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潭縣大獄。
冷壁磚砌,森林嚴寒,縫隙裡隱約可見有暗紅的血。
火盆裡,紅色的火焰騰騰竄著,幾把烙鐵被隨意擱放其中,烙頭上的血早在高溫裡變成了黑色。
火光作為這囚籠裡唯一的光源,散射而出,將不遠處的一道身影投落在牆壁上。
而身影的主人,是個滿身是血、不知死活、被吊在半空的“瘦竹竿”。
血水在他一縷縷發絲間未曾滴落,隻因早凝住了。
“瘦竹竿”頭發打了餅,形成了一種臟兮兮的紅黑色,而頭發之後,則是一張緊閉雙目的年輕臉龐。
嘩!!!
一桶冷水澆到他臉上,“瘦竹竿”緩緩睜開眼,雙目緩緩有力,如豹子般死死瞪著麵前的衙役。
“喲,這小子還有力氣嘛。”那澆水的衙役忍不住笑了起來,取了腰間刀,輕輕抽著他側臉,道,“說!是什麼人指使你去殺馬老爺的?”
這“瘦竹竿”正是之前抓著鐵片,爬牆,衝門去救人的少年。
“許盛,老實交代吧。
馬老爺家的丫鬟被誰給劫走了?”又一名衙役冷聲問道。
直到此時,這明教許盛的少年才微微抬頭,嘶啞著問了句:“她被.人劫走了?”
“對,一個灰衣人,說!那個灰衣人是誰?”
衙役問著。
他之所以在這兒審,也是上頭的吩咐。
這倒不是害怕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畢竟這些小乞丐般的雜種能認識什麼人?
上頭,以及馬老爺那邊就是想弄清楚這些小乞丐到底是怎麼樣一個團體,那個灰衣人又是什麼人,然後可以一網打儘,以血心頭之恨。
而許盛聞言,卻嘶啞著聲音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垂頭瞪眼,嘶啞著聲音一句一頓道:“算命的說過,我許家必出人傑。
我妹妹從小不凡,我就知道這命是落在她身上。
果然,果然,有人救走了他。
你們得罪不起那個人的,因為這是天意,是天意!!”
他發出癲狂的笑聲。
可事實上,那算命的隻是個會說說好話、混口飯吃、什麼都不懂的個假貨,當年許家父母早就看穿了,卻不想許盛卻一直記著。
至於“得罪不起那個人”這般的話,則是他抖了機靈,他在嚇這些人,在故布疑陣。這些人越是被嚇到,他們就越不敢繼續追查,他妹妹也就越安全。
但衙役也是不被嚇大的,聽到這小子的話,相顧捧腹笑了起來,旋即又是一抖鞭子,猛地一下狠抽了出去,抽在許盛身上。
許盛身形如破布麻袋一般,被抽一下,抖一下,卻悶哼著不喊疼,隻是用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衙役。
衙役被那眼神看的發毛,正想拔刀戳瞎這小子的一隻眼睛,側邊的牢門外卻忽地傳來聲音。
“彆審了,彆審了,馬老爺家送了美酒來,晚了可喝不到了。”
這衙役暫時放下刀,吼了句:“除非是蘅蕪酒樓的酒,否則都是淡出鳥的屁!”
門外那衙役道:“嘿,還真被你說中了,是蘅蕪酒樓今年的春天釀!”
“什麼釀?”
“春天釀,比春水釀還要好的!”
“好好好,我就來。”衙役喜不自禁,直接丟了刑具,往外跑。
如今蘅蕪酒樓的酒在周邊是出了名的,尤其是蘅蕪酒樓還是血刀老祖的娘子開的,那就更帶了幾分高級感。
血刀老祖,何人也?
便是這青潭縣也有耳聞。
彆的不說,那血刀老祖的師兄木先生單槍匹馬,去到秋塘縣,直接斬殺趙仙童,又收服了趙仙童背後的那位古象將軍,這事兒就足以讓兩縣的人明白誰才是這一方的土皇帝。
此其一。
其二,蘅蕪酒樓的酒是真的好喝。
其三,難買,買不到。
所以,這邊衙役一聽有“春天釀”喝,頓時什麼都不管了,直接跑了出去。
許盛垂首,半吊空中,聽著牢籠外的觥籌交錯和歡笑聲,雙目麻木地盯著麵前的空地,然後又痛苦地緩緩閉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發生了什麼,牢籠外喝酒的吵鬨聲忽地平緩了下來。
又是小片刻,便是無聲無息,徹底沒了動靜。
許盛詫異地睜眼,微微側頭。
他聽到了腳步聲,不緩不慢,從陰沉沉的過道裡走來,腳步聲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從容。緊接著,火盆的光裡顯出一道裹著灰色鬥篷、戴著木麵具的高大身影。
那身影來到門前,取出鑰匙,解開鐵索,“吱嘎”一聲開了門,又入內給許盛解開了繩子。
許盛“啪”一下往下摔落,卻被那身影直接抓住,扛在了肩頭。
“多謝.”許盛不知來人是誰,隻嘶啞著聲音道了兩個字。
“不問問我是誰麼?”灰衣鬥篷人語帶笑意。
許盛嘶啞道:“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裡吧?”
“怎麼?看我迷倒了衙役,又用鑰匙開鎖,瞧不起我?”灰衣人笑道。
許盛一愣,忙道沒有。
下一刹,灰衣人扛著他,走出了大獄,身形微旋,破開夜色,幾個起落便是遠去而不見人影。
數日後。
一座府宅裡,十二個衣著襤褸的小乞丐正緊張局促,卻又警惕無比地坐著。
這些小乞丐都有些共同特點。
一,他們身體素質都不錯,作為乞丐還能維持身體素質,這說明身體的底子是真的好。
二,他們之所以成為乞丐,背後都有一段血海深仇。
三,他們成為乞丐後,都受儘屈辱,如今一個個跟擇人而噬的凶獸一般,隻不過.卻是小凶獸,因為他們還沒有生出爪子。
許盛也坐在其中,但他身側卻不是他的妹妹許蘭,而是另一個更瘦小、甚至連是男孩女孩都無法分辨出來的小乞丐。
一套套新衣裳被發了下去,一份份食物也被發了下去。
許蘭,也就是第一個被李元帶走的少女,則端坐高處的大椅上,在換上新衣裳後,她的美色便得到了加成,可謂豔麗不能方物。
此時,她麵帶幾分裝出來的上位者冷傲之色,揚聲道著:“大叔給了我們住的地方,給了我們吃的,穿的,他還要教我們武功!伱們學不學?”
“學”
“學!!”
小乞丐們裡有人大聲喊著,還有人用蚊子般的小聲說著。
許蘭道:“現在去燒水,洗澡,換上新衣服,然後來練功!”
眾人齊聲應“是”。
許盛也開心地看著自家妹妹。
事情能發展到這一步,是他遠遠沒有想象到的。
那位從青潭大獄救了他的人將他帶到了一個府裡,而府裡還有他的妹妹許蘭。
那人說“今後,這府就是給你們住的”。
之後,那人又陸陸續續帶回了些其他小乞丐。
因為都是乞丐,所以那些小乞丐許盛和許蘭都認識。
不僅認識,彼此間還有過交集,甚至是小恩怨。
因為這些小乞丐都不是善茬,個個兒都狠
而那些小乞丐也都認識許盛,許蘭。
尤其是許蘭。
這可是乞丐堆兒裡出了名的美人。
殘羹冷炙居然養出了個白皮膚、大眼睛、楊柳腰的姑娘。
她便是赤著小足都讓人心頭癢癢,好像那不是小足,而是羊脂玉般的寶貝,誰不想把這般的寶貝捧入懷裡好好兒肆意把玩一番?
而這若不是天生麗質又是什麼?
甚至,不少年輕乞丐都戲稱她為“大小姐”,而一些有些混久了的老乞丐則常用“銀邪”的眼神盯著這許蘭。
那眼神若是長了手,怕是直接要把許蘭的衣褲都給扒光了,然後趴到這初長成的美人腰間,掰開她的腿,做些下作之事。
可惜,許蘭不僅美,而且還很潑辣。
許蘭的兄弟許盛,也是個狠茬,是曾經殺過人的狠茬。
他因為迷信著“年少時那瞎子的一句批命”,又見到許蘭出落得如此美豔,再加上家破人亡、一切希望全部崩滅,便將那那批命按在了許蘭身上,從而將許蘭當做了希望。
之後,他也不再以兄長自居,而是儼然一副追隨者、虔誠者、甚至是狂信徒的架勢,哪怕為了許蘭去死,他都願意。
這一對兄妹在乞丐裡算是有名氣的,尤其是許蘭。
許蘭做事,分食都很有氣度,是個能服眾的人物。
這一次要不是被馬老爺給逮住了,她在乞丐窩裡也能活的好好的。
此時,待到小乞丐們一個個下去後,許蘭才起身,繞到椅子的屏風後看向那正坐著的灰衣人,用不像一個乞丐的優雅行禮道:“大叔,我做的還行吧?”
灰衣人自是李元。
而許蘭則是他看中的那個孩子。
隻不過,他也不知道許蘭資質如何,所以便又通過許蘭許盛兄妹知道了不少當地的小乞丐,然後又稍加篩選,挑出了心性比較堅定、身體還行的那一類,然後帶到了此處。
然而,李元並沒有當保姆的打算,也沒想著照看他們,扶持著他們成長,幫他們斬殺外敵
李元隻想給他們一個平台,然後每隔一段時間過來看看。
能學會他功法的,他就接著教。
暫時缺少資源的,他會提供一些。
可之後的一切,還是要這些小乞丐自己來。
供貨渠道,賺錢渠道他會這些少年少女稍作安排,但錢卻需要他們自己去賺。
所以,李元並沒有動馬老爺一家,也沒有去動衙役的任何一個人,就連進入大獄也是用了最溫柔的“下迷藥”方法,而不是大大咧咧地走入獄中接走許盛。
真要那樣,他連自己出手都不要。
可他要的並不是這些小乞丐在溫室裡學習他的功法。
他給他們希望,教他們本事,之後.在成長的過程中,生死不問,除非遇到什麼特殊情況。到時候,李元會另行判斷。
“做的不錯。”
李元讚了聲,然後道,“但大叔不會經常留在這裡。”
而許蘭並不曾露出失望的表情,而是道:“我知道的.大叔是有大本事的人,自然不會一直留在這裡。
那.大叔要我們做什麼呢?”
李元道:“不過是將我功法傳承下去罷了。還有.就是你們自己好好活下去。如何做,我不問,也不管。”
“謝謝大叔。”許蘭道了聲,隨後又稍有猶豫,大眼睛的眸光微微低垂,俏臉溫斂,繼而又啟了唇,問出句,“隻是.我能知道,大叔為什麼選擇我嗎?就因為我長的漂亮嗎?”
李元笑道:“當然不是。因為.你很特彆。”
“我特彆?”許蘭神色複雜地問。
李元點點頭道:“你麵相貴氣,縱有波折,必成大人物。”
“我”
許蘭神色變了幾變,又問,“大叔是聽我兄弟說過算命的事嗎?”
李元聲音裡帶上詫異道:“什麼算命?”
許蘭便把小時候家裡遇到算命的事說了說。
李元笑道:“那可不就巧了嘛?未曾想到那算命的居然也和我看法一致。”
這一刻,許蘭心底已經掀起了軒然大波,一股空前的信心開始滋生。
她.注定成為一位大人物。
她.生來不凡。
可事實上,這都是李元騙她的,而李元要的就是這效果。
一個人若覺得自己是“天命之子”,那麼她的成就往往會比覺得自己就是個“小乞丐”高上不知多少。
他從大獄裡聽許盛說了算命的事,此時便順水推舟,再幫許蘭鞏固一下信心罷了。
不過,他也不是就確定許蘭能參悟他的【南山鬼雨觀想圖】,練成那一式妖刀,這不過是加重一份籌碼罷了。
這裡的每個孩子,以及未來來這裡的每一位,他都有著希望
可種子灑下,究竟哪一粒才能發芽,才能成長成大樹,他無法知道。
李元在此地停留了近兩個月時間。
十二個乞丐裡,居然有八個練出了影血,破入了九品,許蘭許盛都在其中。
李元丟給了他們一些兵器和錢,又留了僅供三個月修行的九品妖獸肉,便決定離去了。
許家兄妹一直知道他要走,此時都有些戀戀不舍。
“大叔,我們會守住這座府的!”
許盛道。
而許蘭則是道,“大叔,這府還沒名字,您起一個吧。”
李元想了想,取了筆墨,銀鉤鐵畫之間,寫了個兩字:奢鄉。
旁邊有其他小乞丐問:“大叔,這是什麼意思?”
李元道:“奢,為奢侈之意,鄉,為故鄉之意。
奢,是大叔對你們的期望,大叔期望你們能夠靠著力量變強,從而收獲奢侈的生活。
但是永遠不要忘了,這裡才是你們發源的地方。”
許蘭讓人將“奢鄉”兩字放入牌匾,又橫懸在內堂門扉的上方,她道:“大叔,現在這裡不是奢鄉,所以.我不掛外門,等是了,我再掛出去。”
李元看著這些少年少女。
說實話,他就是想利用這些孩子,也是在鼓勵這些孩子墮入魔道,所以他才寫了“奢鄉”兩字再在他們心裡加一個名為“欲望”的籌碼。
不過,假設說這些孩子裡有人能走【千裡俠客觀想圖】的路子,他也不會吝嗇。
畢竟,無論英雄還是邪魔,都是惹是生非的主。
他再額外去建個培養“正道”的勢力,又深感疲憊和無法兼顧。
許盛忽道:“大叔,如果還有其他小乞丐想學您的功法,我們可以教給他們嗎?”
話音一落,周邊鴉雀無聲。
李元緩緩側頭,問了句:“知道師徒之禮嗎?”
許盛直接低下了頭,道:“我錯了”
但其實他並沒有明白,因為他們也曾想拜大叔為師,但大叔卻未曾同意,隻是讓他們稱大叔便是。
李元道:“小盛,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們要學這功法,需得知道如何拜師,如何尊師。做到了,你們便可收下。”
說罷,他又從懷裡取出一封早準備好的信,交給許蘭道:“我走之後,你們可憑這封信往鬆鶴酒樓,之後你們去狩獵也好,捕魚也好,采山貨也好,隻要貨色不錯,鬆鶴酒樓都會收你們的貨。”
鬆鶴酒樓,是青潭縣最大的酒樓。
可很少有人知道,這酒樓其實已經被蘅蕪酒樓給悄悄收購了,目前酒樓老板都是薛凝派來的親信。
那老板若見信,必能看出信上的秘文,從而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這也是他給這些少年少女留下的路子。
“大叔,您不回來了嗎?”許蘭問。
李元道:“過段時間等你們精進了,我自然會回來看看,再教你們後續的法門。”
說罷,他淡淡一笑,負手灑然而行,轉瞬便消失地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