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風中也帶著夏天的暖意。
隻是這暖意一多,聚集在一起,久而不散,便成了悶熱。
室內吹著溫度適宜的空調,卻依舊無法阻止額間滲出的些許細汗。
謝拂抽出紙巾給封遙擦了擦額間的細密的汗意,一同擦去的,還是唇上那抹彆樣的酒意。
至此,一切痕跡皆無。
滿桌飯菜幾乎未動,夏日的天,飯菜不容易冷,此時還散發著陣陣熱氣和香氣,都是招牌菜,或者是一些大眾口味會喜歡的菜式,足以見得點菜的人並不知道一同吃飯人的口味,便隻好選擇一些不會出錯的菜色。
謝拂一一品嘗過,味道都不錯,不過這會兒已經沒有剛出鍋時的美味。
但他依然拿著筷子,慢條斯理地吃著桌上的所有菜。
菜品雖多,份量卻並不多,謝拂吃著,封遙醉著,屋中沒有任何人的說話聲,他們互不打擾,仿佛身處在不同世界的兩個人。
謝拂的手機響了鈴,他接通電話,裡麵傳來蘇言的哀嚎聲。
“拂哥,你啥時候回來?上次封家人的案子查到的拐賣鏈落網,甄隊正要我們加班整理卷宗和文檔,我們需要你,你忍心看我們天天熬夜禿頭嗎?”
謝拂任由對方哀嚎一陣,才悠悠道:“我在赴宴。”
“赴宴?哦,你在跟封家的人吃飯對吧,彆吃了,趕緊來陪我們一起禿頭。”
謝拂淡淡瞥了屏幕一眼,仿佛通過屏幕正在瞥電話那頭的人,蘇言莫名其妙在夏夜裡感到一陣陰風。
“還沒吃完。”謝拂說罷便掛了電話,絲毫不聽對麵哀求。
蘇言泄氣地看著手機屏幕,沒好氣道:“我們在加班,他在吃飯,嫉妒使我麵目全非,這是什麼雙標的世道啊……”
程清清看了他一眼,將手裡的文件交給他歸檔,“淡定點,想想那還是彆人請的高檔餐廳,是不是更嫉妒了。”
蘇言:“……”
謝拂並不是敷衍蘇言,好吧,就是敷衍,但也是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敷衍。
掛斷電話,他轉頭看向桌上還剩一半的菜,不知過了多久,輕輕呼出一口氣,幽幽說了句:“還沒吃完……”
說罷,他當真繼續吃了起來,有條不紊地將所有菜都吃完,他的速度不疾不徐,即便有的菜已經散了溫度也不在乎,等到真正吃完,已經過了大半個小時。
謝拂看著眼前的空碗碟,給自己倒了杯冷掉的茶水,才轉頭看向依然睡著,似乎要醉去明天的封遙。
他一邊喝,一邊看,可一杯茶總有要喝完的時候,等茶杯空了,謝拂不得不將它放下。
嗅著身邊人身上的酒味,謝拂最終什麼也沒說。
說不出什麼告彆,似乎也沒必要告彆。
謝拂起身離開,原本被他遮擋著的,由窗外吹來的暖風,沒了遮擋,吹打在封遙臉上,微暖,暖得讓人額頭重新生出了細細汗意。
門被打開,通風的屋內令那道勁風更為猛烈,將封遙的頭發吹亂。
然而再猛烈也隻有這一瞬,當門被關上,當關門的聲音傳來,那道風也消失得悄然無息。
唯一留下的,不過是那醉人的酒意和滿屋冷清。
*
深夜的警局也燈火通明,謝拂回來時,蘇言和程清清一個喝濃茶一個泡咖啡,其他幾個同事也都精神萎靡不振,眼下明晃晃的黑眼圈。
“拂哥來了!”辦公室眾人紛紛來了精神,一個個請謝拂進來且上座。
“哥,您喝水。”
“哥,您熱不熱?我給您把空調溫度調低。”
“哥,您餓不餓?”
“滾一邊去,拂哥剛從餐廳回來,你想把人給撐死嗎?”
蘇言請謝拂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諂媚地說:“我那邊已經把紙質文檔整理好了,就等著歸檔,拂哥,這查找過往相關案件,聯係相關人員的事就交給您了,兄弟我去給您拿飲料!”
不是他們太狗腿,實在是謝拂太能乾了。
他過目不忘,但凡看過的內容都能回想起在哪裡看過,這大大提高了他們的工作效率,不至於重複做無用功,那些需要靠眼力和記憶的工作分給謝拂,完成的速度比他們的工作快多了。
謝拂也沒推辭,很快接手了工作,然而等他完成,其他人都還在忙碌中。
謝拂起身給自己倒杯水,蘇言整個人已經有些迷糊了,努力睜大眼睛,生怕自己看錯什麼內容。
熬夜到淩晨三點,他們才陸陸續續完成任務,下班走人。
蘇言仰頭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再這麼下去,我將來因公殉職的方式一定是伏案猝死,想當年我還發下宏願,就算要殉職也要在追擊犯罪分子的道路上,要是知道我是這種猝死方式,估計得笑話死我。”
“這有什麼,又沒有多少人知道你。”程清清看了他一眼笑道。
蘇言:“……”
這話還真是沒法讓人反駁。
“那我寫個自傳,總有人看到。”他悠悠然喝著茶說。
程清清看也不看他,“哦,冒昧問一下哪家出版社發行啊?”
蘇言:“……我自己出錢不行嗎?”
程清清點頭,“行啊,就怕你錢包不行。”
蘇言:“……”
“你這人,一天不損我就不行是不是?”
兩人笑笑鬨鬨。
謝拂卻在聽到蘇言說自傳時頓了頓。
敏銳察覺到宿主反應的013不由出聲:“宿主,你該不會要寫什麼自傳吧?”
謝拂:“不寫。”
013覺得宿主更令人琢磨不透了。
雖然它不是人。
*
深夜裡,封遙坐在車裡吹了一路的風,等回到家時,酒意終於醒了不少。
他緩步朝著家裡走去,不想驚擾已經睡著的人,便沒有開燈。
彆墅裡唯有護欄處亮著一圈燈,還有院子裡的樹下,同樣掛著幾盞燈,其他地方都是沒有燈的,唯一能帶來些許亮光的,唯有月光和其他燈照亮時的餘暉。
封遙剛走進院子,便感覺地上有一處光線不對,似有一團陰影,在月光下,更顯得寬大。
有賊?
這個點,封父封母早就睡了,渺渺這幾天也在封靜的陪伴下睡得很早,沒有妻女陪伴,獨自一人睡覺的高思邈也不會深夜不睡覺在彆墅亂逛。
有賊,這是封遙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他酒意瞬間散去,即便麵上還帶著酒意的殷紅,整個人卻清醒無比。
他摸出手機,率先按下了110的電話,隻需按下撥號,便能撥通。
他輕手輕腳靠近陰影,小心走過拐角,卻在看見那團陰影的主人時頓住。
手裡的撥號再也按不下去,整個人怔怔望著地上的那人,一時間,空氣都變得悄然無聲。
似乎察覺到什麼,坐在地上的封靜抬頭望去,恰好與封遙來了個麵對麵,眼對眼。
四目相對間,卻是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即便是月光,也足以將封靜照得十分清晰。
尤其她麵上兩行不知道流過多久的清淚。
眼淚悄無聲息,卻在這夜裡流了滿地。
“回來啦。”封靜仍像從前一樣衝著封遙笑了笑,若是不看那兩行甚至擦也沒擦過的眼淚,怕是還真會以為,與從前彆無二致。
可偏偏,就是有那兩行淚。
“嗯。”封遙輕輕回了一聲。
“回來了。”
他想低頭,竟有些不敢麵對眼前的封靜,和她的眼淚,然而終究沒低下去。
他上前兩步,“院子裡這麼黑,怎麼不開個燈?”
封靜悠悠道:“開燈啊……那豈不是要看得更清楚了?”
彆人看她看得更清楚,她看自己……同樣更清楚。
她不想看自己的眼淚,仿佛這樣她就沒哭一般。
將這些想法壓下,她抬頭,隻看著封遙笑了笑,略過話題:“既然回來了,那就回去好好休息,看你這模樣,應該也累了。”
說話間,她卻沒有從地上起來,依舊坐在那兒,並未動作。
封遙想回去,想離開,可怎麼也邁不動腳步,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可絞儘腦汁,搜腸刮肚,也沒想到自己到底能說什麼,應該說什麼。
奇怪,他腦子既紊亂又清醒,紊亂於目前的情況,清醒於過往的跡象。
他看著封靜,卻依舊隻能看見她無聲落淚的模樣,看不見她的任何想法和內心。
思來想去,他才出聲道:“這麼晚了,你也不回去嗎?”
“渺渺她……會想媽媽。”
封靜勾了勾唇,“渺渺很乖的,睡覺也很好,晚上也不會起夜,不會發現的。”
“她很像我,又不像我,你把她教的很好。”
封遙不敢居功,解釋道:“是所有人的功勞,姐姐也有份。”
封靜卻笑了笑,“我知道。”
“可你教會了她堅毅和勇敢,這是我最喜歡,也最缺少的。”
她從小便被父母寵愛,喜歡芭蕾,便學了芭蕾,喜歡青梅竹馬的鄰居哥哥,後來也果然跟對方終成眷屬。
她想要什麼,幾乎沒有沒得到的。
太過順遂,以至於跌倒時便太過無助。
她的親人愛人為了她奔波,為了她努力,她卻什麼也做不了。
甚至因為難以麵對父母愛人,難以麵對流言蜚語,難以麵對曾經的自己,而選擇了自我逃避。
她是個懦弱的人。
為什麼他們都不敢讓她見謝拂,不敢讓她想起那些不堪的記憶?
因為他們都知道,她就是這樣的人。
他們不敢有任何僥幸,去賭那或許隻有一丁點兒的可能。
“他們要是知道,一定會很欣慰。”封遙說。
封靜能想到這些,能接受這些,便代表著她已經有麵對一切的勇氣。
多年時間,終究也為她打磨了一顆堅韌的心。
封靜卻搖了搖頭。
“彆告訴他們。”
“阿遙,過了今晚,就忘了吧。”
一陣夜風吹來,封靜的聲音被風一吹,便悄然散開,除了封遙耳中,再沒留下半點蹤跡。
“為什麼?”泛著光的鏡片下,儘是封遙的不解,“姐,爸媽姐夫他們都很愛你。”
“我知道。”封靜微微一笑。
她知道他們愛她,知道自己無論怎樣,他們都會無條件接受她。
可她也知道,他們最想看到的,就是她無憂無慮,幸福美滿地過完一生。
他們希望她的幸福沒有絲毫絲毫陰霾,不會時刻會想起從前的陰影,不會為了他人的罪惡而傷害自己。
封靜不知道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告訴他們,但她知道,父母已經老了,他們沒有太多時間,也沒有太多精力去為她操心。
她希望他們的餘生過得安心,不至於走時還要擔心她,不放心她。
她長大了,不再是需要父母保護的孩子。
他們用一生愛她,尋找她,守護她,在將來的時間裡,她也同樣希望,自己也能守護他們。
她愛他們。
或許這種愛的方式不夠正確,太過主觀,但這是她所以為的,最好的方式。
“那你為什麼哭?”封遙走近她,溫聲問,“姐,你為什麼哭?”
月光溫柔地灑在大地上,同樣灑在人身上,明明沒有溫度,封靜卻覺得自己仿佛披了一件溫暖的陽光被,令人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因為她自己也沒想過。
就是想哭,便哭了,為什麼哭?那原因,誰又能說得清呢?
或許是為自己坎坷的前半生而怨恨,又或許是為自己後半生的幸福而感動,又或者……是因為她所見過的那些人
那玄而又玄,複雜無比的情緒湧上來,她便忍不住哭了。
她想哭。
封遙給她遞出手帕,輕聲道:“彆哭了。”
“哭多傷身。”
“既然是為了爸媽他們,那就更要好好照顧自己。”
封靜轉頭看了看,笑著接過手帕,卻在拿過它時嗅到它沾染上的主人的酒味。
想到今晚封遙原本是去跟誰吃飯,封靜的神色不由微微變幻了一瞬。
封遙似乎也想起來這件事,向來冷靜的神色染上了一抹異樣。
“之前渺渺的事,要感謝他們。”封遙解釋了一句。
封靜笑了笑道:“我知道。”
她知道,她很多都知道。
可她本不該知道。
從前他們接謝拂過來時,就沒告訴過她,後來謝拂的事解決得悄無聲息,她更不應該知道。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天看到謝拂時,有些事似乎就到了她腦子裡。
玄而又玄的感覺,讓她似乎想明白謝拂為什麼會出現,又為什麼在過去沒出現。
那個孩子……
她其實都要不記得當年的他是什麼模樣,現在想起,腦海裡出現的,也隻有那天看見的一張側臉,和一個背影。
“姐……”封遙似乎想說什麼,然而這一聲喊出口,又被不知道該說什麼而堵住,一時間隻覺得喉中梗塞,發不出任何聲音。
封靜站了起來,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回去吧,很晚了,再不睡,明早會沒精神。”
說罷,她當真轉身就要上樓,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看著她的背影,封遙心中忽然有種衝動,這種衝動壓過了其他情緒,令他衝著封靜的背影喊出口。
“姐,你……恨他嗎?”
明明不該問,他卻忍不住想要問那麼一句。
他想知道,想起一切的封靜,對那人到底是什麼感覺。
而他又要怎麼做,才是最好的。
封靜的眼淚不知在何時停了下來,她站在原地半晌,所卻始終沒什麼動作。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微微低頭,輕歎了一聲。
低啞的聲音輕得聽著有些模糊不清。
“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
謝拂不是她第一個孩子,在他之前,她還生過兩個女兒。
明明懷著的時候恨不得將她們打掉,可當生下來看著她們連眼睛都沒睜開就被溺死時,她竟也是痛的。
現在想起,她對那兩個孩子也沒有怨恨,有的隻有希望她們下輩子投個好胎的願望。
可對謝拂……
她既做不到毫不留情的恨,也做不到純粹的愛。
思來想去,她最終微微側頭,對封遙輕聲道:“我太累了。”
“我活了四十多年,遇到過的人不算多,可僅有的那些,就讓我傾儘所有的感情。”
“我已經分不出多餘的愛恨給他了。”
他們母子不是母子,仇人也不算仇人,最合適他們的關係,應該是互不相乾的陌生人吧?
封遙遠遠望著她的背影,竟覺得從她身上,已經找不出失憶時的封靜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