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這樣的情勢,如果拒絕議和,就等如宣戰……不僅是你祖父,這些時日,盧、崔、薑等等世族都因議和建交之事焦頭爛額,實在難想到萬全之策。我悄悄跟你說,但也隻出於我的推測,你祖父的想法還是不願讓殿君涉險的,因此一直在思索如何跟北漢使臣談判,但不知為何,翁爹他主動去拜訪顧公,顧公卻拒而不見,這事恐怕是真難辦了,如果連顧公都傾向於議和建交……說不定陛下已經有了決斷。”
薑女君其實有些欲言又止。
自從虞皇後遷出了顯陽殿,範陽盧氏內部也產生了波動和疑慮,不少人都在擔心陛下已經動了易儲的念頭,太子已經有如麵臨絕壁深淵了,他們都在擔心如果儲位有變,家族會被牽連,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此節骨眼上,北漢使團竟然提出讓神元殿君出使漢都,就連範陽盧族內,意見看法也難以統一。
“繼兒現在打算著憑靠著和王節的舊交情,套問出北漢王究竟能否信守承諾,隻是……王節也沒個確實的說法,似乎根本不關心建交與否。”
盧繼是婉蘇的兄長,和王節也算相交多年了,突然被王節疏遠,在此時局勢下,不得不讓範陽公盧遠關注——孫子孫媳間夫妻不和都不至於讓他關注,倒是孫子和彆人家的孫子突然岌岌可危的友誼讓他牽腸掛肚……
人活得越久,果然什麼什麼奇事都可能遇見。
棋局越亂,就越需要一個人落子堅定,不知不覺間,文武百官都開始向皇帝陛下行注目禮了。
盧遠在經過深思熟慮後,還是提出了心中的憂慮,他覺得薑泰心懷不軌,主張繼續談判,橫豎北漢以主持祭祀為借口,可其實,祭祀大典不應由女子主持,他話音未落,立即受到了賀遨的激烈反對,賀遨說不出有理有據的理由,憑仗是嗓門大,說話糙。
鄭備一直衝三皇子使眼色。
三皇子和鄭備毫無默契。
吵來吵去,吵去吵來,就是吵得厲害,難題依然留著,文武百官最後就隻能盼望著皇帝陛下乾綱獨斷了。
皇帝陛下請薑漠吃飯,采用了硬談判的方式:“祭拜皇陵的典儀,不應由女子主持,我朝的宗正卿熟諳禮製及各種儀程,可出使長安佐助友邦祭典,如此,也更加合乎規範。”
“神元殿君雖是女子,但畢竟是神宗皇族唯一後裔,既成殊例,就沒有必要遵照慣例了吧?再說神宗皇族曾是天下的共主,如今亦當受七國供祭,正因為如此,我國陛下才認定隻有相請神宗後裔前往先祖列宗的皇陵主持祭典才顯虔誠,貴邦的宗正卿……畢竟是大豫的臣公,隻能佐助操持祭典,卻不能代替神元殿君擔當主祭之責,神宗族的皇陵,可是已經有數十年之久,都未曾正式舉行過祭典了,就連我朝君王,也慚愧不夠資格代主祭祀,大豫的臣民當然也希望大祭之後,能得上神先帝的庇佑,還望陛下再斟酌。”
薑漠竟能說出這麼光明正大的一個理由來!
神宗軒氏,其實是軒轅黃帝的後裔,華夏上古的三皇五帝,於今而言,仍被華夏君臣子民奉若神明,而建立大濟的軒氏源於軒轅氏是有據可考的,因此雖然大濟已經亡國,軒氏一族跟其餘的亡國之君是不能相提並論的,薑漠那番話,就不能被定義為強辭奪辯——就算匈奴、羌氐等族從前才不會跟華夏子民一樣將三皇五帝奉若神明,但他們現在可不是生活在草原大漠上的遊牧部族了,他們現在紛紛占據了中原華夏的城邦作為自己的都城,願意“入鄉隨俗”,東豫皇朝豈能反過來斥責他們無理取鬨?!
講道理,西豫亡國,也的確是“順應天意”。
“喝酒喝酒。”司空通一時間無法駁辯,笑著舉起了酒盞。
薑漠喝著酒,卻仍在努力談判:“神元殿君身份尊貴,陛下擔心殿君遠去敝國發生閃失也是情理之中,我朝國君之所以遣小王來使,也正是為了顯示誠意。舊歲時,陛下令端止公子使漢,提出借兵夾擊江克叛軍,經小王諫請,君父就有了與貴邦建交的心願,我朝國君篤信,就算國君不得陛下的信任,但陛下必不會疑心小王心懷不軌,小王可擔保,神元殿君這回出使定然平安順遂。”
司空通也喝著酒,卻覺酒水難以下咽了。
當時要不是大豫“借兵”,薑泰可沒這麼容易成功篡位,他當然不欠薑泰的人情,可對於答應“借兵”結果丟了儲位的薑漠,確實有失厚道。
把酒杯輕輕放下,司空通摸著胡須:“朕的確沒預料到支援叛軍的‘奇兵’,竟然意圖聲東擊西,可正因如此,的確對北漢現在此位國君……得位不正,不忠不孝,對君父、手足尚且如此,又豈有誠信可言?”
言下之意是:如果不是薑泰先摻和我朝內政,先助著江克叛軍擊潰了益州軍,大豫怎麼會找北漢王廷“借兵”呢?薑泰是你們北漢的王族,他篡了王位,總不能把責任都推給大豫。
薑漠聽懂了豫帝的話,卻裝作沒聽懂,還順著這話說:“陛下隻要信得過小王,小王可留在建康為質,等神元殿君平安歸來大豫之後,小王才辭行歸國。”
北漢又讓了一大步,這下子東豫還能如何呢?
哪怕是鄭備,也不可能當著薑漠的麵說出“你那兄長巴不得你死在建康,你哪有人質作用”的誅心之辭了,更何況鄭備這隻老狐狸根本就沒想過出頭主戰,長平鄭出頭,太容易成為眾矢之的了,唯有角宿君開口,才能避開“主戰”這個話題,隻局限於男女間的傾慕,護著神元殿君不涉險境,如此就算北漢串聯其餘五蠻發動戰爭,就算戰況不利,也追究不到長平鄭的頭上來。
真心實意想著解救神元殿君的危難的人,仿佛就隻剩一個盧遠了,隻可惜他也實在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計策,跟親友們商量著商量著,居然導致崔琰的態度都大有改變。
“我倒是覺著,看鎮原王的言行儀表,既不是奸詐無恥之徒,更不至於愚鈍無知,雖然北漢王的心思,看來是毫不在意鎮原王的安危,甚至還有不良的居心,可如果真是咱們之前判斷那般局勢,鎮原王又怎麼可能主動提出留在我朝作為人質?
而且北漢王雖然為篡位,可畢竟於蠻夷部族而言,其實這樣的事體並不鮮見,蠻部過去可不尊儒學,涉及漢位之爭,多靠的是名望軍力,就連鳴鏑弑父的事件,實則也發生過許多起了。
可現在這位北漢王,因為啟用漢臣,開始重視名義的正統性,才至於隻是逼其父讓位,不僅不敢弑父,也不敢對鎮原王痛下殺手,他任命鎮原王使臣,鎮原王又不遺餘力促成兩國建交,北漢王如果不顧鎮原王的死活,扣押神元殿君於長安,北漢的那些部領可有不少仍是效忠於太尊和鎮原王的,必定不會甘休,因此,北漢王的用意,應當僅隻是要利用神元殿君主持大祭典,使得他爭獲王位的行為更加名正言順,更大的利益是,如果北漢借大祭典的名義,邀請北趙、北齊各國都遣使參加,就可憑借神宗皇陵座於北漢的好處,限製趙帝這六部之主的權威。”
崔琰這番話的意思是,北漢扣留神元殿君並不能獲得實際的好處,那麼神元殿君就必然能夠平安返朝,沒有風險,當然應該答應北漢提出的建交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