹也稍稍降低了些難度。
時年咬緊了下唇。
蘇夢枕完全的配合,絲毫不擔心她在救治他的時候玩什麼花招,趁機讓他這位金風細雨樓樓主變成上一任樓主,無形之中也又給她增加了幾分壓力。
好在……
好在她如今的內功境界並非應付不了這等局麵!
她心神沉靜,更是因為知道自己此時身處在絕無可能有人打擾的玉峰塔上,又有楊無邪在一旁看護,讓她乾脆陷入了一種幾乎對周邊失去了洞察,隻在意蘇夢枕體內兩種內力和病症之間爭鬥的狀態。
嫁衣神功的內勁最終還是占據了上風,蘇夢枕剛覺得她神情有異,便感覺到那幾道真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拖拽走了大片本被他壓製住的寒氣,像是搶著了什麼財寶一般飛快地撤離了出去。
他本不應該在此時用這種奇怪的想法來揣測這其實稍有偏差,自己也會出事的姑娘。
但她收功之時直接調息入定,被拖拽而去的寒氣化為了她自身內功蠶食的養料,甚至已經算不得是什麼微不可見的增長,蘇夢枕就算是想要裝作看不到都不行。
不過這樣也好,倘若他這病症對她而言反而是個助力而非是拖累,他……
他最終還是沒再說什麼。
蘇夢枕披衣起身後接過了樹大夫遞過來的藥方後轉交給了楊無邪,久病之人多少都能成個會點醫術的人了,樹大夫開出的新藥方他大概有數,確實是做出了些調整,確認無誤後便即刻執行。
在這個動作裡,他也明顯感覺到了隨著胸肺間少了一縷寒氣,五臟六腑之間短暫地讓他自身修煉出來的內力占據了明顯的上風,實在稱得上是輕快了不少。
雖還不能說是個尋常的病人,但時年此前說的,要讓他在一年之內病灶離身,或許並非是一件不可能辦到的事情。
“時年姑娘的內功特性還真是挺特殊的,老朽診治過這樣多的病人,在加入了禦醫署後更是有了諸多被皇家招攬的武林好手當做案例,也見過如蘇公子你這樣的狀況,卻還從未見過有人能將寒氣寒症化為己用的內功。”
看到蘇夢枕投過來的警告目光,樹大夫笑了笑止住了話茬,“蘇公子不必擔心,我得了時年姑娘贈予的醫書,清楚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這看上去是她也不吃虧,但倘若天下有此等病症的人都將她視為救命稻草,那恐怕於她而言,也並非是什麼好事。”
金風細雨樓能將人阻攔在外麵,卻攔不住悠悠之口。
等時年徹底消化掉這一縷為數不少的寒氣,將其化入自己的內勁之中的時候,天色已經轉為黃昏時分了。
楊無邪和樹大夫早已經離開了蘇夢枕的房間,就連屋子裡的藥味都看起來被吹散不了不少。
蘇夢枕站在窗口,聽到她的動靜沒有轉過身來,而是突然開口問道:“有沒有興趣跟我一道出去走走。”
“你這是剛身體好了些便得找點事情做?”
“我覺得有必要去見一個人。”
他依然看起來過分瘦削的手按著窗欞,手指間的發力讓人看得出來,他話中輕描淡寫隻是去見一個人而已,卻顯然有一種下定了決心的態勢。
“不如讓我猜猜大哥想去見什麼人?”時年走到他身邊,背著手沉思了片刻後說道,“現在這個時候去見什麼盟友沒有意義,反倒是去見一些敵人比較有用,你想在黃樓的宴飲之前,再解決一個後顧之憂。”
蘇夢枕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揚了幾分,和時年這樣的聰明人說話實在是個很舒服的事情,尤其是當這個聰明人不僅是同盟,也是個他放在心上的姑娘的時候。
“不錯,去見狄飛驚。”
雷損讓這個乾將離開青天寨,來到京城趁亂渾水摸魚本不是什麼錯招。
可惜他算漏了一件事,在精明強乾,尤其是支撐起一個勢力的運轉方麵,狄飛驚絕對能稱得上是有比絕大多數人都要高的天分,可在攪局這方麵,大概就算是他和狄飛驚這種人都不大可能勝過時年。
黃昏的街道上一層鋪落的斜暉,總容易讓人想到什麼日薄西山末路窮途之類的詞,但是對時年來說大約不是這樣。
這一片暖色調對她來說便是個好征兆。
在她擊敗上官金虹和荊無命,在他們的搏命一擊中,讓自己的刀法更上一層樓便是在這樣的一個黃昏,現在她和身體狀況好了幾分的蘇夢枕一道去見狄飛驚,也是他們這邊占據的上風。
要說日薄西山的,大約隻能是那個現在離了手下得力乾將在身邊的雷損。
他即將迎來拒馬溝青天寨原本的主人,以及當年可以協助雷卷開創小雷門,更能與眾位寨主一道將連雲寨發揚光大的戚少商,可不是什麼對他來說的好消息。
雷損身邊的武功好手,在當年伏擊雷震雷的一戰中幾乎損失殆儘。
但凡他身邊還有個如雷動天這般的武功好手,時年都不會覺得他們現在找上狄飛驚,甚至已經不能算是談判,而隻能說是單方麵的威脅。
威脅狄飛驚趁早放棄抵抗,也免得這個心機智謀和在勢力中能擔得起如楊無邪一樣位置的二把手人物,在最近本就混亂的局麵下,再給他們添上一點或許真有機會改變戰局的麻煩。
好在他現在已經被金風細雨樓的人給圍堵在了樓上。
當然以他當日救走雷損時候用出的大棄子擒拿手和眼刀技法,這些人並無可能當真就擋住了他的去路。
但京城裡想要雷損永不翻身的人,排在頭號的甚至不是金風細雨樓。
他在此時暴露身份並無好處,甚至有可能連城都出不去。
所以這麵容清俊中帶著三分寥落清冷的青年,乾脆就這麼端坐在了茶樓之上,絲毫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他安靜地給自己沏了一壺茶,坐在那裡品茗,直到聽到有人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
以來人的功夫,他們的腳步聲完全可以很輕,所以這隻不過是他們想要傳遞給他的信號而已,果然他很快便看到了時年和蘇夢枕並肩走過來,坐在了他的對麵。
這其實是蘇夢枕第二次見到狄飛驚。
上一次便是這位傳聞中並不會武功的低首神龍,一出招便限製住了時年的動作,更是聯絡上蜀中唐門,利用唐門與雷門之間的恩怨,將作為雷門叛徒的雷損給救走了。
比起七年前,他隻是看起來稍微成熟了些,但那種瀟灑雅致,又透著幾分讓人一眼便能將他與其他人區分開來的氣質,即便當年他跟著雷損以一個落敗者的姿態退走,如今卷土重來的時候依然沒有什麼區彆。
他的脖頸斷了,這是他並不需要說,也能看出來並沒有找到什麼名醫能治好的樣子。
所以現在在看到兩人前來的時候,他為了表示禮貌而抬了抬眼,在那雙眼睛裡依然未變的是露出發藍的眼白之時,裡麵流露出冷光照影的明利漂亮。
這依然是個讓人見了都忍不住歎息,脖頸折斷實在是上天對他的不公正,也好看得讓人一見都知道他是狄飛驚的青年。
在他的手指上戴著個原本並不應該在他手上的扳指,此刻和茶盞之間發出了一聲清越的撞擊聲,先一步打破了平靜。
“請見諒,我無法抬頭來說話。”狄飛驚開口道。
他的手和眼睛一向都是他的武器,但絕不隻是因為他的手要出招,他的眼睛也要用來出招,而是因為他的手要用來處理一個勢力的事務,他的眼睛要用來評判這支勢力的敵人的狀況。
而現在,在這兩人走來的時候,狄飛驚留意到蘇夢枕今日的精神狀態好得出奇,他雖然跟他見麵的機會也不過就是這兩次,卻也知道蘇夢枕的病症並不尋常,是那種誰見了都要懷疑這家夥為什麼還能活著的病。
但現在他的呼吸聲中,並沒有那種仿佛拉風箱的殘破滯澀感,就仿佛一夕之間有人用布將一塊蒙塵的台麵給清理乾淨了。
而時年,當年他便看不清她的底細,如今則是完全看不出她的功力深淺了。
想到他趕來京城的理由,和他站在六分半堂當年安排給她的房間裡故地重遊的時候心中所想,狄飛驚突然覺得有些悵惘,隻是他氣質本就偏向孤寞,讓人一時之間也無法從他的臉上看到這種變化。
“我聽說雷損是將你從馬棚裡提拔上來的,而你一朝有了本事,便將那匹踩斷了你脖頸的馬,也是當時已經成為雷損愛馬的那匹馬給殺了,當然你現在抬不起頭來倒不是因為當年的傷,而是你修煉的武功讓你勢必要有這樣的一種幾乎不可轉圜的傷勢。”
蘇夢枕接下了他的話茬。
雖然時年覺得,他這麼一開口拉的仇恨可不小,不過這種上來就戳人肺管子的談話方式,確實也是蘇夢枕的做派。
狄飛驚好像絲毫也沒有受到蘇夢枕此話的影響,他指腹按著那枚其實是屬於雷損,也是代表了他此番來到京城的談話完全可以代表雷損意思的扳指,低垂著的麵容上隻有一種過分的平靜。
“你有什麼話大可以直說。”
狄飛驚沒有跟蘇夢枕客套的意思。
雖然他語調溫柔而禮貌,但跟著雷損做事多年,更有那幾年在外的打拚,他比誰都清楚,現在看起來和平的談話局麵中,潛藏在水底的刀光劍影,隻不過是暫時還沒有搬上台麵而已,何況在他的行蹤被發現的時候,他們便已經先輸了一步了。
談話的主動權是在蘇夢枕手中的。
對方看起來的病體纏身,並不代表著他沒有坐穩京城中這個龍頭老大位置的決心,隻能接受合並,不會接受加盟,而對雷損這樣的梟雄,他的態度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投降這樣的結果他也是未必能夠接受的。
“很簡單,死一個雷損,你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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