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莊和初讓她待雪停了再走,是覺得傷勢不過如此,雪停之前足夠緩過來,可待意識再回轉時,周遭已捕捉不到絲毫落雪聲了。
身上沒有充分休息後的輕盈,反倒酸軟乏力,周身儘是綿綿的痛意,必是昏睡間發了一場高熱。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那人是否還在府中。
如今於她而言,隻要離開莊府,甚至離開他身旁,都是一樣的危險。
莊和初在以身擋箭時也慎重把握了分寸,沒傷到什麼要害處,一樣的傷若是擱在往常,歇上這許久,他已滿可以提刀殺人去了。
可眼下隻不過心頭一急,便惹得氣血翻湧,牽動了肺腑間的傷處,還未全然醒轉,就先嗆咳起來。
才咳了兩聲,便有一方手帕輕輕挨放到他唇邊。
莊和初隻當是三青三綠在旁服侍著,未作他想,閉著眼咳出一口瘀血,便偏頭吐到那手帕上。
那帕子接了血,又小心地為他拭了拭唇邊的血汙。
小心得有些太過小心了。
好像拿不準輕重,生怕給他多添分毫不適,緊張之間,那執著帕子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這不像是三青三綠,甚至不像是個慣常伺候人的。
莊和初才一皺眉,就覺一隻瘦瘦小小的手輕輕貼上了他的額頭,一片薄薄的溫熱停駐片刻,又順勢爬上了他的頭頂,在他發間一下一下地輕撫著。
親切,溫存,但失了禮數。
府中近身伺候的人裡沒有誰會對他做這般舉動。
一個有些荒唐的念頭冒出來,莊和初勉力抬了抬眼,視野未清,就聽見一道驚喜的呼聲。
“大人!”聲音響脆如銀鈴,又像是怕驚了這剛剛醒來的人,甫一驚呼就趕忙收斂,再開口時,話音輕下許多,喜色卻更濃了百倍,“您醒啦?”
竟還真的是她……
千鐘伏在床榻邊,看著那雙墜著密密長睫的眼睛有些吃力地幾次開合後,虛渺渙散的目光終於凝聚成一束,有些詫異地落定在她身上。
詫異也隻是瞬息間的事。
目光一落定,那張好似被冰雪封住的蒼白的臉上就有如冰河初開,緩緩化開一重笑意。
“您覺得怎麼樣,還疼得厲害嗎?”人在驚喜間話也不自禁地密了起來,見他目光略挪了挪,像是在找些什麼,不等他開口問,千鐘便又連珠兒似地道,“三青小大人去煎藥了,一會兒就回來。還有謝老太醫差人來說,要叫個近身伺候您的人去趟謝府,問問您的傷情,薑姑姑讓三綠小大人去了。”
說罷那些原該也守著他的人的去向,千鐘一麵仔細地給他掖了掖方才嗆咳間有些掙鬆的被角,一麵又關切問。
“您餓不餓呀?您都睡了快兩天了,我給您拿點吃的吧?”
兩天?竟睡了這麼久。
千鐘已要動身去拿吃的了,埋在被子裡的人這才輕搖了搖頭,目光自遠處收回來,噙著一捧鬆軟如雪的笑意落回她臉上,唇齒微微翕動,問出一聲。
“雪還沒停嗎?”
剛剛醒來的人力氣不濟,清潤的話音略帶沙啞,入耳不甚清晰,千鐘好一怔愣,循著他方才放遠的目光看了看,陡然撞見一方窗子,才忽地明白。
今日天晴,日頭將將過午,天光正明,映得那窗紙明燦燦的,一看就不是還在下雪的樣子了。
她應承的是雪停了就走,可這雪已停了一日有餘,她還沒走。
說好的話沒能算數,千鐘有點心虛地轉回頭來,挪了挪身子,徹底將那方窗子擋在他視線外,才壯著膽子說了聲沒有。
莊和初叫她這睜著眼說瞎話的膽色逗得笑意一深,“沒有嗎?”
“沒有,真沒有。”見他沒有生氣的樣子,千鐘心裡一定,又大著膽子往前湊了湊,靈秀的眉眼間掬起一捧殷勤的笑,笑裡閃著星星點點的狡黠,比窗紙上的天光還要晃眼。
“大人,您想讓雪停嗎?這雪停不停,您說了算,您要是想讓雪停,我馬上就讓它停了去。”
莊和初笑著搖頭,“不想。”
那伏在床邊亮閃閃的笑容一下子又明燦了幾分,有些小心地道:“那,您就讓它再下幾天……再下好幾天吧,您看好不好?”
“好。”
真好。
這雪再不要停了才好。
懸著的一顆心落定,連同身上也覺得舒坦了許多,莊和初抬手推開被子,撐身欲起,千鐘忙搭手扶過他,一邊給他借力,一邊伸手拽過隻靠墊,挪到他腰後扶他靠穩,又轉手拿過搭放床尾的一領外袍披過他肩頭,還順手攏出他壓在衣下的頭發。
一應動作還不大順暢,但一步也不差,一看就是經人指點過的。
方才聽她說三青三綠的去向,莊和初隻當是二人臨時出去,她才幫忙照看一會兒,但眼下看著,該不是這麼回事了。
再聰明的人,看會這些一不是一時半晌的事。
莊和初詫異地看著那一通忙罷又幫他把被子往上蓋了蓋的人,“這兩日,你一直守在這裡?”
“是呀。”
“是薑管家的安排嗎?”
“不是薑姑姑。”將人處處料理好,千鐘轉去茶爐旁倒出一杯熱水,捧來送到莊和初手上,才道,“是郎中臨走前特意囑咐我的,要我一定好好守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