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受抬了水進來,好幾塊乾巾帕,一桶熱的,一桶涼的,還有洗頭用的脂膏,佩劍解下來放在一邊,多少讓她緊繃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些,他要是立時提劍砍她,她當真沒有還手之力的,快快好起來罷,這樣也太狼狽了,生死不由己。
殷受扶著甘棠躺在床榻邊,脖子擔在榻沿,又拉過被子給她蓋好,露出個腦袋來,甘棠身體緊繃,意識一絲絲感受著殷受的動作,其餘什麼都注意不到了。
殷受將甘棠的頭發全部梳到腦後,動作輕柔,生怕弄痛了她,見她唇邊雖掛著淺笑,卻閉著眼睛麵色蒼白,心裡疼惜,便問道,“怎麼不帶個婢女。”
甘棠微微睜了睜眼,看了他一眼,笑道,“等你來照顧我呀。”
她這麼一看他,似嗔似嬌,當真把他的魂魄都吸走了,殷受癡癡看了她一會兒,試了試水溫,溫溫熱熱的,便以手為梳,將她的頭發都理順了,抹上脂膏,輕輕揉搓了,但凡她皺一皺眉,他心下都要跟著緊一緊,“阿梨,阿梨,疼麼?”
英雄難過美人關,尤其像殷受這樣情竇初開感情又十分熱烈直接的人,隻怕是難得見她這般軟弱無依的模樣,一時間下不了手殺她,甘棠心裡有些發澀,麵上卻隻管歡欣喜悅,軟軟道,“不疼,就是癢……”
她嬌嬌軟軟的,眼裡還蘊氳著水汽,潤濕清透,隔著水盆裡騰起的霧氣,美得讓他心尖發顫,“哪裡?”
甘棠撲哧一笑,動了動眉頭,“你動作快些呀,我隻是病了,不是泥捏的,一碰就碎了。”
殷受亦失笑,本欲抬手給她撓一撓,見上頭都沾染著脂膏,便隻湊上前,唇在她眉心親了又親,“好點沒,還痛不痛,誰弄的。”
他語氣低沉,眼底心裡都是始終如一的疼惜和愛慕,就為了她額頭上這麼一塊不大不小剛剛結痂的疤,甘棠眼瞼顫了顫,心裡沁了檸檬水一般,發酸發脹,眼眶半真半假的發了酸,“好多啦,不疼。”
甘棠眼裡水汽肆意,瞳眸一動水珠便順著眼角流到了耳側,殷受心裡一滯,在她眼瞼上親了又親,啞聲哄道,“莫哭,莫哭。”
甘棠嗯了一聲,蹙蹙眉,見他下頜上沾了些脂膏泡沫,微微一笑,抬手給他一點點擦乾淨了,“知道啦!”
殷受目光落在她臉上挪不開,隻覺時間不要走動,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看,他可以同她這樣待上一輩子。
甘棠輕喚道,“阿受,水要涼了。”
殷受回過神,試了試,自旁邊的桶裡舀了一勺水,對好水溫後自她頭發上一點點衝下去,將上頭的脂膏都洗乾淨,又將她脖頸上的汗濕一點點清理乾淨,扶她起來靠坐好,拿了乾巾帕,一點點幫她擦著潤濕的頭發。
外頭平七叩門,說崇明求見儲君,甘棠伸手拉住殷受,搖頭道,“不要去,阿受,阿受,再陪我一小會兒,我想你啦,等會兒我睡著了,阿受你再去見崇明。”
殷受被她阿受阿受喚得心悸酥麻,挪不動腳步,便隔著門朝平七吩咐道,“你去問問可有急事,若無急事,我晚間再去找他。”
平七應聲而去,甘棠得了逞,手攤在被褥上樂得眉開眼笑,殷受隻覺她今日真是甜得讓他如墜雲端,她肯這麼對他,肯對他撒嬌撒癡,是他許多年都夢寐以求的事,最美的事。
原來她撒起嬌,依戀起他來,是這樣甜美醉人。
平七回來說崇王子無要緊事,殷受便也放下心來,讓甘棠好好睡一覺。
甘棠往裡麵挪了挪,朝殷受笑道,“阿受,你連夜奔波,定是累極了,上來陪我一道睡。”
她眼裡亮晶晶的都是渴盼之色,殷受心裡軟得能沁出水來,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來給她了,走近一步,又停下,搖頭道,“我幾日未能沐浴,身上臭。”
甘棠撲哧笑了一聲,掀了掀被子,溫聲道,“我又怎會嫌棄你,上來罷,阿受,你我是夫妻。”
我們是夫妻。
殷受凝視著她明亮的笑顏,嗯了一聲上了床榻,輕輕將人擁進懷裡,下頜在她頭頂蹭了又蹭,啞聲道,“睡罷。”
甘棠哪裡敢睡,所幸他眼下心裡心心念念都是她,有如一隻永遠不會用乾電的公放機,情緒一層層清晰明了的傳進她心裡,她身體再困再難受再累,意識和精神也睡不著。
甘棠窩在他懷裡,緩緩調整著呼吸心跳,很快便佯裝熟睡了,她得等著他睡著。
睡著了。
殷受看著在懷裡安睡的心愛之人,看得久了,心裡漸漸起了些癡氣,她幼白的脖頸就在他臂彎間,纖細脆弱,他一伸手,稍稍一用力,從此便再不會有甘棠這個人了。
他腦子裡這麼想著,手臂圈在她腰間卻一動也不想動,就隻這麼看著她,天荒地老。
甘棠心裡緊繃,卻又不敢露出異樣。
殷受睡著前的這段時間,對她來說無疑是在油鍋上煎炸,度秒如年,好在殷受猶豫掙紮過後似乎不打算在今晚對她痛下殺手,再加上連月趕路奔波辛苦,月上柳梢時終是沉沉睡了過去。
甘棠手不經意搭在殷受的脈搏間,確認他睡著後,摸出藥喂給他吃過,不放心又喂了一顆,推了好幾下沒把人推醒,便喘著氣爬起來換了一身黑衣,立即喚了平七進來,吩咐他連夜撤兵,帶上付名和共沉,平七雖是詫異,但見她麵色凝重,語氣焦急,便也未多問,當即聽令行事了。
甘棠自己隻拿了些重要的印章、政務和藥物藥方,收拾好見殷受睡得不省人事,握著匕首動了動,也未能下定決心殺了他,半響心說也罷,他因她身體羸弱,武功身手大減,又曾替她擋過一箭,她有恩報恩,也救過他幫過他好些次,這次利用他的感情留得一線生機,她也不趁他之危取他性命,以後若有機會能找到藥,派人送去給他,助他身體康複,她也就不再欠他什麼,兩人扯平,互不相欠。
自此一彆,也算乾淨。
往後是生是死,各憑本事。
甘棠不再逗留,外頭平七來回稟一應都準備好了。
三百餘人訓練有素,令行禁止,馬嘴全都堵上了,又加上夜裡雨水綿綿,想悄無聲息撤出明川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她下的藥殷受得昏睡兩日有餘,縱然明日一早崇明發現異樣領兵來追,也追不上了。
此去竹邑有兩條路可走,一條子有蘇氏入土方,一條自崇國入年方,都是殷受的地界,調兵令再快,十日之內也不會有援軍,再加之殷受這些年派人測繪各方國地望地圖,了如指掌,硬走回去她估計是走不到的。
待所有人出了城到了郊野二十餘裡,甘棠便停下來,朝付名共沉幾人吩咐道,“我們兵分三路,付名你領一百餘人回土方,共沉你領一百人去尋尹佚,平七你帶領剩下的騎兵回竹邑,一路快馬加鞭不要停歇。”
幾人聽命行事,皆是欲言又止,甘棠喉間有千言萬語,這時候卻不方便說,便隻安撫道,“放心罷,我甘棠睚眥必報,隻要活沒見人,死沒見屍,商王和殷受,便都不敢拿你們怎麼樣。”
殷受手裡一千多名騎兵,倘若要追,不知她走何路,不管他是否兵分三路,對她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付名眼裡儘是憂色,末了卻隻千萬珍重四字,領隊走了。
甘棠謊稱是要隨付名一道回土方,將平七領著的最後這一支送走後,獨自一人上了馬,取道崇國,往反方向繞行,打算繼續往北往西,入西岐,從殷商背後南下東行,再回竹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