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肋骨

與六歲的葉星辰相見是因為守城人。

民間有傳言說祭祀殿也在尋那妖物。

“大祭司尋那妖物作何?”

“誰知道呢, 也許是下一任大祭司也說不一定。”

“唉,還真彆說。那妖物好說也是這幾百年來唯一一個不懼日光的。”

“你們也不怕被旁人聽了去。”

“……”

衛柏舟斟了盞熱茶,輕輕推到大祭司跟前:“師父, 數日過去了,怎還是無人找來,難不成城主那邊已經尋到了?”

大祭司輕咳了下, 餘光瞥了眼坐在他們身後若無其事喝茶的幾人:“還沒,若尋到了, 城主也不用如此大費周章的讓他們跟著我們了。”

他起身, 溫聲道:“柏舟,你喬裝水平尚未出師啊。”

“師父!”衛柏舟小跑跟上, 臉上寫滿了愧意。

等身後幾人互通眼神出來時, 大祭司同衛柏舟已然換了張麵孔消失了。

“該死!”一直跟隨的人惡狠狠道。

大祭司與守城人有來往,城中白日在長街上的也隻有守城人一人。再三思量後,兩人打算去守城人那兒打聽消息。

“大祭司,你怎來了?”守城人雙目渾濁, 緩慢轉頭,臉因日光灼燒了一片, 看起來很是可怖。

“怎麼,難不成無事還不能來尋你閒談罷?”大祭司坐下, 從袖中摸出一盒膏藥來,遞給守城人, “此物對灼燒有奇效, 特地討來的,還望守城人莫要拒絕才是。”

守城人一頓, 隻好小心收下:“那便多謝大祭司了。”

兩人閒聊片刻後,大祭司似不經意般問:“不知守城人近來可曾聽過城中傳言?”

“未曾。”他開口道, 手上斟茶的動作卻不見半分含糊。

“那倒是可惜了。”

見大祭司好似真的頗有惋惜,守城人試探道:“祭司可是有何煩惱,不若說予我聽,若是能幫襯一二,也算是奴能為祭司所做之事了。”

“城中有一幼子,不懼日光,若是仍待在城內,怕是性命堪憂。”

守城人斟茶的手微抖,他垂眼問:“敢問大祭司尋那幼子作何?”

大祭司笑道:“或許下一任大祭司吧。”

雖看守城人麵上無異,胸腔情緒卻翻湧得緊。

直至半個時辰後,大祭司攜衛柏舟打算離開,守城人才開口:“…他在城門左側的街巷處。”

外麵下了雪,大祭司撐傘的手一頓,問:“他在那兒作何?”

“尋人,等人。等夜半過了,他就回來了。”

“倒真是奇事。”大祭司道。

思南鄔冬季的冷是刺骨的,月亮已經下沉,夜幕似水如潑墨,漫天飛花堆在樹梢上,去往小巷去的長街凝了霜,陰濕寒冷。

衛柏舟蜷縮了下身子:“今晚好生冷。”

他到底是個孩童,大祭司看了眼他,放慢了腳步。

然後他們見到了那小孩。

他蜷在長街西巷的草堆旁,睜眼望著兩人,也不說話,直直地看著他們。

雪花落在他鴉羽般的長睫上,臉上胳膊上還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傷。

大祭司心想怪不得城主那邊尋了那麼久也無人尋到了,饒是他,也未曾想到傳言中的妖物如此狼狽。

他從衛柏舟手中接過雪披,輕輕蓋在小孩的肩上,蹲下身道:“天氣冷,明日再等吧。”

小孩緩緩抬頭,定眉定眼地盯著他。

衛柏舟道:“還是個不愛說話的。”

大祭司輕斥了句:“柏舟,休得無禮。”

若是當年他將此子放於膝下教誨,也不至於落得這般下場,終究是他對不住小孩在先。

他道:“你可願同我一道回祭祀殿?”

隻要在祭祀殿,在他未走之前,定能護他無虞。

小孩還是沒說話。

衛柏舟驚呼:“他不會是個啞巴吧?”

“莫要胡說。”

“哦哦。”衛柏舟小聲嘟囔。

他覺著這小孩也不說話,當真是沒意思,沒好一會兒心就飄飄然了。長街此時正是熱鬨的時候,有嬉戲打鬨相互追逐的孩童,也有拿著糖葫蘆滿大街吆喝的小販,討價還價的,賣衣衫的,紅火的燈籠在雪中搖晃,摩肩接踵的路人撐著傘,一個碰著一個,好不熱鬨。

倒是顯得這兒格格不入了。

小孩微微仰頭,伸手去接紛紛揚的雪,無一例外的剛碰上指尖便化開,帶著些涼。他搓了搓指腹,又垂眼。

“我在等人。”許是很少說話的緣故,他的聲音有些啞,但不難聽,脆生生的。

大祭司笑道:“我帶你找。”

小孩平靜地眺望著遠處的城門:“找不到的。”

也等不到。

“我和你們一道走。”他說。

大祭司又笑了,一隻手撐傘,一隻手牽著他,消失在長街的儘頭。

隱約還能聽見衛柏舟的聲音:“唉,你這小孩兒叫什麼名字啊?”

小孩道:“葉星辰。”

“是有何寓意嗎?”

“沒有。”

“哦。”

“……”

某日祭祀殿外出了暖陽。

小孩坐在外麵的青石板上曬太陽。

衛柏舟嘟囔:“他倒是過得悠悠然得很。”

大祭司溫聲笑道:“柏舟,把毛筆給我。”

衛柏舟恭敬遞給大祭司,落座在一旁研墨。

說到底衛柏舟也不過是八歲的小孩,藏不住事,沒一會兒就開始唉聲歎氣。

大祭司連眸也沒掀,繼續寫著信:“有話就說。”

衛柏舟道:“師父,他的三魂四魄為何還在?當真如城主所說他身上有更為陰寒之物嗎?”

大祭司輕輕歎了口氣。

“是。”

他們祭司與凡世的其餘人有些許不同,他們可與仙人共語,可見凡人不可見之物,可知百年往事。

凡人隻道思南鄔是一座鬼城,卻無人知曉皆是因城主一人長生執念,獻祭了思南鄔一城人三魂四魄所致。

八百年前。

思南鄔來了幾位魔物,渾身黑霧繚繞,但可騰雲駕霧。那年,天降祥瑞,五穀豐登,可謂是仙人下凡。

大祭司慢慢被城中人遺忘,不過倒也樂得清閒。彼時,他也曾以為那些“仙人”當真是仙人。

城主以厚禮相待,殿中日日歌舞升平。

直到在這之後的某年,城中出現了一種怪病。

凡遇日光者,皆刺骨難忍,渾身燒灼。

沒多久,這些患了病的人在殿外跪拜,求仙人救他們一命。

大祭司進了城主宮殿。

也就是那時,他才發現幾年前醫師斷言活不過三年的城主變得容光煥發,宛若新生。

城主道:“大祭司,你若想,孤也可讓仙人為你實現永生。”

大祭司怒斥:“城主大人,生死有命!”

“哈哈哈——大祭司,可孤想活!”城主稍頓,雙眼無神,喃喃道,“你可知每個夜裡,孤被疼痛如何折磨,如在冰窖中打滾,孤疼…可惜因那誓言,孤殺不了你…殺不了…”

大祭司如行屍走肉般回了祭祀殿。

那誓言還有一半,他殺不了大祭司,大祭司也不可同他人道城主事。

於是,城中怪病愈發盛行,忽而有一日,城中一人的魂魄出來了。

思南鄔尖聲一片。

城中人開始往外跑,卻驚覺世上除了思南鄔,竟無一處可容他們了。

再後來,大祭司建廟供奉,香火不斷,有仙人從天上來,可惜還未等他高興幾分,思南鄔已然成了座死城。

來的仙人,無一例外都瘋了的瘋了,死了的死了。

魔物和城主坐在高處,睥睨著眾生。

大祭司忽而見一白衣,城主朝那白衣跪了下來,魔物為那白衣斟茶倒水。

白衣睨了他一眼,再睜眼,已然到了他的跟前,頓時頭暈眼花,隻能隱約聽見:“汝,不會記得吾之麵貌。”

眼前模糊一片。

…………

……

衛柏舟驚得墨打翻了一片。

大祭司甚至沒有抬眼,繼續回答他的問題:“那小孩不似陰寒之物,大抵隻是在他身上罷。”

“懷璧其罪。”衛柏舟道。

“那這些仙人…”他頓了頓,換了個措辭,“魔物要城中人三魂四魄作何?”

燭火微微晃動著,大祭司停了筆。

“喂養在仙人元神上,用來做陰寒之物的。不過如此一來,喂養元神的仙人也隻不過能撐半年罷了。”

衛柏舟憤憤:“如此陰毒術法,當真令人生寒。師父,這陰寒之物究竟是何物,能讓魔物做到此。”

大祭司沒說話,他又提筆,在紙上落了四字:死而複生。

年後,小孩突然說自己要走了。

衛柏舟百思不得其解:“你要去何處?”

“不知道。”小孩冷聲道,漂亮的唇抿成一條直線。

大祭司倒是沒說什麼,他咳嗽著,還未半百的身體已經撐不過今年了。

他彎身,溫聲問:“是要去尋人嗎?”

“嗯。”

他也不知自己要去何處,也不知自己要去尋何人,他隱約知曉自己要去求仙問道,想要活得更長久些……

送他離開那日,衛柏舟眼眶紅了一圈。

“我才不是舍不得他,他若是以後回來了,我早就把他忘了。”

小孩很是奇怪地看著他,點頭道:“哦。”

衛柏舟:“……”

他把自己平日舍不得穿的雪披給他:“我這雪披是用雪做的,冷不死你!”

小孩披上雪披,分明是暖和的,他歪了歪頭:“謝謝你。”

衛柏舟一驚一乍:“啊!好惡心!”

大祭司笑得眼睛都彎了,雙指輕輕點在小孩的眉間:“天降神諭,還望一切順意。”

衛柏舟遞了把油紙傘給他,惡狠狠道:“不要傷到你的肋骨。”

他也是偶然知道那陰寒之物就是那小孩的肋骨,離心最近的地方。師父說大抵是小孩前世與那肋骨主人有淵源,今生有根肋骨竟不是自己的。

衛柏舟:“什麼人鬼情未了,你上輩子究竟是被什麼鬼東西纏上了,這輩子還要為他保管骨頭。”

小孩垂眸,而後朝兩人躬身,踏著今年最後一場雪離開了。

大雪沾衣,大祭司咳得愈發厲害,他道:“回去吧。”

第57章

引魂

又是一年秋, 層林儘染,紅楓染了山。大祭司仙逝。

思南鄔又有了新的大祭司。

年複一年,直至祭祀殿落了灰, 生了蛛網,裂了縫,衛柏舟等到了兩人。

夢醒了。

…………

……

月華傾灑, 葉星辰不言,愣愣地坐著, 極細的幾縷發絲散落在麵頰側, 一手無意識放在了心下的肋骨上。

容念風道:“原來你倆幼時便相識了。”

他有些疑惑:“那為何此前你們還裝作初見的模樣?”

衛柏舟渾身一僵,指著桌上的幾塊碎骨解釋道:“我忘了。”

做了大祭司後, 他就都忘了。

容念風點頭:“哦, 我還以為是因為他知曉你許多糗事呢。”

衛柏舟:“……”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拆穿的。

他忽而道:“今日憶起諸多往事,也知一法可解兩位所求。”

“兩位可知引魂木?”他問。

容念風搖頭:“此為何物?”

衛柏舟:“萬年樹妖的根,可用於聚魂引魂。兩位仙人同我一道入夢時也知若將三魂四魄放於仙人元神上喂養,那仙人恐是撐不過半年。但若有引魂木就大不相同了, 此物養魂,彆說半年了, 要是是修行高些的樹妖,百年千年也是行得通的。”

他頓了頓, 望了眼坐在一側的葉星辰:“或者就是像他一般,身上有更為陰寒之物的, 能多活幾年。”

葉星辰回了神, 漂亮的唇抿成一條直線:“我不知我身上何時有的此物。”

衛柏舟笑道:“你自是不知,師父說了, 這是你前世欠的因果。而且更有趣的是,還是個實力不俗的鬼修, 說不準過幾日就來纏你了。”

他眼眸中帶了絲淺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還不忘添油加醋道:“唉,也不知你這一世的道侶知曉了此事會不會心覺醋意。”

說完還看了眼容念風。

容.道侶本人.念風:。

看他乾嘛!

他壓根沒感覺好嗎?不就是根骨頭,而且還是前世的事,誰沒有個前世,說不準他前世也有人愛他愛得死去活來呢。

他冷著臉,瞪了回去。

再說他又不喜歡葉星辰,彆說前世了,就是這一世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麼。

葉星辰也冷著臉看了眼衛柏舟,隔了幾息才道:“我定不會心悅那鬼修。”

“哈哈哈——”衛柏舟笑得開心,“你倆都瞪我乾嘛?我又沒故意點誰。”

他半真半假道:“再說你怎知你不心悅那鬼修,那麼長的一根骨頭說讓他放就放,不是那鬼修纏著你就是你纏著那鬼修,嘖。”

容念風:“……”

好吧,還是有一點點難受的。

少年繃著臉,麵色微冷,說的話不知道是在回衛柏舟還是故意同容念風說的:“那也是前世的事了,我求仙問道,自不會與魑魅魍魎有所糾纏。”

衛柏舟:“哈哈哈——”

他笑得眼尾都染了霧氣:“好啊。”

容念風輕咳了聲,忽略掉葉星辰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又說回正題:“那該如何將他身上的魂魄取出?”

“引魂木啊,若是你們能尋到引魂木,就可將他元神內我一城人的三魂四魄引出,屆時再將魂魄歸於我思南鄔即可。”

容念風:“原是如此。”

衛柏舟打了個哈欠:“不過這萬年樹妖可不好找,就算找到了,你們不過築基大圓滿的修為,也拿不到引魂木。”

容念風疑惑問:“你怎知我們修為?”

衛柏舟說:“就是知道。”

他起身,擺了擺手:“彆還沒找到人就死了啊,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來日……”再見二字終究還是未說出口,因為他見兩人不知從何處摸出個紅衣傀儡來,左拜拜,右拜拜,然後當真出來了個萬年樹妖。

衛柏舟:“……大爺的見鬼了。”

江渡:“不可能,本座不會答應。”

容念風:“求你。”

江渡看了眼葉星辰:“?”

葉星辰冷臉:“求你。”

江渡老神在在:“其實吧,我也不知那引魂木去何處了。”

另外三人:“……”

“那白色骷髏頭把引魂木拿走了。”江渡托腮,語氣難辨真假。

誰知道他拿去乾嘛。

容念風:“嗬。”

他將紅衣傀儡放在手中,用靈力裹挾著威脅江渡:“算了,我反悔了。左右葉星辰也活不了了,我這小身板怕是還沒送你到鬼界也死了,不如就在此處同歸於儘罷。”

江渡笑意微斂,漂亮的眼尾溢出寒意:“你找死。”

說著手以極快的速度朝容念風去,隻是被葉星辰錮住,到底是修為差了好幾個境的,沒過片刻,溫熱的血就沿著手的紋路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染了一片紅。

少年沒說話,隻是掀眼看他,那眼中卻似萬年寒冰,霎時間寒霜布滿祭祀殿外,就連桌上也凝結了霜花,徒留下容念風所在一隅。

江渡眼角一跳:“……”

和他都打成這樣了還不忘給容念風留塊能撐手的地,真他大爺的一對狗男男。

衛柏舟揚聲:“手下留妖!手下留妖!”

三人不約而同地望了眼他。

衛柏舟道:“我還知一法子。”

他硬著頭皮:“除了萬年樹妖的根可做引魂木外,還有他的心也是可引魂的。”

江渡似笑非笑:“和閣下無冤無仇,上來竟就要挖本座的心了。”

衛柏舟:“……”

啊!什麼修羅場啊!

他訕訕地笑了笑:“下下策,不過閣下是樹妖,挖了心也不會就此死去。再說隻是用來引魂,待引完魂後,自會還於閣下。”

江渡眯了眯眼,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隻是勾唇道:“你身上有種熟悉的味道。”

他道:“可。”

容念風鬆了口氣,將手上的傀儡放下。

江渡淡然:“所以能鬆開本座了嗎?”

他看著葉星辰錮著自己的手挑眉,倒是沒想到自己一個煉虛大圓滿的妖竟被一個小小築基震懾到,若是傳出去未免太過丟妖臉了。

葉星辰鬆開他。

容念風趕忙給葉星辰塞了枚止血丹,皺著眉,神色算不上好。

葉星辰藏了藏手,道:“我無礙。”

江渡輕笑:“喲,這下曉得藏了。”

仿若剛才弄傷少年的人不是他一般。

衛柏舟:“……”

他著實不懂幾人的相處方式。

“咳咳,”直到見容念風給葉星辰細細處理完傷口後,他才清嗓,指著布滿霜花的石凳道,“仙…”算了,仙人是喊不下去了,“葉星辰,你這霜花能收回去嗎?”

葉星辰抿唇,不過須臾,殿外又恢複了原狀,隻是空氣中除了那點淡淡的梅香外又多了絲血腥味,還有一地染了紅的雪。

江渡怕疼,磨蹭半天不願意挖心。

容念風道:“若是再不挖,天就要亮了。”

江渡撇嘴:“你倒是說得容易,我雖死不了,但疼也是真疼。”

“噗呲—”他皺眉,硬生生將手塞進心窩,拿出一顆還在微微跳動的心來。

胸前的窟窿大了些,正源源不斷地往外翻湧著血,看起來著實嚇人。

衛柏舟嘴唇發白,全然沒了大祭司身上那種悲憫與清冷,顫著聲道:“罪過罪過。”

隻有身側的兩人卻是絲毫沒有動容。

容念風:“樹妖也有血嗎?”

葉星辰搖頭:“沒。”

“哦哦。”

江渡:“……”

自討沒趣,他垂眼,胸口頓時愈合,就連一地的血也全都消失殆儘。他將心扔給衛柏舟:“喏,你不是要嗎?”

衛柏舟:。

算了,他忍。

心在他的手中漸漸幻化成了木狀,衛柏舟將桌上的碎骨擺陣,霎時,那引魂木往中央去,隻見他口中念著咒語,引魂木竟是泛了金光。

容念風聽到了白日才能聽見的鬼哭聲,從城外覆滿白雪的山上傳來的,城門打開了,長街紅火的燈籠撞在一起,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悶響。

“怎麼了?”

“總覺得有些古怪。”

“唉,你快看,你的三魂怎麼跑出來了?!”

“你也是!”

有孩童摔倒,哭著喊:“娘親,嗚嗚嗚…”

“……”

思南鄔的長街上起了異像,一片嘈雜,人潮躁動。

葉星辰忽而吐出一口血來,他雙眼緊閉,修長的手下青筋暴起,分明是寒冬額間卻細細密密地冒著豆大的汗,疼得在石桌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指痕。

容念風抿唇,緊緊抱著他,也不管那血是否會染臟他的衣衫。

江渡看戲不嫌事大:“沒事,又死不了。”

話落,無數白色的幽魂嘶吼,從少年的額間掙紮著出來。

江渡跑了。

疼得他耳膜都要碎了。

他坐在祭祀殿高高的簷上,眺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長街,白色幽魂一個接著一個地從浮在半空的長階上下去,愈發顯得思南鄔這座憑空生出來的城詭異又可怖。

他又垂首,似乎不能理解容念風為何還要在那兒陪著葉星辰。

他不懂,他隻是個萬年樹妖罷了。

他唯一還想做的,就是去鬼界尋那鬼君,然後……然後乾嘛來著,哦對,殺了他。

殿外那梅花開得紅豔,實在惹人心煩。

寂靜的夜,天穹懸著一輪圓月,他竟看見了幽藍色的靈蝶振翅高飛,仿若要落入銀河一般。

不知出何心理,他揚聲道:“引魂出來後,他的神魂也將會不穩,那時正是奪舍的好時候。”

白色幽魂摩肩接踵,他們排著隊,踏過萬階階梯,踏過城門,去城外秋天染了紅楓冬天覆了白雪的山上,那裡,葬著他們的屍骨,積壓著他們數百年的恨意。

漫長的年歲,無聲的孤寂,他們徘徊在夜忘川年複一年,日複一日。

無人渡他們。

引魂結束了。

容念風渾身發軟,他的手還微微發顫,隱隱約約間,他聽見了江渡的聲音。

他的腦子轟然炸開!

是了,這一切怎會如此順理成章。

他們進城第一天就能巧遇守城人,隻有思南鄔城中人才可朝拜的長階卻有人為他們引路,大祭司毫不掩飾就和他們說了城中秘辛…

種種容易引人生疑的地方,卻因為這裡是葉星辰曾經待過的地方,所以一切又顯得格外合理。

可,若這是設的一場局呢?

還有,衛柏舟一個凡人怎知他們僅是築基修為,又怎知江渡是萬年樹妖?

衛柏舟不知何時已經暈倒了,懷裡的人緩緩睜眼,漂亮的眼尾微勾:“謝謝你們。”他道。

第58章

神明的信徒

容念風霎時僵住, 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他垂首,眼眸深深暗暗,仿若周身的一切都與自己隔絕了一般, 張了張嘴,有些艱澀地開口:“衛……衛柏舟?”

葉星辰,哦不, 應當是奪舍了葉星辰身體的衛柏舟笑了,他緩緩起身, 眺望著城門那處, 一襲紅衣在寒風中翻飛,白色幽魂倒影在他的眼中, 他道:“答對了。”

容念風很少見葉星辰笑, 少年烏發雪膚,眉若遠山,他的眼尾狹長上挑,但偏偏笑起來時彎眸, 明眸皓齒,真真是仙人之姿, 但容念風卻隻覺著自己渾身發涼,他有些想不明白了。

衛柏舟麵無表情, 淡然道:“抱歉。”

話落,容念風隻覺空中傳來一陣異香, 然後沉沉地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 衛柏舟已經消失。

江渡不知是何時從高高的簷上下來的,他哼著曲, 實在沒有半分意料之外的樣子。

他笑道:“從他說樹妖的心也可以引魂時我便知曉他是妖了。此乃我木妖一族秘辛,就連修仙界都無幾人知曉, 更彆說是凡人。”

容念風沒回答他,隻是問:“我暈了多久?”

江渡微微挑眉:“半刻鐘吧。”

夜幕似水如潑墨,薄薄的濕氣附在石桌上,有種霧蒙蒙的涼寂。

他聽見容念風很平靜地落了聲:“你知道了但你也沒說。”

江渡一怔,想了想,輕快道:“我想看那個叫衛柏舟的祭司能用葉星辰那廢物的身體做些什麼呀。”

他才不在乎葉星辰會不會死,或者說是不在乎除了自己外的事。

他喜歡看樂子。

所以要心他也給了,他隻是看看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罷了,他沒有錯。

容念風喚出寂無劍,緊繃著臉,卻不知自己該往何處去。

江渡見他不搭理自己,有些慍怒:“你為何不同我說話?”

容念風搖頭:“沒有,我在同你說話。”

“不對,你不該罵我嗎?”

“罵你什麼?”

“罵我忘恩負義虛偽至極什麼的,反正你會罵。”

“你沒有錯。”容念風看著他道。

他隻是一直覺著自己同江渡是能溝通的,卻全然忘記了他們從始至終隻是合作的關係。江渡不殺他們,他帶江渡去鬼界。而不是因為幾次的相處,便不知了分寸。

江渡怒極,他指著院中開得紅豔的梅花:“好啊,你不就是怪我沒同你說衛柏舟是妖嗎?這梅樹乃是他的真身,你若真是怕他傷了葉星辰,不若直接一把火將這梅樹燒了罷。”

容念風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梅樹,他忽而想,衛柏舟奪舍了葉星辰的身體,那衛柏舟原本的身體呢?

“我知曉他在何處,同我一道去吧。”‘衛柏舟’忽然道。

容念風轉身,隻見衛柏舟一襲白衣,坐在圓月前,又是那種眾生悲憫的感覺。

隻是一眼,他躬身行禮:“大祭司。”

大祭司笑了,他問:“你怎知曉是我?”

容念風抿唇:“直覺。”

“我不過是一絲殘魂罷了。”他溫聲道,把擺在桌上的碎骨放入懷中,又雙手將引魂木還給江渡,“多謝閣下救我思南鄔一城人於水深火熱中。”

江渡眯了眯眼,肯定道:“你知曉那祭司是妖。”

大祭司一怔,隨即點頭:“知曉,我不放心他,臨走前在他本體上放了絲殘魂,未曾想真有這一天。”

說著,他輕輕撫摸著那棵梅樹,眸中落了慈愛。

“仙人,柏舟他…他未曾傷過人,還望仙人留他一命。”

良久,無一人應聲。

大祭司垂眼,歎了口氣:“既是如此,還請讓我送他一程。”

容念風卻道:“我未曾說過要讓他死。”

大祭司哈哈笑出聲:“倒是我小心眼了些。”

他踏上了容念風的劍。

他隻曾聽聞仙人可騰雲駕霧,可禦劍喚訣,可他從未親身體驗過。寒風刮在臉上,很疼很刺骨,他想,做仙人好像也沒有什麼好的。

江渡跟在兩人的後側,不算遠也不算近,分明是容念風生氣了,這樣一下來後,他自己倒是把自己搞生氣了。

容念風沒心思搭理他,仔細聽著大祭司的話。

祭祀殿外的那棵梅樹是第一任大祭司種下的,但卻花了千餘年才成了衛柏舟。

起初大祭司隻是心驚,但後來發現這小妖對問骨竟是無師自通,慢慢地,他將衛柏舟當做下一任大祭司培養,教他如何對神心生敬意,如何侍奉城主,如何行祭祀禮。

他說:“柏舟他…比我更適合做大祭司。”

還未知曉思南鄔一城人如何丟掉三魂四魄前,衛柏舟和所有大祭司一般,心懷向往,以為他們朝拜的是神明,庇佑他們的也是神明,他們侍奉的是知人善任心懷百姓的城主,要成為的是至高無上人人敬仰的祭司之職。

直至他親眼看見了城主如何荒淫無度。

他朝拜的神明並未顯靈,思南鄔還是外人口中的那座死城。他侍奉的城主昏庸無能,嗜血成性,甚至為了所謂長生獻祭一城人的三魂四魄,隻為滿足一己私欲。

神明沒有了信徒。

繼承大祭司回憶那日,衛柏舟入魔了。

他雙眼掛了血淚,坐在金碧輝煌的祭祀殿,給自己算了一卦:等。

一字等,他便等了十三年。

直到祭祀殿落了灰,生了蛛網,裂了縫,他等到了。

從他們踏進思南鄔的那一刻,衛柏舟成了自己的神明。

容念風久久未回神。

他問:“所以他說第一任大祭司所留之物可暫時遺忘傳承的記憶是假的。”

大祭司:“是。”

“那何必還要再留我們一日?”

大祭司默了很久,他道:“城主獻祭百姓時也是十五……”

也是寒冬的最後一個十五。

來年,

春風吹生,柳枝浮動。

神明要斬掉自己的信仰,將一切結束在開始的地方。

大祭司很平靜地說:“他在十三年前就算好了。”

…………

……

他們趕到時,城主殿內血流成河。

衛柏舟放聲大笑著,他站在血水裡,腥臭的血味繚繞鼻尖。

城主的頭被他拎在手上,許是因入魔的緣故,還能瞪大雙眼望著他們,發出嗬嗬的求救聲:“大祭司…救…救孤…”

他的眼尾染了紅,月華傾灑,顯得那張濺了血的臉更加妖媚。

很多殘屍,有侍衛的,有奴才的,還有男寵的。

城主那張粗糙如樹皮的臉上,滿是懼意。

“哈哈哈——”衛柏舟歪頭,他滿身黑氣,切骨的恨意從殿外源源不斷地湧入,他發狠地捏住那顆頭顱的臉,“大祭司?我就是那大祭司啊。”

“哢嚓—”城主的下頜發出清脆的骨聲。

他又道:“若不是那該死的誓言,說大祭司不可殺不可辱不可與外人道,我也不用煞費苦心等那麼多年了,城主大人!”

他字字鏗鏘,宛若淬了血。

城主還是嗬嗬道:“大…大祭司…”

似乎意識到什麼,衛柏舟轉頭,看著大祭司身子陡然一僵:“師…師父。”

大祭司隻是溫和地笑笑:“柏舟,過來。”

衛柏舟卻不動了。

他道:“你們是覺著我錯了嗎?”

“思南鄔八百年來,所有人的屍骨皆埋葬在城外那座山上。那座山,秋天染了紅楓,冬天覆了白雪,常人隻道美景可賞。可你們可曾知曉,魂魄的殘缺,無法渡過夜忘川?”

“可是師父,我知道。”

“我每夜都能夢見無數白色的幽魂,他們徘徊在夜忘川上,刺骨的寒意是抬不起來手的,滾燙的灼熱是站也站不穩的,無數的孤魂,就蜷在那兒,看著我。”

“師父,這一切都是他釀成的,他該死。”

衛柏舟腳踩在碎骨碎肉上,白色的霜花凝結,城主死了。

大祭司說:“可彆人不該死。”

侍衛不該死,奴才不該死,男寵不該死。

衛柏舟很是平靜從容:“師父,他們該死。”

他淚流滿麵,一字一句道:“他們可殺城主,但他們沒有,他們該死。”

大祭司歎了口氣:“可他也早已是強弩之末,何必為了他犯了殺戒。”

“他的強弩之末,尚可再活百年。你隻知三魂四魄,又怎知下一次是四魂五魄還是五魂六魄?師父,這便是你的道嗎?”他問。

大祭司怔然,他無力反駁,因為他知曉,城主隻會更加貪得無厭。

良久,他苦澀地笑道:“是為師錯了。”

“可是師父,我已經回不了頭了。”

說罷,頓時間,殿外翻湧的恨意與黑氣相互纏繞,仿若是要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一切吞噬。

隱約間,長街一片嘈雜,遠處的山林燃起了幽藍的焰火,白色的幽魂在上麵跳舞,似乎在享受著它們生命的最後時刻。

“我們一塊兒死吧。”衛柏舟說。

江渡冷臉,躲過纏上來的黑氣:“大爺的,瘋子。”

無儘的灰燼飄灑,雲掩住了月,天地昏暗無光。

江渡朝容念風說:“我們快走吧。”

容念風漂亮的唇抿成一條直線,搖頭:“你先走,我等葉星辰。”

“你等他作何?再等下去我們都得跟著思南鄔陪葬!”

容念風笑了,眼裡劃過一絲偏執,猩紅的火光在他眸中跳動,江渡聽見他說:“我信他。”

江渡一怔,爆了粗口:“你爹的你也是個瘋子!”

“你要死自己死吧,本座不陪你們這些瘋子玩了。”

他正要走,忽然,翻湧的恨意漸漸平息,遠處幽藍的火焰熄滅。

清冽的嗓音落下,少年冷聲說:“你違反約定了,衛柏舟。”

忽而,霜花漫天,

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

第59章

神明撐傘夜歸

隻見少年素淨的指尖往他自己修長白皙的脖頸去, 冷白的雪膚下青筋暴起,直至無法呼吸,他才猛地摔倒在地。他仍然是用葉星辰的身體, 用的是葉星辰的聲音,但容念風就是知曉,現在說話的人又變成了衛柏舟而不是葉星辰。

衛柏舟手撐在地上, 臉上掛滿了淚,他放聲大笑著, 渾然不顧纏繞在周身的黑氣。

血水浸染了他的手, 他的眼,他道:“…可何處又有我思南鄔一城人的歸處?”

世間已經容不下思南鄔了。

常人隻道世間有城, 謂思南鄔, 鬼城也。卻無人知思南鄔隻是迷了路,忘了歸途,非鬼城也。

大祭司踏過碎骨血肉,常年白淨的衣衫紅了一片又一片, 他歎了口氣:“柏舟,再陪為師走走可好。”

紛紛揚揚的雪落了滿城, 容念風伸手接住,緊接著化了水。

有些涼, 他心道。

他攏了袖口,藏起被凍得通紅卻仍然漂亮又修長的手指, 與衛柏舟和大祭司兩人落了段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江渡問:“葉星辰是不是沒有被奪舍?”

容念風搖頭:“不知。”

“你說他同衛柏舟做了何約定?”

容念風還是搖頭:“不知。”

江渡忽然很有惡趣味地笑道:“那城主豈不是也算是他殺的?”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一直說不知的人冷聲道。

江渡覺得他的反應甚是有趣,饒有興致地挑眉:“是不如何, 不是也不如何。”

容念風睨了他一眼,並不在意地開口:“城主已入魔, 死了,也是死有餘辜。侍衛、奴才、男寵分明知城主嗜血成性荒淫無度,不配為一城之主,卻無一人反抗,甚至助紂為虐,也是死有餘辜。葉星辰何錯之有?衛柏舟又何錯之有?”

錯的從始至終都不是他們。

沉默良久,容念風聽見江渡笑得開心,江渡道:“瘋子。”

走得遠了些,寒風凜冽,他又說:“可是容念風,那會墮魔的。”

你和他,不是求仙問道之人嗎?殺了凡人,有了殺意,還算嗎?

容念風頓了頓,仿若未曾聽見一般,又繼續往前走。

無人的長街一片死寂,徒留一地的油紙傘,無數白色幽魂遊蕩在人間,他們穿過隔著層巒疊嶂的幾百年歲月,回到原本屬於自己的地方,故人歸。

一切歸於平靜。

意外的,衛柏舟卻看見了幾個小孩。

他們在踩雪,在雪上落下深深淺淺的腳印,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小巷,好似剛才思南鄔的異象隻是黃粱一夢,從未發生。

許是一襲紅衣太過惹眼,又或者是他濺滿血的手和腳把白雪染紅了一片又一片,他們駐足,看著走在長街上的幾個奇怪的大人。

也許明日他們就會同家中爹娘說起今晚偷跑出來遇見的怪事,說昨夜遇見了大祭司,他全身是血呢。等城主殿的消息傳開,他們會知道他們敬仰的大祭司殺了他們的城主,會知道他們的大祭司也想殺了他們。然後他們高聲嗬斥,後悔在長階上跪拜,怒罵在祭祀殿點燃過的一次又一次的香,說:真是晦氣,妄我們白白信了他罷。

啊,衛柏舟心想,還是應該一塊兒死的。

這樣他們可以一道去往夜忘川,他聽聞那兒開滿了詭魅的紅色彼岸花,走在夜忘川的冰上,還能看見冰下的點點螢火如滿天星辰,運氣好些,仰頭時還能看見渡不過的魂火焚燒如燈,逆流而上,沒入無垠的天穹。

和他夢中的夜忘川不同,太冷了,他受不了。他也不用再看著渡不過的殘魂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雙眼流淚。再也不用看他們的腳因為夜忘川的水灼燒一次又一次,爛掉,然後又愈合。也不用再看他們蜷在一起絕望又難過的背影。

這樣他就不會愧疚。

不過像他如此這般罪大惡極之人,想來是去不了夜忘川的,大抵會去無間獄吧。

他會在那裡度過百年又百年,最後在漫長的孤寂中死去,再也無法入輪回。

夜裡風大,今年的思南鄔實在太冷了。

忽然,有一個小孩叫停了他:“大哥哥,給。”

衛柏舟回神,那是一方素帕。

他愣了愣,緩慢接過。

小孩從他腳邊跑開,消失在了小巷的儘頭。

他們又繼續往前走。

大祭司一路無言,似乎真的隻是陪他走走。

衛柏舟倒是想到了很多事,比如說他第一次隨大祭司下山時湧動的人潮,他們臉上洋溢著笑,即使遇見遊蕩在長街上的遊魂也隻會揚聲問是誰家的魂又跑了出來。有時遇見饞一點的魂,還會笑著遞吃食給它,說:唉,這是哪家來的饞魂,給你些吃的快些回家罷。

又比如說他初次見萬階上,跪了一階又一階的人,闔眼,所求竟隻是想讓思南鄔一城人平安順遂……

不知不覺,他們走到了城門。

無數的白色幽魂排著隊,去往城外埋葬著他們屍骨的山上。

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他們緩緩轉身,透過葉星辰的身體,遠遠地朝著衛柏舟躬身:“多謝大祭司了。”

衛柏舟哭了,眼淚從他的眼裡滾落。

有幽魂過來,是一位半百的阿婆,她伸手,想給他擦掉眼尾的淚,她說:“沒事的,孩子。”

也有年紀尚小的幽魂,是早早夭折的六七歲的孩童,他們抱著衛柏舟的腿,悶悶道:“謝謝大哥哥每天夢裡都給我們說故事。”

還有胡子花白的阿爺溫聲:“孩子,那我們就先你一步走了。”

衛柏舟滿臉淚痕。

雪越來越大了。

大祭司將撐開的油紙傘遞給他:“柏舟,送送他們吧,莫要讓大雪沾衣才是。”

衛柏舟接過。

城外,天地昏暗,幽藍的焰火早已熄滅,白色的幽魂尚在跳舞,隻是百年的恨意埋葬在了白皚的雪下。他們手中提著燈,好似在為何人指路。

大雪紛飛,一襲紅袍,神明撐傘夜歸。

江渡問:“……所以一切都是衛柏舟和他們一道做的嗎?”

容念風道:“不知。”

除了衛柏舟,世上無人知曉。

思南鄔落滿了雪,城中起了異香。睡熟的人墜落進了一場平靜的夢中,夢裡,沒有無儘的灰燼飄灑,更沒有幽藍火焰燃儘遠處的山林,有的隻是漫天的藍色靈蝶揚翼,如星雨一般劃過天空。還有仙人從天上來,天降神諭,他們不再懼怕日光,隻待來年春風吹生,柳枝浮動。

衛柏舟給整座城的人都編撰了一場夢。

祭祀殿外,梅花開得紅豔。

第60章

他心悅我嗎?

葉星辰醒來時已過了半月有餘。

倒不是衛柏舟占著他的身子不願出去, 實在是因為多年來養在元神上的幽魂消散,一時之間靈力過於濃鬱,他竟是無法適應起來, 高燒反複了半月。

按理來說凡世的靈力稀薄,修煉什麼的並無多大作用,可放在葉星辰身上倒是變得合理了起來, 最不爽的當屬容念風。

他碎碎念地吐槽:“哪家修仙的像他這般睡著也能修煉?”

然後又憤憤離去,葉星辰燒得迷迷糊糊中, 還能隱約聽見他拿著糕點哀嚎, 說若是他再不醒他自己一人就要去長安街了。

長安街是凡世最熱鬨的地方,此前來凡世時他曾答應過要帶容念風去尋吃食, 這樣想著, 葉星辰自是拚儘全力也想從夢魘中掙紮起來,隻是眼睛宛若凝了冰霜一般,沉重得睜也睜不開。

容念風閒得無聊,每日和他說著今日發生了何趣事, 後來甚至是無聊到說起了早中晚都吃了些什麼。

有時候會說到思南鄔。

比如說自從衛柏舟將那些幽魂全部送走後,思南鄔恢複了正常, 不過剛開始到底是不適應的,依然過著晚上出門白日休息的日子。好在小孩兒精力旺盛, 白日也到處撒歡,漸漸的, 整座城的人也都放了心下來, 這樣的日子過了二十幾天,思南鄔總算變得同常人無太大差彆了。

城主死了, 衛柏舟也忙,容念風真真是無聊得不行, 每日除了睡就是尋吃的。

當然,他自己也不是完全白吃白喝衛柏舟的,他讓江渡把那拿著柴刀亂砍人的老嫗放出來審,這才曉得原來這老嫗在此處已經守了數百餘年了,她口中那大人正是白色骷髏頭。

思南鄔城中因為魔族禁術的緣故,很少有外人能進去,即使是進去了,也是瘋的瘋,死的死,要不然就是被老嫗生吞了去,故而幾百年來也不再有魔族人來了。

某日,屋外陽光正好,容念風撐著頭,看著床上躺著的人冷笑,心想自己當真是瘋了,要在這兒浪費自己的大好時光。有這時間還不如回玄天劍宗多修煉幾日,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為葉星辰提前治好了怪病的緣故,上古秘境竟提前開啟了。

他也是在茶樓喝茶時無意間聽到路過此處歇腳的修士說到的,他們雖刻意隱瞞了自己的身份,但容念風確實聽見了上古秘境幾字,打開通靈牌一看,果然已經有不少帖子說到此事了。

有人說三個月後便是秘境開啟之時,不知真假,但為了葉星辰的寒霜劍,上古秘境是必須去一趟的。

想進入上古秘境,修為要在元嬰以下,這也就意味著他和葉星辰在這三個月內都不能突破元嬰,他倒是還好,但葉星辰高燒不斷,壓根無法控製自己吸收靈力,若是躺著都能踏入元嬰境,他是真的要眼紅了。

葉星辰睜眼時就是和一臉幽怨的容念風麵麵相覷。

容念風似笑非笑:“你再不醒我都要跑路了。”

葉星辰:“……”

模糊的視線逐漸變得清明,他看著容念風放在手邊的包袱,沉默了瞬,啞著嗓子道:“你不會的。”

容念風:“那麼肯定啊?說不準你哪天睜眼一看我還真不在了。”

他說得平靜,好像真的隻是在開玩笑。

葉星辰卻不說話了,他定定地看著容念風的臉,漆黑的眸子沉了下去,看不出來什麼情緒,他道:“不會的。”

好說也是大病初愈的人,容念風隻好哄他:“不會不會。”

葉星辰卻莫名覺得這話中沒幾分真心在。

容念風自是沒幾分真心的,葉星辰能修煉了,再等他拿到寒霜劍,他自己的劇情也到此結束,到時候不就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嗎?

兩人心思各異,一時間屋內安靜得隻能聽見彼此微微的呼吸聲。

容念風閒得無聊,也不問葉星辰那日晚上究竟發生了何事,從懷裡掏出話本來,繼續看。

葉星辰忽而道:“那日衛柏舟並未奪舍成功,他隻是附身在我身上。”

容念風雖翻著話本,但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話中。

“他說他想殺了那城主,我懶得管,就由著他去了。”

容念風:“嗯。”

兩人都相當默契地沒有提到那約定究竟為何。

當夜,城主殿來了客人。

城主死後,新的城主還未擇出來,衛柏舟就暫且處理城中公務。因之前的城主實在過於無用,一時間要處理的公文堆在一起簡直嚇人。

衛柏舟揉了揉眉心,給葉星辰斟了盞茶:“你們何日走?”

葉星辰:“明日。”

“明日?你身體尚未完全恢複,不若再多休息幾日為好。”衛柏舟真心道。

“不用了,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有餘,也算恢複得七七八八。”

說完這話後,衛柏舟也不好再說什麼,他並不擅長挽留彆人,良久,他語氣中稍帶歉疚:“之前假意沒認出你來,實在抱歉。”

葉星辰垂眸,抿了口茶,一本正經地看著他:“我是真沒認出你來。”

“哈哈哈——”衛柏舟大笑出聲,假意怒罵,“你大爺的。”

兩位相識已久的好友再次重逢,沒有美酒實在是可惜,衛柏舟遺憾地歎了口氣:“下次再見我定當請你喝美酒。”

葉星辰應聲:“嗯。”

空氣又沉默了,衛柏舟欲言又止,半晌道:“奪舍的事是我對不住你先。”

那夜,他原以為有引魂木,葉星辰的神魂也會不穩,奪舍應當是容易的。事情確實如他所料,他當真奪舍成功了。直到他站在城主殿外時,少年歎了口氣,似乎有些不太理解。

他問:“你可以從我身體裡麵出去嗎?”

那一瞬間,衛柏舟渾身的血都涼透了。

他良久才聽到自己說:“你想要什麼?”

葉星辰笑了,眼尾染了笑意,分明是修仙之人,衛柏舟卻覺得他渾身邪性:“給我算個命吧。”他說。

“好。”

他是妖,很早之前就有人告訴過他,修仙之人不能殺凡人,否則有了殺意,會墮魔的。妖用靈氣修煉,也不能,殺了凡人的妖最後都成了壞妖。可衛柏舟他自己便已入了魔,他對這些事也就覺得無所謂。

但那些凡人溫熱的脖頸捏在他手心裡時,他分明感受到了葉星辰的靈力。

少年懶洋洋地抹去濺到眼睛上的血,很輕很輕地道:“殺了這些人就不殺了。”

莫名的,衛柏舟覺得這發生在葉星辰的身上並不奇怪,他想到了葉星辰心下的那根肋骨,是了,能與那種惡鬼糾纏這般的人,又怎會是高高在上悲憫眾生的仙君。

葉星辰撐著頭:“無礙,給我算個命就好。”

衛柏舟應聲,從懷裡拿出幾塊碎骨來,他問:“你想算什麼?”

葉星辰眼尾染了笑意:“情愛。”

衛柏舟:???

感情還是個情種。

他默了默,抬眼看葉星辰:“名諱。”

葉星辰道:“葉星辰,容念風。”

“原來同你一道來的那位男仙叫容念風啊。”衛柏舟笑得開心,他以為葉星辰不知曉那仙人是男仙呢,原來隻是揣著明白當糊塗,當真是房中情趣了。

葉星辰漂亮的唇抿成一條直線,他問:“你怎知他是男仙?”

衛柏舟笑道:“不是很明顯嗎?”

好半晌,他才聽見葉星辰有些不自然地說:“你彆同他說我知道他是男人這件事。”

“嗯,放心吧,你倆的事我也不想摻和。”

衛柏舟:“你想知道些什麼?”

柔黃的燭光映照在少年的眸中,鴉羽般的眼睫長而卷翹,在眼下落下一片陰影,他問:“他……他心悅我嗎?”

衛柏舟:???

“你就問這個?”

“嗯。”

衛柏舟緊繃著臉,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感情我那晚聽了你倆一夜的心鼓是白聽了。”

過了會兒,他道:“嗯。”

然後他麵無表情地看著葉星辰的脖頸都泛了紅,走時搖搖晃晃的,差點把他墨都打翻。

衛柏舟:。

他又道:“我還問了你心下的那根肋骨,命格很是奇怪,我看不清楚,你多加小心罷。”

葉星辰手微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後半夜的時候,衛柏舟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他頓時提高了警惕,嗬斥問:“誰?”

“嘎吱——”

窗戶被打開,容念風狗狗祟祟地探進來個頭:“是我,衛祭司。”

衛柏舟:。

他起身把門打開:“…走門不好嗎?”

容念風一躍,從窗外翻身進來:“怕被發現。”

衛柏舟嘴角一抽:“哦。”

他也給容念風斟了盞茶:“仙人尋我何事?”

容念風滿足地喝了口熱茶,喟歎道:“問骨。”

衛柏舟:?

怎麼都擠到同一日了……

“你想知道些什麼?”

容念風道:“走向。”

“我想知道我能逆天改命嗎?”

衛柏舟一頓,良久,他抬眼看容念風,眼神很是古怪,默了半晌才道:“不知。”

容念風鬆了口氣,不知總比不能好,他躬身行禮:“多謝衛祭司了。”

說著又從窗戶翻身出去。

城主殿內安靜了許久,月華傾灑,衛柏舟將碎骨收回懷中,眼眸微暗。

和葉星辰心下的肋骨一樣,什麼也看不見。

快要入睡時,他聽見簷上掀瓦的聲音已經見怪不怪了,一臉幽怨地和跳下來的江渡大眼瞪小眼:“你要算什麼?”

江渡驚道:“不愧是算命的!我是來算命的你都能算到!”

衛柏舟:“嗬。”

江渡問:“我能否尋到那鬼君報仇雪恨?”

好半晌,衛柏舟塞了個字給他。

江渡逆著光看了眼,頓時大驚小怪,一副見了鬼的模樣:“本座怎麼可能和他有緣啊!”說著惱羞成怒地離開了。

衛柏舟:“……”

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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