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移, 烏雲遮蔽, 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安國公府後園倚翠亭, 侍女將四角的宮燈陸續點燃, 照亮了亭中一方天地。
一個容貌秀麗,宮裝打扮的少女正在衝茶。
纖纖素手執起蓮花鑄鐵壺, 滾燙的茶水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從壺嘴中傾出,落入建窯黑釉兔毫盞中, 另一手執著茶筅,極有節奏地擊拂著。四溢的香氣中, 雪白的茶沫泛起, 浮於茶盞四周, 黑白分明, 色澤誘人。
穿紅色團龍圓領袍的老者端起奉於麵前的黑釉兔毫盞啜了一口, 愜意地眯起雙眼:“偷得浮生半日閒, 雨中品茗,坐看夜色, 委實彆有一番韻味。”
蕭思睿手中白子落於棋盤, 頭也不抬地道:“也就您講究,來臣這裡, 還要把沏茶的人都要特意帶來。 ”
紅袍老者瞪了他一眼:“你還敢說?要不是你小子隻喝白水,朕需要如此嗎?朕也沒少了你的俸祿,更沒少賞你好東西,你就不能多養幾個人?偏要把好好的茶給糟蹋了。”
這紅袍老者竟赫然是當今天成帝。他素來喜歡微服出宮, 去幾個重臣之家,今日在宮中無趣,興致一來,便帶了人直奔安國公府。蕭思睿下衙回府,剛剛脫下朝服,就聽說這位來了,隻得匆匆再穿上,前去接駕。
天成帝也不是第一回來安國公府了,一來便嚷著要吃曹七娘拿手的魚羹。蕭思睿無奈,隻得留他用了晚膳。好不容易伺候得這位滿意了,卻下起雨來。天成帝索性不急著回宮,拉著蕭思睿到倚翠亭下棋聽雨,也就有了先前那一幕。
此刻,聽到君王抱怨,蕭思睿麵色淡淡,隻作不聞:“該您落子了。”
天成帝被他堵住話頭,一顆黑子拈在手裡盤弄,並不落下:“朕知道你不耐煩這些,可你堂堂一個國公,總不能一直如此。”
這小子,能一眼辨出什麼馬跑得最快,何種金鐵所造兵刃最為鋒利,也知道怎麼在最短的時間內打造出最精銳的軍隊,卻偏偏在這些富貴享樂之事上興致缺缺,無趣之極。
蕭思睿道:“臣隻願為陛下守住這大好河山,其它又有什麼要緊的?”
天成帝歎氣:“你啊。看來文成說的對,你這府上還是缺了一個女主人幫你打理家事。你都二十好幾了,彆信那些江湖術士的胡謅,該娶妻還是該娶。”他說的文成乃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陸文成,也就是俗稱的宰相。
娶妻嗎?蕭思睿微微恍惚,眼前驀地浮現那人含笑凝睇的模樣,粉麵玉頰,杏眼流波,淺淺的梨渦仿佛盛著美酒,令人生醉。
上一世,他心中有她,遲遲未娶,後來他終於如願得到了她,卻因為她的身份,終究不能讓她冠以他妻子之名。這一世,他不願重蹈覆轍,強行斷絕了和她的一切可能,隻是,他竟想不出如果不是她,他的妻子應該是什麼樣的。
天成帝手中的黑子終於落下,隨口提到:“前兒皇後提起,晉城與你倒是年歲相當,脾氣雖然大了些,但你能製得住她,倒還算得上般配。你也沒旁的親人,若願意,便讓喬太夫人為你做主。”
蕭思睿沒有接口,又一子落下,收了一片黑子,淡淡道:“陛下輸了。”
天成帝低頭望去,果見盤中一片白,黑子大勢已去,不由跌足道:“你小子也忒狠了些,就不能讓讓朕這個老人家?”
蕭思睿道:“開局時,不是陛下叫我拿出全部實力,不許相讓的嗎?”
天成帝啞然,伸手拂亂棋盤道:“不算不算,再來一局。”先前所提與晉城長公主結親之事自然而然被岔了過去。
*
雨勢愈大,連綿而下,天色昏昏,宛如黑夜。
燕家。
雲鶻院中,榆錢兒被打落一地,牽牛花濕噠噠地垂下了頭。
瑟瑟趴在窗前,望著院中的雨景,也在想著自己的親事。
她被叫去見了葉夫人。葉夫人看到她,喜歡極了,拉著她的手連連誇讚。臨走前和周老太君和範夫人約定,端午那天,幾家一起去春風樓蔣家定好的包間賞龍舟賽。
瑟瑟明白,這是有意結親,讓兩家長輩相看的意思了。
可這件事前世並沒有出現過。
她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了不同,心中不免有幾分忐忑。
抱月從外屋進來,將青銅燭台上的燭火點燃,原本昏暗的室內頓時光亮起來,輕聲問道:“二娘子,蕭大人送來的東西您要不要看看?”
瑟瑟回過神,白天蕭思睿賜的那個沉甸甸的匣子,因為去見葉夫人,她還沒來得及看裡麵究竟是什麼。
她點點頭,抱月將蕭思睿賞給瑟瑟的匣子抱到黑漆刻花圓桌上。
瑟瑟走過去打開匣子,眼前頓時金燦燦的一片,主仆倆一時都驚呆了。
蕭思睿竟送來滿滿一匣子的金豆子。
瑟瑟頓時想起那回,她當著他的麵,用金豆子來幫燕駿還債時他的表情,不由心中複雜:他也太縱著自己了。這是知道燕家窘迫,變著法子貼補自己嗎?長者賜,不敢辭,這麼一匣子的金豆子,他以長輩的名義賜下,叫她連辭都辭不得。
隻是,他對她的好意,她受著著實心虛。
現在他當她晚輩,對她處處照顧,可都建立在他不知道她有前世記憶的前提上。若是哪一天他獲知真相……瑟瑟打了個寒噤,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了。他現在待她越好,等到知道真相的那天就會越憤怒,得找個法子不著痕跡地疏遠他才行。
這樣看來,定親的確是個最好的法子。隻是這人選?
瑟瑟想到了蔣讓。
如果拋卻其它,單純地考慮這樁親事,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前世,她嫁了兩次,都不得善終,今生早就下定決心要遠離皇家,再也不要卷入那些紛爭。蔣家清貴,蔣父一心教書育人,不理政事,蔣讓性情溫和,人品也足以信任,嫁給他,至少能求得安穩。
她外貌再天真嬌憨,內心卻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姑娘,還想著不切實際的情愛。夫妻之情,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要做到應該不算難?
外麵忽然傳來脆生生的叫聲:“二妹妹……”聲音戛然而止。
瑟瑟從沉思中回神,扭頭望去,就見二嫂連氏拿著一把收起的傘,披著水汽,踏著木屐,站在內室門口,呆愣愣地望向裡麵。確切地說,是望向匣子裡的金豆子。
這樣一匣子東西,在燕家這樣的人家,著實太紮眼了。
瑟瑟不動聲色,隨手將匣蓋合上,起身笑道:“二嫂,你怎麼過來了?”
連氏的目光依舊不受控製地往匣子上走,心不在焉地道:“好妹妹,我今日才知,你二哥這個沒出息的,竟然動用了你的私房。”她定了定神,從懷中取出一個錢袋,遞給瑟瑟,“他也忒不像話了,你能有幾個錢?他不好意思見你,這裡麵是他讓我拿來的二十兩銀錢,妹妹快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