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內,身著鬆垮衣衫、發絲淩亂的半百老人坐於書案前,手握畫筆,閉目沉思。
在他身前是敞開的大窗,窗子外清池照影,楊柳依依,蔥蘢嫩葉掩映著池對岸的曲折木廊,不用添加多餘裝飾,天然便是一幅寂靜閒適的庭院風景畫。
謝閒闔眼嗅著穿堂夏風,幾縷亂發飄逸在耳側,騷著臉頰脖頸,他卻毫不在意。
片晌後,他倏然睜眼,喟然歎息。
“樹欲靜,而風不止。”
仿佛是為了映襯他的感歎,少時,一道人影伴隨著“噠噠”木屐聲響急匆匆地衝進畫卷。
“阿父!”
謝閒半掀起眼皮看向窗外,便見他的四子正掛著明朗笑容站立於池岸旁。
因跑得過快,青年身上的細麻衣衫領口裙擺皆有些淩亂,卻絲毫不影響他的俊美風度。
謝閒輕輕歎氣,垂下視線,提筆在畫紙上描繪楊柳綠葉:“何事如此急躁?”
謝皎喘了口氣,抬起手衝窗內行禮:“阿父勿怪,兒並非有意攪擾阿父作畫,乃是收到阿弟來信,過於喜悅才失了儀態。”
謝閒畫筆一頓,抬頭看向謝皎手上的信函:“阿愔來信?”
“不錯,今日辰時才送到的。”
“快拿來給我。”
知曉父親對於弟弟的思念,謝皎立即將信從窗戶遞了進去。
待他父親拆開信件,取出箋紙一陣後,他便忍不住問道:“阿弟上次來信,說尋到了醫治之藥,已穩住病情,那他可有計劃搬來衡川?”
片刻後,謝閒放下信箋,輕輕搖了搖頭。
“提都未提?”
“他說要留在巽陽。”
謝皎皺了皺眉:“阿父不如寫信勸勸他,或是為阿弟在朝中尋個清閒職位,巽陽……終歸是離匈奴太近了。”
謝閒雖也擔憂幼子安危,但終究還是決定尊重孩子選擇。
他一邊慢條斯理地將信箋折好,放入一旁的木匣中,一邊口吻平靜道:“阿愔做事一向有主張,他既然決定留在巽陽,想必有他的理由,吾等強加乾涉,怕是要惹他不痛快。”
聽父親這麼說,謝皎也隻好放棄心中念頭,旋即問道:“那阿弟在巽陽可有什麼缺的?我命人送過去。”
“他未在信中提起,不過北地戰事頻發,巽陽現在正缺糧,你可送百石穀米過去,其餘的南邊特產也可多備一些,還有我前些日子得來的那珊瑚樹和玉如意,也一並送過去。”
“諾。”
“對了,”謝閒突然抬首,問,“薑殊此人你可了解?”
“薑殊?”謝皎反應了幾秒,“您說薑崇德之子?”
“不錯。”
謝皎尋思片刻,回道:“兒隻聽說過他的一些傳聞,未曾見過其人,不過薑殊的二兄我見過一麵,印象中是良善溫潤、易於相處之輩。”
說完,他又疑惑問:“阿父為何問起此人,可是阿弟在信中說了什麼?”
謝閒卻未回答,再次低下腦袋提起了畫筆,衝窗外懶洋洋地擺擺手道:“無事了,你且離去吧,彆站在此處亂我畫卷。”
“……”
謝皎無言,莫名有一種被父親利用完就丟棄的感覺,並且丟棄的時候還有一些嫌棄。
不過他也習慣了,在父親心中,唯有阿弟那般高雅不沾半點塵世汙濁的美姿才有資格被他融入畫中,而像他們這等凡夫俗子,站在此處便是破壞風景。
雖說有些區彆對待,但謝皎並不覺得難過,因為就連他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
俗世中人,但凡見過謝七弦,誰還能瞧得上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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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來,雍州援軍不日將抵達密陽,屆時興郡危機便可暫緩,吾等需趁此時機修築城牆、堡壘,廣積糧食……”
薑恪在主座上提綱挈領地講述接下來幾個月的規劃,薑舒借著喝茶的動作偷偷打了個嗬欠。
今日一早剛到官署,屁股墊子還沒坐熱,他便被喊來了正堂開會。
由於會議時間過長,彙報完倉曹事務後,薑舒便有些困倦起來,儘管他一再提醒自己集中精神,思維仍不由自主發散。
昨晚不應該刷那麼久論壇的,以至於現在困得嗬欠連天。
但這也不能怪他,著實是那些玩家太能折騰了,他不得不時刻注意著。
此時距離第二批玩家上線已有十日,正如他當初所預料,選擇士兵職業的玩家果然沒幾天就忍不下去了。
誠然,士兵的日常任務非常好做,隻要參與每日的訓練便可獲得幾倍於種地搬磚的經驗和積分,但軍營生活實在太累了。
起初玩家們以為NPC所說的操練就是走個流程,畢竟玩遊戲嘛,全息遊戲也是遊戲,誰會當真。
但沒想到,這營中的操練竟然是實打實的操練!
自從進入兵營,他們每日都要進行負重、摔跤、射箭、兵器、列陣等多個方麵的訓練,再加上有了步驚雲這個教官的提議,原本的練習中又加上了耐力跑、俯臥撐、站軍姿等項目。
一整天訓練下來,玩家個個骨頭都跟散架了似的,連走路的力氣都耗儘了。
玩遊戲玩得跟軍訓一樣,這誰能受得了,於是沒過幾天,一群玩家便聚集一塊,謀劃起了逃營。
他們自己逃還不夠,還要攛掇NPC一起逃,畢竟逃的人越多,被抓住的幾率就越小。
原住民自然不會跟著他們瞎胡鬨,營中生活雖苦了些,但起碼有吃有喝,不會餓肚子,大家本就是走到窮途末路了才會來參軍,進都進來了,還出去做什麼。
雖然沒能成功攛掇NPC參與計劃,不過玩家還是聚集起了一百多人,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集體逃營。
這場逃跑行動沒能成功,因為薑舒在論壇上看到了他們的計劃,並給其中的一個玩家發布了間/諜任務。
他給的獎勵很豐厚,那位玩家果然經受不住誘惑被策反,暗中把有人要出逃的消息告訴了魏灼,於是當晚所有人沒能跑出營地就被捉了回來。
玩家們不知道團隊中出了二五仔,還以為這是遊戲的設置,就如同一開始係統警告的,選擇“士兵”職業後,非死亡不可更改。
玩家自然不是那麼容易屈服於遊戲規則的群體,之後又秘密謀劃了兩次逃營行動,無一不被二五仔告密,無一成功。
最終,有人受不了自殺了。
兩日前,兵營一晚上自殺了三個人,死去的人還特意留下遺書,大義凜然地宣稱要用自己的犧牲為剩下的兄弟開辟一條充滿光明的自由之路。
這場自由的抗爭終於引起了魏灼的重視。
他可不知道玩家能複活,見營中有那麼多人忍受不了訓練,更有甚者寧願死也不想當兵,他心中感到悲涼,想著強留下這些人,他們也不會忠於軍隊,便索性放走了所有想要離開兵營的人。
一場鬨劇終於結束。
圍觀完全程,薑舒感覺自己像看了場年度越獄大戲。
早知道大家這麼反感軍訓生活,他當初就應該在“士兵”職業的注釋中加上一句“地獄難度,謹慎選擇”。
話說回來,因為昨晚吃了太久兵營的瓜,今日一早,薑舒在正堂見到麵容疲倦的魏灼時,心裡都有些同情他。
同時在心中暗暗慶幸,還好我是倉曹掾,不是兵曹掾。
正發散著思緒,坐在對麵的魏灼突然站起了身。
薑舒一下子醒過神來,還以為他要講述發生在營中的越獄事件,連忙聚精會神傾聽。
然而接著卻聽對方提起另一件事:“新一批兵士四百六十人操練已有所成,可協同郡兵剿匪。”
原來不知不覺已經商議到剿匪行動了。
薑舒恍然,安靜地聽著魏灼和薑恪談著剿匪之策。
其實也沒什麼可擔憂的,加上這一批新入營的士兵,郡兵人數足有八百餘人,在人數幾倍於對方的壓倒性優勢下,要剿滅那群賊寇並不難。
經過一番談論,剿匪一事定在了兩日後。
薑舒將此事記在心上,待回到曹署,便給所有“士兵”玩家發布了新任務。
【靠近官道的景況山上藏匿著一群羯人賊寇,他們膽大妄為,殺官兵,劫掠大軍糧草,府尹決定派出郡兵前去剿匪。
陣營任務:聽從兵曹掾魏灼的指揮,跟隨郡兵剿滅山賊。
獎勵:全程參與此次任務,便可獲得積分500、經驗5000、陣營貢獻值10。
在任務中有額外貢獻者可獲得額外獎勵,例:每捉住一個山賊,可獲得積分50、經驗500。
注:本任務為特殊事件任務,在剿匪行動開始到結束期間,玩家因外力致死,複活可免除一切負麵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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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槽,大型團隊任務!”
兵營之中,大夥正繞著校場長跑,突然有人吼了一聲,緊接著隊伍裡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臥槽聲與討論聲。
“哈哈,我他媽就說在兵營裡肯定有大型任務,這不就來了!”
“那群離開的要後悔死了,明明再堅持兩天就能接到任務了。”
“全程參與就能拿積分,那我劃劃水也沒關係吧?”
“抓一個山賊積分五十,那些山賊不知道夠不夠我們抓。”
“完了,我們玩家這麼少,肯定要被NPC瘋狂搶怪……”
當初參軍的二測玩家有三百多人,經過自殺逃營一事,如今留在營中的隻剩下了堪堪一百人。
這一百人因為是新人,大多都被分到了步驚雲的隊伍。
步驚雲跑在隊尾,聽到嗡嗡議論聲忍不住皺緊眉頭。
縱使知道大家隻是在玩遊戲,那些玩家也並非真的是他手下的兵,但他還是忍受不了這樣無紀律的行為。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步驚雲厲聲喊道:“肅靜!”
隊伍寂靜兩秒,隨即又慢慢浮起聲響,有人打商量道:“隊主,大家都是玩家,咱不用這麼入戲吧……”
“誰再說話,加跑十圈!”
頓然間,整個隊伍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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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曹要組織出兵剿匪,儘管隻出去十數日,倉曹也得安排好沿途糧秣。
幸好夏初新收了一批麥子入庫,否則怕是都拿不出什麼糧食讓他們出兵。
兩日後,四百郡兵加上新入營的四百六十名兵丁排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發前往景況山。
因為剿匪隊中有大量的玩家,薑舒坐在衙署之中,也可通過論壇實時了解隊伍的進程。
或許是這段時間軍營中的訓練起了效果,這一路上玩家倒也安安分分,沒折騰出什麼事。
五日後的清晨,剿匪隊順利抵達了景況山腳,在魏灼的安排下紮營休息,預備下午攻上山賊老窩。
而此時郡府內,薑舒的辦公室裡來了一位遊戲名叫張子房的陌生玩家。
這位玩家外在容貌約莫在三十左右,穿著乾淨麻布衣,留著兩撇上翹的胡子,麵容瘦削而目光銳利。
薑舒從未見過這種神態的玩家,對方看著自己時,就好似在審視一個後生晚輩。
老實說,第一眼看到此人,他就覺得對方在現實中的身份絕對不一般。
果然,這位張子房先生接下來交給他的東西也相當不一般。
他帶來的是三張白麻紙。
看到第一張圖紙上精細的手繪圖,薑舒頓時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上麵畫的是弓/弩,且是連發速射弩,可一次填裝二十支弩/箭,連續發射的那種,堪比冷兵器中的機關槍。
再看第二張圖紙,薑舒又是一陣心跳加速,頭頂冒汗。
剛才那還是冷兵器,這一下就跳到了熱武/器。
第二張圖紙畫的是鳥銃,也就是火繩槍。
不了解火器的可能會覺得這東西很落後,事實上,此物卻是現代步槍的原型,威力很大,使用年歲也很長,一直到抗/戰時期,還有人在使用。
薑舒深吸了一口氣,翻開第三張圖紙。
因為有前兩張圖紙做鋪墊,當看到第三張圖紙上的火炮時,他已經沒有那麼驚訝了,甚至還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看完三張圖紙,薑舒抬眸凝視張子房,問道:“先生知道這些武器該如何製作?”
在看圖紙時,他便發現紙上隻有武/器的構造圖與功能介紹,而無製作鑄造方式和材料配比等實際性的東西。
“既然能畫出圖紙,我自然知道要怎麼做。”張子房口吻從容道。
“你為何會把它們交給我?”
“我先去了兵營和兵曹,可惜長官不在,便有人提議讓我來找你。”
薑舒心道這位大概是看了論壇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起論壇上開始流行一句話:有新發明就去找倉曹掾薑舒。
“事關兵器營造,我無權定奪,需要將這些圖紙交給府君看過,先生可願跟我去見一見府君?”
“自然沒問題。”
聞言,薑舒當即起身對張子房道:“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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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玩家去正堂見薑恪,這是首次。
一路過來,張子房神色悠哉,腳步不快不慢,時不時停下望一眼風景,也不在乎帶路的人急不急迫,讓薑舒時而覺得自己像在帶著一個親戚家的長輩參觀古建築。
薑舒擔心待會兒對方以這樣的態度麵見薑恪,會把那脾性嚴肅的老頭惹火,便提醒道:“等會兒見到府尹,還請先生儘量恭敬些。”
張子房摸了摸胡子,笑道:“自然自然。”
事實上用不著薑舒提醒,當走進正堂,對上端坐於案前的薑恪的眼睛時,張子房心底便陡然地生出一股感覺——他們是同一種人。
同樣的奉獻一生為國為民,恪儘職守,鞠躬儘瘁。
隻不過他們一個生於現代社會,一個生於古代亂世;一個須發斑白、麵容蒼老,一個同樣老態龍鐘,外表卻披著層年輕玩家的皮。
張子房看到對方,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兩人無聲相望片刻,張子房低下頭來,拱手行禮,態度鄭重道:“在下張子房,拜見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