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2 / 2)

他將那熱騰騰的東西往他幾案上一放,命令:“吃。”

胤奚轉頭看了一眼。

謝豐年負手輕點著下巴:“好東西。吃了我就不去阿姊跟前告你,說不定高興了還給幫你說兩句好話,怎麼樣?”

胤奚目光動了動。

他不緊不慢地放好書,拿起一隻粽子,剝開外麵的箬葉,咬了一小口,皺起眉。

太甜了。

“都吃了。”謝豐年心說,把他那張巧言利色的嘴黏上,看他還怎麼迷惑阿姊。

胤奚便一言不發地將兩個粽子都吃完,謝豐年心滿意足,不忘威脅一句:“不許告訴我姐。”

胤奚沙啞乖覺地說:“我不敢。”

頓了頓,他露出一個微笑,“謝謝小公子。”

謝豐年愣了下,也沒明白他謝什麼,神清氣爽地走了。

結果謝瀾安才下朝,剛邁進院裡,便看見木廊子底下站著一道孱柔的人影。

看見她回,胤奚張口輕喚:“女郎。”

那低啞的嗓音實實把她嚇了一跳。

於是謝豐年回屋屁股還沒坐熱,就被提溜到了謝瀾安的堂屋。

麵對堂姊冷冷望著他的目光,謝豐年悲憤地甩頭看向胤奚。

就見這人老老實實地坐在謝瀾安身後的方席上,正雙手捧著一杯茶,喝得有些急切。

一口氣喝完,仿佛感覺到有人在瞪他,胤奚低頭輕問:“我能再要一杯嗎?”

那沙沙的嗓子還是沒緩過來。

謝瀾安看著他這模樣就可憐,抬手讓束夢給他續茶。

轉眼瞄著自家小弟,看見謝豐年腰帶上掛的繡金香囊,她伸手一指,謝豐年忙解下遞去。

謝瀾安回手扔到一邊,然後無奈地捏了捏眉心。

她也是沒想到,在朝上和那些老的鬥完心眼,回來還要給小的解決爭端。

豐年今年十五歲,可不還是個孩子嗎。可相比吳主九歲出使,甘羅十二拜相,他既生在世家,自小識書,委實是不小了。

謝瀾安笑:“二叔才走,你便長能耐了,學會以勢淩人了。”

“不是,阿姊,我就是開個玩笑……”謝豐年小時候皮,隻有謝瀾安能製住他,她一下臉,少年是真怕,連忙解釋。

一錯眼,卻無意間發現胤奚的領衽鬆散不整,露出了一截半隱半現的玉白鎖骨,謝豐年聲音一滯。

不是,他根本也沒動手啊,這人的領口什麼時候開的!

謝瀾安已是拍案:“窩裡橫算什麼本事,謝公子不如與庾家子弟為伍,也苦饑寒逐金丸地玩一玩,可好?”

這是誅心的話,已不是自家人玩鬨的性質,謝豐年一腔意氣頓時銷折,顫聲道:“阿、阿姊,豐年在你眼裡就這樣不堪?我一時糊塗,你打我罵我都好,彆如此貶損我……”

“何為一時糊塗,何為一世糊塗?你今日看人不順眼,在粽子裡放糖,明日又看人不順心,又要放什麼?人心如水,流水就下,焉能不慎?”謝瀾安語氣嚴肅,“想讓人看得起,便要有擔當的樣子。你自己想,你以身份欺壓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是豪傑所為嗎?”

她不和小弟論君子不君子的,謝豐年打小最愛看豪俠列傳,喜歡鋤強扶弱的行跡。她這樣一說,謝豐年心頭凜了凜,回思自己的幼稚行徑,的確沒什麼意思。

可他也不見得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軟柿子!謝豐年瞟胤奚一眼,這話當然沒敢說。

謝瀾安點到為止,把蔫頭巴腦的少年打發了,令他寫十篇大字,禁足三日。

謝豐年認罰,出門時,謝瀾安在他身後說:“知道你為我著想。但以後事前三思,便算念著姐姐了,行麼。”

謝豐年緊繃的雙肩一下子軟塌下去,甕甕一嗯,快步去了。

胤奚先前一直不語,等到謝豐年離開,他才抬起臉:“我也有錯,女郎不要怪小公子了。”

謝瀾安偏頭,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哦?你有錯嗎?”

胤奚在她剔透清明的注視下,心田如被一道光射穿,整個人靜了靜。

他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道:“以我的身份在謝府存在的本身,便是一錯。小公子敬愛女郎心切,不過與我開個玩笑,我本不應告狀,鬨到女郎麵前惹女郎煩心,實為二錯。”

他用純亮的目光看著謝瀾安,雙手疊於膝前,帶朱砂痣的右手落在上麵,“可是我讀左傳,篇首便是《鄭伯克段於鄢》。鄭伯明知共叔段有不臣之心,故意縱養其惡,最終使之多行不義必自斃。衰奴與女郎相識,敬重謝氏門風,即便是謝小公子一點無傷大雅的玩笑,我也不敢替他隱惡,是與非,都交由女郎判斷,今日生氣,好過積重難返,讓女郎更為傷心。”

謝瀾安聽言,看他的眼神不知不覺變成深沉的打量,“我為何會傷心?”

胤奚頷首,那兩條如筆直玉山橫入他領下的鎖骨,影窩更深了些,雪白的後頸反而顯露。

他說:“女郎收謝小公子香囊,意在戒他驕奢,女郎諄諄教導,意在折他浮躁。女郎對謝小郎,寄予厚望啊。”

謝瀾安眸光驟然一深。

她的用心連豐年那小子目下都未必明白,卻被他看出來了。

不錯,她今日可以問庾太後一句,“何以不約束母族”,他日若謝氏也出了頑劣之徒,仗勢之輩,等他人問起她“何以不約束家人”,她又該如何作答?

庾太後要整頓世家的弊端,庾、何也是世家,所以她終做不到;那麼她謝含靈要改革世家霸權,陳郡謝氏是不是世家?

欲革世家,先革自家。稱物平施,她從沒想過兩樣對待。

自然,她從不懷疑豐年是個好兒郎,但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她不想事後尋悔。

這幽微的心境……

胤衰奴……

謝瀾安手指輕敲扇柄,對了,如今他自名胤奚了。奚山有玉的奚。

她其實早就發現,此子心性細膩,讀書也頗有些天賦,能記,能通義,今日看來還能舉一反三。

她的自傲刻在骨子裡,並不忌諱聰敏的人,這樣的人若帶在身邊用心點撥——

神魂深處的隱痛浮光掠影地閃過,謝瀾安眉宇輕寒,將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她看向他飲儘水的那隻茶杯,恢複了隨常口吻,帶著點不過心的笑意,“真不在意嗎?這麼好的嗓子若是毀了,你也沒處說理了。”

說來也奇,他說完這麼多話,嗓子卻像透開了似的,不覺又恢複了清醇。

胤奚笑著搖頭。

他向謝小郎君道的那聲謝,真心實意。

“既然小郎君心裡明白,”謝瀾安意態放鬆地抻了個懶腰,笑望胤奚,字字輕吐,“那麼,你為何還要強吃下那兩隻粽子?”

胤奚怔住。

隨即,他無所遁形地用右手摸摸鼻尖,“想見女郎,想借機和女郎多說兩句話。”

“咳。”一旁收拾杯盞的束夢冷不防嗆了聲,用佩服至極的眼神看著胤奚!

謝瀾安倒愣了一瞬,旋即撥扇往他臉上扇去一片風。

怪不得豐年鬥不過他。

·

幾道破碎的瓷聲劃過地麵,庾洛神在家中大發脾氣。

“連連高升還不算,連士林對她的觀感也有好轉。這些酸儒從前如何編排我姑母來,這回怎的不罵謝含靈了?”

她管謝含靈是不是給姑母做事,就是看不慣她如此風光。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等謝瀾安什麼時候煩了,撤掉羊腸巷的護衛,或者玩得膩了,將那個胤衰奴一腳踹出謝府。

到那時,她會親手折斷這朵小臘梅花兒,讓他知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庾洛神知道胤衰奴隻不過是個賤戶胚子,無足輕重,她也不是個缺男人的,可就是那張臉蛋,那股抵死不從的勁兒,讓她既恨又愛。

“等吧。”庾洛神陰惻惻的臉上又綻出一個風情的笑來,勾著猩紅的蔻丹喃喃,“大司馬出征之前,必會入京一回。”

聽說褚嘯崖酷愛收羅美人,又一心求娶高門貴女——都說謝瀾安女裝之相更勝男裝,不知在這位大司馬眼裡,她算不算美人呢?

“把這裡收拾了,給我備紙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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