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看就是吃剩的半個,讓店家抓個正著,人贓並獲。”
莊和初笑意微深,依舊和氣,“你既常日巡街,可曾見有乞討之人會將飯食留一半在碗中?何況依你所言還是偷來的飯食。”
“那可能是一時沒吃得完——”孟四方話沒說完就自己斷了。
這一轉眼的工夫,那坐在莊和初對麵的人已經一聲不吭地把滿滿一盤包子全都吃完了,還意猶未儘地吮著油汪汪的指尖。
顯然,彆說一個包子,就是給她一頭牛,該也不會有一時吃不完這種事。
千鐘肚子填飽了,心裡也澄然一亮。
難怪莊和初早先不肯告訴她。
如果預先知道是這麼一出,她免不得會懸心在場這些人的反應,雖然礙不著吃包子的事,但那不自禁流露的心緒,怕是躲不過謝宗雲的一副鷹眼。
讓人看出有預謀,有準備,那這佐證就不能作數了。
莊和初也不急著再說什麼,溫然笑著,從袖中摸出一方手絹,給對麵的人遞過去。
千鐘心有餘悸地接過手絹時,正對上那雙柔如桃花又深比古井的眸子,心頭不由得又冒出一個無憑無據卻又無比強烈的直覺。
或許,這兩個官差出現在這包子鋪,根本就不是什麼意料之外的事。
今日一切,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出乎他的意料。
這怎麼可能呢?
就算這人藏著一身高絕的武功,也是不可能的。
人就是人,一個人能意料到的事,是要仰賴耳聞目見所收集來的點點滴滴決定的,而一個人的耳目能夠到多遠,一定是有數的。
要說他是借了一雙耳目放在這裡,專門盯著這倆官差進來包子鋪,才去告訴他的,那就更不可能了。
從他們來時馬車的腳程上估計,再看他們進門時這倆官差才剛吃到半截,也能知道,這倆官差走進這包子鋪來吃包子,必定是他們從莊府動身之後的事。
這一路上她一直和莊和初同乘馬車,可沒見有人給他遞過消息。
除非……
千鐘暗自琢磨的工夫,孟大財糊裡糊塗聽到這會兒,總算也聽出點兒情況不妙的意思了。
“哎呀謝參軍!這宗案子,那天可是在京兆府大堂上正經審過的,犯人也認罪畫了押的,京兆府判案,一向都是秉公執法,照章辦事,裕王坐鎮的衙門,那怎麼會有差錯呀?您說是不是!”
謝宗雲一雙醉眼瞥著孟四方。
裕王坐鎮的京兆府當然是不會有差錯的,但京兆府裡的人有沒有差錯,就是另一碼事了。
謝宗雲哼笑出聲,“這可說不好啊。要是有人自作聰明,枉顧恩義,動了點兒蠢得冒泡的歪腦筋,存心欺瞞呢?”
孟大財僵笑著,“誒唷小人怎麼敢呢——”
“那莊大人剛才提的疑問,你來解釋解釋?”
“呃……”孟大財的笑臉徹底僵住了。
謝宗雲發的什麼邪火,孟四方心知肚明,自己這門兒倒黴催的遠房親戚是個什麼腦子,孟四方也一清二楚。
這事兒不捋出個像樣的條理來,他怕是麻煩大了。
趕在孟大財真憋出點兒什麼要親命的解釋之前,孟四方急忙從麵前盤子裡抓起個包子。
“莊大人,謝參軍,卑、卑職能有個解釋!”
“孟官差請講。”莊和初還是一團和氣。
千鐘也從自己的思緒裡收回神來,朝這孟官差看去。
孟四方硬著頭皮原地咬了口包子,小心地繞過謝宗雲,緊張之下有些順手順腳地朝著門口挪去,邊挪邊解釋。
“就是……那天有人邊吃包子邊往外走著,吃到半截,正走到門口,一看外頭有個小叫花子,就把這半個擱她碗裡了。湊巧,她正睡覺,沒看見,店家正忙活,也沒看見,結果就……店家一出門隻看見她碗裡有半個包子,她也說不明白包子是哪兒來的,就,生出了這場誤會。”
孟四方結句時,在這“誤會”二字上格外使了幾分力氣。
這番解釋聽來合情合理,又經由孟四方這麼一比劃,真實得好像就發生在眼前一樣。
若是誤會,那店家沒有告錯官,他也沒有抓錯人,隻是公堂上主審的官員沒有查清此事原委就下了判,罪責也就不在這小小的包子鋪中任何一人身上了。
可又仿佛有些什麼不對。
千鐘還在思量著,孟大財已反應過來,搗蒜似地連連點頭。
“是是是……是這樣!小人、小人應該是誤會了,誤會——”
莊和初笑笑,“孟官差言之有理。可昨日之事又當如何解釋呢?”
“昨日?”孟四方一愣,“昨日……何事?”
“店家,”莊和初依舊和顏悅色,“莊某尤記得,你說千鐘姑娘昨日是第二次來你這裡偷盜,那麼發現的過程,可是與半月前告官那次一樣?”
“昨日……昨——”
孟大財還沒斟酌好說辭,莊和初目光朝千鐘一遞,千鐘立時會意。
“是!還是那樣,我一睜眼,碗裡就有半個包子了,我——”千鐘搶在店家前麵開了口,說著說著卻忽然頓住了,臉上漲紅起來,似羞愧又似懊惱。
要是早知連昨天的事也要一起論個清楚,這件事,她該早點兒從頭到尾跟莊和初說上一遍的。
“無妨,如實說來就是。”莊和初溫聲道。
千鐘攥著手絹,垂頭小聲道:“我怕再被說是偷的,又要抓我去見官,就想趕緊吃掉,剛拿起來,店家老爺就看見了……”
她當時想著,橫豎是躲不過一頓打,便不管不顧地把那半個不知哪兒來的包子塞進了嘴裡。
之後,就是莊和初坐在馬車裡看見的那般慘景。
“謝參軍明察啊!小人也隻是按常理推想——”
“自然不是。”莊和初淡聲打斷孟大財,“若按常理推想,昨日風疾雪惡,你這鋪中即便有一二食客,也定不會有人如孟官差方才那般邊吃邊往外行,又何來的半隻包子賞人呢?”
“這……”
孟大財一時語塞,連帶舉著半隻包子的孟四方也呆在了門口。
寒風從外撲進來,撲得他身上陣陣發冷。
“何況,昨日你曾說過,我那一份,是為你開張的,也就是說,昨日在我之前,你這鋪子還沒來過客人。”莊和初溫聲徐道,“除非,那話是你誆騙我的。”
“不不……不敢!小人不敢誆騙大人!”
這樣一來,事情經過就肯定不是孟四方解釋的那樣了。
必然還有種合乎情理的解釋。
莊和初話止於此,目光含著笑意朝謝宗雲一送。
這是一個明晃晃的“請”字。
不是請他來主持公道的請。
是請笑納的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