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惜從來不知道,神交可以這樣使人痛苦,也不知原來有人的識海可以糟成這樣。
那是一片荒蕪的沙漠,層層疊疊的野山終年燒著大火,流淌的河水是膿血彙聚,焦黑的土地用力碾開,叫人難以忍受,而謝道卿卻與之並存了許多年。
極致的痛苦與歡愉交織,最後痛苦漸漸壓過歡愉,段惜幾乎要被謝道卿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點燃燒灼,然後化為灰燼。
他的痛苦那樣濃烈,仿佛一個看不見的深淵,無休止地拉著她共同墜落,而她也在這種墜落中逐漸迷失,放任自己同他糾纏、共感、一起奔赴終結。
神識開始渙散時,她體內的自救禁製又一次起了作用,強逼著她猛地恢複清醒。段惜心下一驚,反應過來後立刻掙紮著,強行為謝道卿灼熱的識海灌入一股清泉。
涼意泛開,痛楚減輕了些,謝道卿恢複了些許理智。段惜不敢停下,繼續為他療傷,雖然元嬰的品級相對大乘而言,與杯水車薪無異,但多少還是緩解了他的痛苦。
一遍又一遍,忍受著即將被燒碎的痛楚繼續,終於在天蒙蒙亮時徹底昏死過去。
再次醒來時,依然是清晨,段惜感受一下身體內充盈的靈力,再低頭看向自己的胳膊——
衣裳已經換了,袖子下也沒有新的疼痛,想來原本受傷的地方,如今已經一片光潔。
暗室內一切如初,連牆上被劍氣刺出的痕跡都消失了,碎裂的梳妝台完好無損,窺天鏡靜靜擺在上頭。段惜眨了眨眼睛,抬眸看向桌邊靜坐的謝道卿:“我睡多久了?”
“五日。”謝道卿回答。
段惜微微頷首,一低頭,便看到腳踝上綁著鎖魂鏈。
……得了,辛辛苦苦謀劃這麼久,一夜回到原點。她扯了一下唇角,正是無奈時,謝道卿的衣角已經出現在眼前,她頓了頓抬頭,對上他沉鬱的雙眸。
“餓嗎?”他麵色如常,仿佛那晚的事從未發生。
段惜看到他的反應都恍惚一秒,還以為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但很快又反應過來:“何時清醒的?”
“傷了你之後。”
隻說了五個字,就沒有話了,段惜試探:“你不問?”
“沒必要,”謝道卿開口,“我本就不該奢求太多。”
段惜頓了頓,帶了些無奈開口:“對不起,又騙了你一次。”
她本來打算直接用曼陀妖粉,可想到他們當時關係本來就差,他心裡有所準備,即便被幻象刺激,也絕不會輕易失去理智,更何況想對一個充滿戒心的大乘修者下藥,簡直難於上青天。
為了成功下藥,也為了讓藥發揮最大的效力,她隻能步步為營,讓他一點點放下戒心,相信自己真的打算與他好好過日子了,再給他致命一擊,逼他理智全無,再殺了自己。
“你恨我。”一片寂靜中,謝道卿突然開口。
段惜頓了頓:“我沒有。”
“你恨,所以寧願死,也要玩1弄我,傷害我,想看我能痛苦到什麼地步,”謝道卿定定看著她,眼眸漆黑一片,“你看到了,高興嗎?”
段惜扯了扯唇角,不知該說什麼。
謝道卿將她打橫抱起,輕輕放到腿上,一隻手順著裙底撫上小腿,再一路往上。指尖輕觸帶來絲絲癢意,段惜瑟縮一下,不自覺攥住了他的衣裳。
“對不……起。”她咬著牙艱難開口。
“不必道歉,反正你才是最痛苦的那個,”謝道卿輕輕吻上她的唇,碰觸的瞬間又分離,一下一下,仿佛真是世上最親昵的夫妻,“厭惡我,討厭我,卻還要留在我身邊,在我手上綻放,很屈辱吧?”
段惜呼吸一頓,心口起伏愈發厲害,她強行將喉間輕哼咽下去,顫顫悠悠地開口:“我以後不、不會再騙你感情……”
“騙吧,我無所謂。”謝道卿抵住她的額頭,強行灌入自己的神識。
段惜呼吸一窒,被迫短暫地忘了理智。
結束之後,她還窩在謝道卿懷中,眼角泛著水痕,略一眨眼便沾到了他的衣襟上,暈出點點水痕。
恢複理智之後,她深吸一口氣:“我說真的謝道卿,你不欠我,相反,我還辜負你良多,縱然有不得已的理由,可你確實是我最大的受害者,我們彆勾心鬥角了,直接了當地打個商量行嗎?”
“你又要做什麼?”謝道卿一片淡漠,二次欺騙之後,他已經徹底沒了信任。
段惜也知道重新建立信任極難,可自從那晚成功一劍後,她想回去的心便愈發強烈了。
麵對謝道卿的質問,她試圖從他腿上下來,好好與他說道說道,然而她剛一動,他的手便死死梏住了她的腰,仿佛要將她勒斷。
……算了。段惜心裡歎了聲氣,抬眸看向他:“我去過你的識海……難怪你大乘修為,卻總控製不住靈力四竄,因為你的神魂受損嚴重,這一點你應該知道吧?”
謝道卿麵色平靜,顯然什麼都知道。
段惜就不問是不是因為她之類的廢話了,緊皺著眉頭提醒:“你是大乘修為,即便神魂受損,也該足夠支撐到你飛升,可偏偏每月還有兩次業火要受,這樣一來就危險了,若哪次運氣不好了,便會被業火燒得灰飛煙滅,再無轉生可能,這一點你也知道吧?”
如果她早知道他神魂不全,之前肯定不敢輕易用曼陀妖粉,害他受損愈發嚴重。
謝道卿靜靜看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絲竊喜,可盯著看了許久,卻隻看到了擔憂。
“你總是這麼會演。”明明剛上過一次當,他此刻還是有一瞬的恍惚。
段惜假裝沒聽到,靜了靜後開口:“業火是天道所降,從未聽說有徹底解決的法子,除非你飛升成神,識海脫胎換骨,舊的靈府與靈根儘數消散,才能擺脫業火,不必再擔憂魂飛魄散,謝道卿,也許我能幫你。”
謝道卿眼眸微動,淡淡看向她。
……就當是回應吧,段惜再接再厲:“你現在已是大乘後期,想來隻差臨門一腳了,我可以將我的元嬰靈丹給你,助你飛升,你覺得如何?”
說罷,怕他不答應,段惜趕緊補充,“你不是覺得與我糾纏很是痛苦嗎?飛升之際往往都能做選擇,若願斷情絕愛,此後再不必被情所困,終日惶惶不安了,這於你而言算是天大的好事,你沒理由拒絕吧?”
聽到‘天大的好事’幾個字,謝道卿眼底閃過一絲嘲諷:“挖了靈丹,你便隻剩死路一條。”
“若能幫到你,我死也願意。”段惜好聽的話總是張口就來。
謝道卿死死盯著她,許久之後緩緩開口:“你想要什麼?”連死都肯,她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
段惜聽到他主動問出這句,頓時眼睛一亮,張嘴要說話時,心口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啊……”她揪住心口衣領,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謝道卿察覺到她的不對,登時臉色一變,一股精純靈力強行衝進她的體內。
疼痛感逐漸減少直至消失,段惜如同水裡撈出來一般,蜷在他懷中顫抖。
謝道卿扣住她的脈搏,一股靈力鑽進她的經脈,在她體內巡回一圈,頓時沉下臉:“你根本沒事。”
“……嗯,沒事,我都是裝的。”段惜聲音都跟著發顫,隻是臉色蒼白虛弱,怎麼看都不像裝。
她剛才想說的是‘刺她十五劍’,難道要換個說法才行?段惜緩過勁後斟酌片刻,又一次開口:“我想讓你……啊……”
又一次疼痛。
謝道卿看著她略微扭曲的臉,冷漠提醒自己她隻是裝的,可還是忍不住往她體內灌了一股靈力。
一刻鐘後,段惜雙眼無神地盯著暗室天花板,心裡憤怒又憋屈。
先前剛知道回家的方法時,她還能用言語直接刺激他,讓他殺了自己,現在她想說同樣的話卻不行了,擺明了是狗幣天道耍無賴。
刺她十五劍不能說,殺了她也不能說,能說的還有什麼?段惜不死心地看向謝道卿。
謝道卿沉默一瞬,本能地想叫她閉嘴,可還是聽到她說:“你能不能……啊……”
媽的!‘你能不能用卷雲劍輕輕剌我十五刀’這樣的話竟然也不能說!
段惜疼過之後,虛弱地看向窺天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天道要求前後兩世加起來刺滿十七劍時,肯定沒想到她會卡到bug,胳膊傷了也能算一劍,所以故意封死了所有能泄露天機的路。
該死的天道!該死的世界法則!
段惜心裡又罵一句,徹底死心了。
寫信、讓彆人轉告等等辦法她上輩子已經嘗試了無數個,連說出口都不行,更彆說其他的了。她無聲地看著謝道卿,謝道卿也與她對視。
靜了許久,他又問了一遍剛才的問題。:“你想要什麼?”
段惜張了張嘴,心口殘存的疼痛依然清晰,最後隻能憋屈開口:“……算了,仔細想想我想要的,你就算再恨我也會滿足我,根本沒必要付出自己的靈丹來交換,交易作廢。”
連真實需求都說不出口,還是彆裝什麼甲方了。
聽著她大言不慚,謝道卿嘲弄:“段芸,你彆忘了,如今你隻是我的囚犯。”
“……我知道,”段惜依然有氣無力,“囚犯就不奢求大魚大肉了,給我煮點粥就好,我現在渾身疼得厲害。”
謝道卿想說憑什麼,便對上了她濕漉漉的眼睛。
“我現在真的很難受。”她渾身水淋淋的,淩亂的頭發粘在臉上,仿佛剛受過一場不為人知的酷刑。
謝道卿定定看了她許久,接著轉身離開。
一刻鐘後,一碗清粥擺到了暗室的桌子上,旁邊還貼心地放了一小碟鹹菜。
“……你這麼乖,我就是再沒良心,也不舍得虐了。”段惜歎了聲氣,在桌邊坐下慢吞吞地吃。
天道給予的痛苦雖然時常隻有一瞬,但那種連身體到靈魂都被生生撕裂的痛楚,可比她當初往劍上撞時疼出千倍萬倍,即便痛苦很快煙消雲散,留下的那種恐懼與韻味卻叫人印象深刻,連靈魂都跟著顫抖。
她現在不僅靈魂顫抖,連手也抖得像帕金森,哆哆嗦嗦地吃了小半碗粥,便爬到床上去了。
謝道卿之前放下粥便離開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回來。段惜有心等他,卻很快睡了過去。
暗室裡愈發安靜,漸漸的隻剩下她清淺的呼吸聲,以及偶爾夢魘一般的蹙眉。
謝道卿重新出現在房中,便看到她蜷成一團,仿佛正在經曆極大的恐懼。
她從來都是自信的,從容的,篤定的,惡也惡得坦然,叫人無法討厭。謝道卿鮮少見到她這樣無助的樣子,上一次看到,似乎還是她重生前,兩人關係最好時。
那時的她也像今天這樣,仿佛有什麼話想說,可話到嘴邊卻突然臉色一變,轉身衝進了房中,他當時本想進去,卻被她的結界擋在了門外。
當天晚上一起睡時,她便是這種姿態。
謝道卿定定看著她,每一根頭發絲都細細打量,許久之後才來到她麵前,朝她眉心灌入一縷靈力。
早已熟悉他的識海在睡夢中都為他而開,信任地交付出所有。謝道卿心想,一定是他做得還不夠,她才敢這般篤定自己不會傷害她。
靈力在她身體裡一遍又一遍循環,卻找不出半點原因,她先前的痛楚仿佛真如她所說,隻是一場戲罷了。
謝道卿想起她當時痛到扭曲的臉,不太相信是做戲,可再想想她惡劣的品性、高超的演技,突然又不怎麼確定起來。
許久,他不再想,躺下後將人抱進懷中。
正在夢中浮萍一般飄搖的段惜,靠岸之中眉間痕跡突然淡了,緩緩沉入更深度的睡眠。
她又回到了暗室,又帶上了鎖魂鏈,雖然還有一日三餐可吃,卻被剝奪了散步和見人的權利,每日裡待在暗室之中,目光所及隻有灰暗的牆壁,以及冷著臉的謝道卿。
他重新撿起了戒備,如第一次關她時那樣……不對,更準確地說,比那個時候還要警惕,連她順手給他整理一下衣裳,都覺得她彆有用心。
“你究竟喜歡我什麼呢?”段惜第一萬次感到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