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複跟在後麵，麵無表情地一路走到楚敬門的山門口。這一路上，他感覺到沈青臨心中無邊的內疚，在沈青臨的角度看過去，楚敬門的覆滅，全部都是因為他自己種下的苦果。若是沈青臨對自己的徒弟羿辛稍稍存留一絲善意，塵世也不會是如此的慘狀。
察覺到他的思緒，跟在身後的君複險些笑出聲來。
可笑，太可笑了。
被利用了，都還在自責。
這不是可笑是什麼？
君複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雙眸像是深潭裡粹了寒冰。他繼續跟在沈青臨之後，他看見一道屍身直直立在山門外，長鏘將那人的身軀直直貫穿——是伏翎。
沈青臨頓在原地良久，雙足似乎是有千斤重一般走過去，背對著君複的方向跪坐在那道屍身麵前。此時他的心情極為複雜，君複都不能夠直接感受到著偌大的情緒。
他顫抖著抬起手，冰冷的指尖直直朝著伏翎的臉頰上探去。伏翎此刻已經沒了氣息，還在不斷流淌的血液預示著他剛戰死不久。沈青臨的雙手似是憐憫，似是內疚地輕輕撫上
伏翎的鬢角，將他額前的碎發輕輕撩起，繼又撫平。
良久之後，一道華光直直朝著楚敬門山門口而去！
君複站在原地還沒來得及反應，下意識從歸墟中拿出凝白，就看見沈青臨化作一道光亮朝著天際而去，隨後猶如一片搖搖欲墜的落葉般墜下，魂魄在他周身泛起盈盈的光亮。
“你......”君複此刻已經往自己將身軀隱去，下意識脫口而出。
沈青臨將自己的魂靈裂去，將君複設在他身上的控靈之術硬生生擊破！一切真相在沈青臨的腦海裡一道道過了，他用最後的餘力朝著楚敬門的山頭撞去，霎那間，巨響穿透了君複的耳膜，他看著沈青臨翩然而下，眼神慢慢失焦，隨後渙散。
他自戕了，帶去他的一身傲骨，與心懷天下的壯誌，在君複麵前自戕了。
站在原地的君複眼底霎時間布滿了血絲，他看著不斷下落的屍體，落在地上濺起一陣塵土。像是經受了巨大的刺激，他回過身，望向漫山遍野的屍身和骨骸，整個楚敬門寒風蕭瑟，連同著君複的心都好似發冷。
“你們都瘋了！！瘋了！！”
整個楚敬門猶如深幽空穀，君複的聲音響徹天際，他此刻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天君，卻像是窮凶極惡的亡徒。他瘋狂的嘶吼著、咆哮著，空蕩的山穀回蕩著他的聲音，卻是沒有人回複他。
良久之後，他麵無表情地悄然回過身，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君複的臉上全是猙獰與不堪。
他遙遙看著垂落在楚敬門之下沈青臨的屍身，沈青臨一張臉蒼白著，一絲血色也不曾有，青白的嘴唇緊抿。血液四處流淌，從眼睛裡、嘴唇裡流出來。
兩個人一站一臥，一個渾身臟汙，鮮血直流；一個全身清白，麵容澄澈。
可是心卻都不似從前。
戰後的硝煙在兩人之中彌漫，然後慢慢暈染開。君複不願意相信沈青臨就這樣死去，因為他不相信真的會有人將天下的興亡全部歸咎在自己身上。他將旁邊的一把斷劍拿出來將沈青臨硬生生地釘在楚敬門之上，一寸一寸的紮進去。
“師弟，醒來吧。醒來了，我就不再折磨你......”
他一邊說一邊繼續著手裡的動作，回應他的是無邊的寂寥，直到沈青
臨整個身子被貫穿，釘在楚敬門之上，君複都沒有等到一句回複。
滿山遍野的屍體在此時全部漂浮起來，血液順著屍體的浮起滴在大地之上，楚敬門下起一陣血雨。君複周身立起一道結界，隔著金色的結界，他看著沈青臨的臉頰不斷被血液淋濕，一雙蒼白的臉被隱沒在血色裡。
他抬起手，試圖將沈青臨臉上的血液拭淨，可是他無論怎麼擦，沈青臨的臉越是臟汙。直到君複的衣袖被血液淋得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時，君複才慢慢放下手。他的睫毛如同薄翼一般扇動著，滿腔的情緒被隱於雙眸裡。
從回憶裡出來，四周皆是風聲鶴唳，君複看了一眼被挾持在手下的沈青臨，又將視線落在隻差幾丈之遠的血道上。
前世與現世互相交映，他好似又回到了前一世。那一次他踏上血道，將父母子民們從無間地獄裡迎了出來。
通天之道近在眼前，他卻是停駐了腳步，他遙遙看著遠處的楚敬門，屍體鋪展在身下，此時的塵世皆是空蕩蕩的一片。微風又起，他好似看見了山巒之上，一站五坐著的幾道人影。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殿下，怎的不走了？”身後傳來古寧國子民的聲音。
從恍惚中出來，君複一陣恍然，視線卻是模糊了。他隨後合上眼簾，複又睜開，天光照耀之下，他影影約約看見了一道人影，想要細看之時卻是不見了。
他頓在原地良久，輕聲道：“走罷。”
漫天的狂風肆意，現世的血道在此時似乎與前世那由血光鋪展的通天之道遙相呼應。兩難抉擇之下，君複卻是沒有一絲猶豫，他腦海裡回想起沈青臨前一世血跡斑駁的臉一陣恍然，隨後驀然笑了。
隨後，一道輕笑回響在沈青臨的耳邊：
“青臨，我說過，我不會傷害你。”
話音落了，沈青臨感覺到君複的呼吸輕輕掃過他的頸後，隨後便感覺到後背突然傳來一陣猛擊，迎著劇烈地狂風，他因為不受力而不斷下墜，隨後沈青臨便落入在一道堅實的懷抱裡。
沈青臨在狂風之中緩緩睜開眼，他落入在伏翎的懷裡。那熟悉又可靠的懷抱和往日一樣沒有任何波瀾，卻是讓沈青臨驟然間心臟狂跳起來。
剛剛一切都是那樣急切和激進，他未曾與伏翎多說幾句。
他雙手顫抖著環上伏翎的腰際，驀然合眼道：“你終於來了。”
從無間地獄被挾持到天界，再到阻止塵世劫難，沈青臨在麵對一個又一個的衝擊時都沒有露出任何怯意，可是在這個時候他卻是將臉埋進伏翎的懷裡，細細地嗅著愛人的氣味，穩定自己狂亂的心跳。
在眾人的注視下，伏翎在天際輕輕親吻著沈青臨被凝白劃出血痕的傷口，沈青臨的傷處漸漸泛出微弱的紅光，血跡和傷口在霎時間愈合，像是一切都沒發生過一般。
隨後，沈青臨一回頭就看見君複不知何時從腳到足漸漸化作無數道碎片，任誰都還沒來得及反應之時，一陣猛烈的金光將無間地獄的入口整個照亮。
一陣颶風之下，君複立於無間地獄之前，此刻他隻感覺自己渾身都挺飄飄的，隨之而來的，就是劇痛。可是此時此刻，他的心裡卻是極度的釋然，他覺得自己是瘋了，才會放沈青臨走，自己則裂去魂魄，補齊了血道最後幾丈道路。
瘋了，都瘋了......
他看著蒼茫的天地，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倒影。
是誰的？
他定靜一看，卻是自己的。
他突然想起來，他前一世在通天之路上究竟看見了誰。他看見那人影渾身雪白，比塵世裡所有的人都穿得乾淨清澈，那個人是五界中最至高無上的存在，是天君，是不可超越的至強者。
是他自己。
可是君複看著倒影裡的自己，卻平然覺得悲戚。
究竟是什麼讓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誰也不知道，他在劫持沈青臨的時候，看到了煉武大殿之上季長柯不可置信地眼神。君複突然想起來，自己曾經是什麼樣的。
他曾經也和沈青臨季長柯一樣，仗劍天涯，肆意快活。重活一世，他曾經想著或許他在這一次，他能夠扭轉曾經的一切，起碼，他能夠在那一次飛升天界的時候阻止一切。
可是一切都為天命。
天命。
這一詞他曾經不屑也不信，可是這一次他不得不將自己的遭遇全部都歸咎於天命。或許這樣，他才有權力去恨，去感歎著世道不公。他才會覺得自己不是這世上最臟汙的人，而是這
世道、這天命，將他變成這樣。
他化作無數碎片，將血道和無間地獄中間的一小段空缺全然補齊，在道路鋪陳的那一霎那，他隻覺自己渾身都輕鬆了，罪孽在他的身體鋪向血路的那一霎那，全部洗刷。
血道鋪陳，無間地獄打開，他的父母子民們得以重見天日，他沒有辜負兩世以來的使命。
仙身隕落，他的魂魄儘碎，塵世間無辜人的性命因他覆滅，他以命換命彌補這最後的債。
但就如此罷，為了這一切，他來來回回輾轉兩世，已經很累了。從此以後這個塵世如何，他的家國如何，他都不用再問再理。
他在虛妄之中，看見了眼前那道人影，那從來沒有沾染過任何仇恨、被簇擁包圍的君複，澄澈又正常。他的一生在此刻猶如走馬燈般不斷閃回著，他曾經想要的太多。他想要父母，想要子民，想要登頂......因為想要的太多，導致最後什麼都沒有。
所以現在不如全部拋卻吧......他一邊笑著，一邊閉上眼睛。裂魂的劇痛似乎霎時間全部消失了，他好似回到了許多年以前，梨花樹下鐘聲陣陣，幾人一齊坐在石桌上，可是他看到的，隻有相衲、許晴初與江映柔。
沒事，能夠回去就好，回到一切剛剛開始的光景裡。
他緩慢地走過去，塵世的血腥與糾纏在這一刻煙消雲散，君複的周身泛著聖光，踱著輕快的步子，慢慢消失在光影裡。
他想，這一刻，他終於乾淨了。
作者有話要說：令人糟心的君複大帥哥終於嗝屁了，其實他應該是一個比較複雜的人物，複雜到本咕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其實他想要的很多很多，想要登頂，想要接父母族人回來。比較可笑的是他想做儘了天下的壞事，卻又想要和沈青臨一樣渾身乾乾淨淨。可是天下哪裡有這麼好的事情呢？所以到頭來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在前一世，他看到沈青臨在自己麵前自戕的時候，其實是給了他很大的衝擊的，因為他一直以來覺得人性本惡，趨利避害，凡人皆是自私。
所以他看到沈青臨就算是被自己控製也想隨著塵世一道隕落的時候，給了他莫大的衝擊。
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成為像沈青臨一樣
純粹的人，在下血雨的時候他想給沈青臨擦乾淨，可是誰知道越擦越臟，他看到自己的衣袖，才知道其實自己就是臟的。
所以奮鬥了兩世，他也累了，壓在身上的太多，不想再拚了。倒不如死了，塵世也好，故國也好，都與他沒有乾係。到最後，他想的其實也很簡單，人死皆空，他想自己也應該乾淨了。
淦，為什麼總結的時候頭頭是道，寫出來全是亂七八糟的！！
另，應該是有兩三章正文就完結了！！！
批注：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出自曹丕《短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