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昉輕咳一聲,低低道:“柳四娘的案子判下來了。”
沈憐雪端著茶杯的手一頓,少傾片刻,她抬頭看向裴明昉。
裴明昉看向她,一字一頓道:“開封府判她殺害女婿方言之和其外室殷氏有罪,但念其為人長輩,而方言之又以贅婿身份欺瞞沈氏,未判死刑,改為流放三千,終身不得歸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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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四娘的判罰,倒是不輕不重,若是外人看來,或許會覺得輕判,但沈憐雪卻以為,這或許比死刑更叫柳四娘痛苦。
沈憐雪聽完之後並未如何歡天喜地,也無悲憤怨懟,她隻問裴明昉:“大人,這案子是誰判的?”
她隻要聽了這判罰,一下子便抓到了關鍵所在,裴明昉眼眸裡有細碎笑意,他溫言道:“是靖王親自主持。”
沈憐雪點頭:“那就對了。”
“還是沈雨靈最了解柳四娘,知道她心底深處最恐懼什麼。”
裴明昉安靜看著沈憐雪,聽她娓娓道來,聽她冷靜分析,即便隻是尋常的晚時夜話,卻也讓她整個人閃爍著動人的光芒。
那光芒並不耀眼,卻如同瑩瑩星芒一般,溫柔撫慰人心。
沈憐雪沒有注意到裴明昉的目光,她隻是思索道:“柳四娘從邊疆廣陵出生,從小過夠了苦日子,後來邊疆大亂,又遇災荒,兜兜轉轉來到汴京,這才逐漸裹上好日子。”
“對於柳四娘來說,離開汴京回到廣陵,剝奪她耗費大半生所奪取的沈家,簡直比殺了她還會令她痛苦。”
沈憐雪如此說著,竟然輕笑出聲:“還是親母女,倒是了解彼此。”
裴明昉聽到這裡,不由有些驚訝:“我以為,沈雨靈去攔靖王的車,是為了讓他可以輕判柳四娘,而如今的結果,似乎也是靖王網開一麵,給柳四娘留了一條命。”
“但依你所見,此番其實是沈雨靈報複柳四娘,但為何呢?”
裴明昉對這幾個人完全不了解,他會如此關注沈家之事,也隻因為沈家同沈憐雪母女有關,他關心沈憐雪和女兒,就會注意到沈家。
更多的,沈家這些人都是什麼性子,他無從了解,也不想了解。
他隻要知道他們都不會有好下場,就足夠了。
沈憐雪看了一眼女兒,若有所思道:“有可能是為了方言之,也有可能是因為柳四娘做過什麼對不起沈雨靈的事。”
“離彆多年,我也猜不透了。”沈憐雪道,“這一家子,真是……”
真是一個比一個奇怪,一個比一個讓人避之不及。
沈憐雪這話沒說出口,但裴明昉卻聽出她未儘之言,低低笑了一聲,道:“無論如何,隻要柳四娘如今痛苦萬分,那便夠了。”
沈憐雪點頭:“是了,對我來說,對團團來說,亦或者對大人來說,這都足夠了。”
裴明昉見她把自己也納入其中,低下頭摸了摸鼻子。
他今日是很疲憊,說了很多話,簽了很多的折子,甚至還進了一趟禁中,見了一麵病入膏肓的官家。
如今朝廷局勢錯綜複雜,因為有尤家在,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支持靖王者甚多。晉王雖也有支援,但畢竟年輕懦弱,在朝中便有些舉步維艱。且他身子骨同官家彆無二致,這大半年似是因壓力太大,以至也纏綿病榻,瞧著便無帝王之相。
裴家在這些著急站隊的黨羽之間左右不靠,隻堅定自己的立場。
他們效忠的並非一人,而是大宋。
如此一來,裴明昉身上的壓力便甚囂塵上,以往時候,這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不會出現在裴明昉麵前,但現在,那些人的態度已經明白表露。
他們都在逼他站隊,都在逼他選出下一個官家。
裴明昉一貫冷言少語,他是政事堂的異類,效忠的永遠隻有官家和大宋,沒有人可以逼迫他做出選擇。
但現在……
裴明昉眯了眯眼睛,低頭捏了一下眉心。
他們已經大膽到觸碰裴家軍,觸碰邊疆的布防,裴明昉就不能坐視不理。
沈憐雪看他頗為疲憊,聲音也放低幾分:“大人,若是累了,回去早些休息。”
裴明昉長舒口氣,端起她遞過來的桂花露,豪邁地一飲而儘。
“多謝娘子。”
他如此說著的時候,聲音溫柔得如同春日裡剛花開的甘泉,涓涓流淌心間。
“累,其實也隻是心累罷了,朝廷裡來來回回不過那些事,隻是麵對的人心變了。”
裴明昉並不掩飾這些,對沈憐雪母女兩個都是有話直說:“如今官家已經無以為繼,隻看能到何時,隻看儲君如何選出。”
“也就在今年了,待入了冬去,大抵一切都會結束。”
裴明昉又吃了一碗桂花露,長舒口氣。
沈憐雪安靜聽了一會兒,正待勸慰兩句,卻聽邊上的女兒開口:“爹爹,其實這些人要做什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能否轉變。”
沈如意倒是知道這部分劇情,但她並不想事情按照原書中的劇情走。
因為那個靖王,著實令她討厭。
但在原著中,所有的內容都圍繞著靖王和蘭嬸嬸的感情而走,在沈如意看到的那些篇章裡,雖還未寫到最終的繼承大統,但靖王的儲君之位已經十拿九穩。
大抵是因為他是那本書裡的男主角,是當之無愧的運氣之王,所以即便他性格乖張暴戾,根本就不是明君人選,依舊有那麼多人支持他,毫無理由地就站在了他那一方。
這些事,似乎隻有沈如意知曉。
她看著不解的父親,終於還是開口道:“有些事,其實也沒什麼常理可循,但事已至此,我們就隻能尋找到那個改變的機會。”
小姑娘清脆的話語和篤定的語氣,讓裴明昉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所說之事是那麼深奧而玄妙,即便是飽讀詩書的文人墨客,似乎也說不出這樣的話語來。
但她偏偏就是說了,還說得篤定又堅持。
裴明昉緩緩抬頭看向女兒,在她清澈的黑葡萄一般的眸子裡,看到了純粹的鼓勵。
那種鼓勵,很令人心動。
裴明昉沒有問女兒到底知道什麼,亦或者她的這種奇異之處究竟是為何,他隻是很認真地看著她,同她道:“謝謝團團,我知道了。”
沈如意看父親聽懂了她的話,咧嘴笑了。
她眉眼彎彎,笑容甜蜜而可愛:“爹爹,注定好的結局,也是可以更改的,我能成功,你也可以。”
父女兩個的交流頗為深奧,沈憐雪聽懂了女兒的話,卻沒有多言。
待聽到這一句時,她心中微動,突然會一起了去歲的那一天。
那一日,女兒是哭著醒來的。
那一日之後,她們的生活由此轉變。
從那時起,她慢慢從過往的陰霾裡走出來,走向光明,走向未來,走向一個美好的結局,但若是沒有那一日呢?
若是沒有女兒層出不窮的菜譜和靈感,沒有女兒的鼓勵和支持,似乎也沒有現在這一切。
沈憐雪垂下眼眸,突然有所了悟。
裴明昉沒有注意到沈憐雪的頓悟,他隻是認真看著女兒,低聲道:“團團,這些話,以後隻能同我跟你娘說,其他人……無論是誰,都不要講。”
父親的鄭重,讓沈如意很是有些驚訝。
不過她很快便衝著父親笑起來:“爹爹,我也隻會同你跟娘說呀,旁人怎麼會聽我的話呢。”
裴明昉鬆了口氣,他伸手在女兒頭上拍了一下,然後輕咳一聲,啞著嗓子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爹爹一直都知道,隻還是會擔憂。”
“如今汴京局勢動蕩,朝中亂成一團,許多事都讓人意想不到,”裴明昉道,“我少有空閒,會疏忽對你們的關照,心裡是很歉疚的。”
裴少卿道:“爹爹向你跟你娘道歉。”
他曾答應過要照顧好母女兩人,但如今事與願違,不過剛剛相認卻又因事耽擱,裴明昉心中到底是愧疚的。
沈如意沒想到最後竟聽到了裴明昉的道歉,她看了看母親,見她垂著眼眸,麵容沉靜,唇瓣似還有些笑意,便伸出手,在父親的手背上拍了一下。
“我知道爹爹有大事要忙呀,”沈如意眯著眼睛笑了,“我爹爹是宰相大人,為國分憂,為民請命,團團很驕傲的。”
她道:“而且團團知道,爹爹心裡有我們,何必去在意那些表麵功夫呢?”
這孩子是真通透。
她平日裡總是笑嘻嘻,可愛又頑皮,似乎總是透著天真的稚氣,但她內心深處,其實什麼都明白。
也可以說,這小姑娘還是有些表裡不一的。
裴明昉同她說了這片刻功夫,心裡的那股火氣都被澆滅,整個人都安靜下來。
早朝時的那些嘴仗,在他這裡似乎都不重要了,他們愛如何如何,他做他的差事便可。
如此想著,裴明昉正要同女兒道謝,就聽沈憐雪開了口:“大人,您是應該多休息,聽著您的嗓子都有些啞了,回去後還是吃些湯藥。”
“冬春交替,最易傷寒。”
沈憐雪關心的話,讓裴明昉心中越發溫暖,他看向沈憐雪,這一次倒是沒再多言,起身衝她長躬到底。
“多謝娘子,我會的。”
裴明昉把話說完,自覺深夜將至,他也不好多留,便道:“柳四娘的案子已經定論,刑部和大理寺複議過後應該不會有變更,大約這三五日,她就要被發配邊關,你還要見她嗎?”
沈憐雪想了想,道:“大人可派人告訴我在何處,我若是得空,也想看,就去,若是不得空便不去。”
“她對於我們來說,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裴明昉點頭:“好,聽你的。”
他如此說著,起身推門而出,讓沈憐雪不必多送,徑自下了樓去。
天上明月皎皎,星輝落了滿地。
月光灑在裴明昉高大的背影上,映襯出一個明亮的偉岸的身軀。
他的背很寬闊,身形很挺拔,也很高大。
月光之下的,是大宋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