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聽說(2 / 2)

不見上仙三百年 木蘇裡 12451 字 2024-03-29

蕭複暄斂了眸光,將劍擱在一邊,過了片刻才沉沉道:“嗯。”

他忽然反應過來,百年對於仙人來說確實不算太長,有時候不過是彈指一揮間。而他之所以會覺得漫漫無期,大概是因為……極北之外,雪下得太大了。

他解下腰間的銀絲錦袋,也要擱在一邊。手指都碰到桌案了,卻又驀地停住。

小童子抱了他的劍,正要等著同錦袋一塊兒收起來,見狀納悶地眨了眨眼,過了良久才小心叫道:“大人?”

蕭複暄回過神來,見他伸手等著,淡聲道:“這個不必收。”

小童子點頭應下,原本十分規矩,沒有多問。但他無意間透過錦袋口,瞥見一點,輕輕“咦”了一聲。

蕭複暄抬起眼皮,等他下文。

小童子捂著嘴,有點赧然。在禮閣,窺看和亂問都是不得體的,他們理應萬事妥帖,乖乖巧巧。

但他家大人這麼抬眼等著,他又不敢不答,最後支支吾吾道:“大人,我不小心看見了錦袋裡的神像,他怎麼沒有眉眼?”

蕭複暄沉聲答道:“沒雕完。”

他已然換了一身一塵不染的勁袍,又將那個錦袋扣回腰間。小童子好奇看著,想問他為何一個沒雕完的神像要這樣隨身帶著,但他最終還是沒那個膽子。

小童們規規矩矩地灑掃,還有些無事的便在門外守著,安安靜靜不多話。

明明應當如此,整個仙都都是這樣。但蕭複暄掃量了一圈,忽然覺得索然無味。

他耐得住雪原的死寂,很少會有“索然無味”的念頭。所以這念頭出現時,連他自己都微微有些詫異。

不過他還是朝窗外瞥了一眼,抬腳出了門。

小童子匆匆跟出來,問道:“大人要去哪裡?”

依照仙都常例,他們是要跟著的,於是一個兩個都不再默然頷首豎樁子,掄著短腿追上了他家大人。

好在他家大人雖然看著一臉冷峻,不近人情,但並不會對他們有所為難,雖然沒說要他們跟著,但看到他們想追,還是停了一下步。

“大人是有事要辦嗎?”小童子仰頭問道。

另一個小童子答道:“必然是有事要辦,你何時見大人無事閒逛過。”

又一個小童子點頭附和:“咱們大人從不閒逛,也從不串門。”

確實,天宿上仙從來不會去誰的宮府串門做客,南窗下也從未有人踏入大門拜訪過。

他一貫獨來獨往,這在仙都人儘皆知。

然而沒多久,這些小童子就慢慢琢磨出了不對勁。他家大人這架勢不像是要辦事,因為既沒有往靈台去,也沒有要下人間。反倒是幾個飛身間,越走越深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小童子終於意識到……他家大人好像真的在閒逛。

說是“閒逛”也不妥帖,因為並沒有信步遊庭的意思,可好像也沒有目的地。夾在兩者之中,弄得小童子滿頭霧水,十分納悶。

他們就這麼並不“閒”地穿過了整個仙都,一直行到了一個極偏極遠的地方。

仙都其他地方都宮府錯落,唯獨這裡不一樣。這裡放眼看過去雲霧繚繞,偌大的地方隻有一座空空的宮府,旁邊還連著高高的廢仙台,似乎從未有人在這裡住過。

仙都的人對於“廢仙台”都是有些忌諱的,所以這裡冷清無人,唯有蕭複暄的經過短暫打破了寂靜。

那一刻,忽然有人間的風輕掃過來,那風裡還夾著不知從何而來的花瓣,在風裡打了個忽旋,輕輕在那座宮府空空的窗欞邊。

蕭複暄就是在那時候抬了一下眼。

他看著那蓬花瓣掃過窗欞,又落在白玉窗台上,淺淺積了一窪。他在風裡眯了一下眼睛,眸光落在窗欞邊久未回神。

他驀地想起極北之外的莽莽雪原,目之所及是一望無際的蒼白色,他心下空寂無音,像是被人憑空剜去一塊,隻有淡金色的禁令流轉了億萬次,也不曾停息。

蕭複暄看著窗欞低沉開口,問道:“人間如今幾月?”

小童子愣了一下,答道:“三月,春三月。”

另一個小童子順勢接到:“大人為何問這個?是要去一趟人間嗎?”

*

小童子一語言中,沒過多久,蕭複暄就接到了一紙天詔。

以往他所接的天詔大差不差,都是人間哪處又鬨了邪魔之亂,並非尋常仙門能抵擋的,需要他去蕩平禍亂。

可這次卻有些不同,這次的天詔並沒有讓他去斬哪個邪魔,也不是要蕩平哪個地方,而是讓他去一趟蒼琅北域。

蒼琅北域由他執掌,所有被降刑的邪魔都會被囚鎖其中,不消幾日就會受儘苦難魂飛魄散。

那是一個另人間邪魔聞風喪膽的地方,但也不是無端矗立在那裡兀自運轉的,每隔百年左右,他會去蒼琅北域一趟,以仙靈護持。以保那個能夠震懾邪魔的地方能固若金湯,泰然安穩。

原本蕭複暄下了人間就該直往北去,但他剛到人間便聽聞,南邊多了一座照夜城……

聽說,他在極北之地的這百年裡,有個魔頭在南邊一處荒野落下宅院,從此,滿世間的邪魔都往南邊聚集而去,如此十多年後,那裡就成了人間魔窟,如今的照夜城。而那個最初落下府宅的魔頭,成了照夜城的城主。

蕭複暄其實不該改道的。

沒有天詔的情況下,即便是他也不能妄自插手人間之事。

但他鬼使神差在那天夜裡轉了方向,隻身往南去了。他本想去看一眼那照夜城如今幾多規模,落在何處,又是何模樣。

倘若真如傳聞所說是個魔窟,他恐怕遲早要接一道將其蕩平的天詔。

從他所在之處趕往照夜城,一共有兩條道。一條途經葭暝之野,另一條要從百姓城間穿過。

他挑了後者,因為葭暝之野有一座他落過印的神像,可以替他看著那片無邊荒野。倒是夜裡的城鎮更多幾分險意,過去就常有邪魔趁著夜色入城作祟。

蕭複暄握著劍踏入城關時,百姓所組的燈流正往長街去。

他看見燈火從那條街市映照出來,煌煌成片,映得那些樓閣之上一片溫黃。還有喧鬨的人聲順著牆隙巷角傳過來,融在春月微涼的夜風裡。

他乍然停了腳步,回過神來時已然輕踏著屋簷,像鷂鷹一般落在了長街一角。

街市上人馬如龍,數十個仙門打扮的人護著燈流從他身側經過。

很奇怪,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人間有個地方叫落花台,那裡也曾有過極為熱鬨的山市,燈火宛如長龍,彎折起伏,綿延整整十二裡。

他去過幾次,都是囫圇走一遭。他一直以為自己對那裡印象並不算深,直到此刻突然想起他才發現,原來自己記得山市上的很多東西。

入口不遠處的茶肆總有很多茶客,說書人的醒木聲能傳到街上。客棧有些日日滿房,有些門口羅雀。那裡的燈點上了便不會熄,從開市起便日夜亮著。越是夜晚,越是人聲鼎沸。

常有小販扛著竹筒竹架穿梭叫賣,竹架插著孩童喜愛的吃食或是琳琅玩物,竹編的鳥雀、鈴鐺、麵具。

有些客人挑得饒有興致,會捏著麵具掩在臉上比對。有時會掀開麵具一角,露出笑來……

*

街市上的鑼鑔聲就是在那時響起來的,蕭複暄猝然回神,就見滿街市的燈被百姓送入夜天。

他抬眸望了一眼,卻在不經意間穿過交織燈影,看到對麵高高的樓閣欄邊站著一個人。

樓閣裡沒有一點燈火,那個角落昏暗無光,那個人的身形輪廓也模糊不清,似乎隨時都會隨著夜風融散在薄薄的霧氣裡。

直到燈火從樓閣前輕晃而過。

那個刹那,蕭複暄嗅到了風裡的邪魔氣,也看見了那雙眼睛。

燈火劃過的時候,那雙眸子含著一抹亮色,而當那人垂了眼睛,那抹亮色便化了開來。

一瞬間,蕭複暄又想起了極北之外的雪原,他依稀記得禁令剛開始流轉的時候,他不知為何好像體會過萬劍穿心。

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轉至樓後,順著半敞的窗欞落入昏暗無光的二樓。

他看到了滿地邪魔屍首,每一具都是乾癟模樣。他同邪魔打過太多交道,隻一眼便知,這是被更厲害的邪魔吸空了所有。

蕭複暄怔了怔,抬起眼。看見欄邊所站的人掩著眼睛後掠了一丈。

樓外的燈影落在那人靴前,帶著驅靈燈特有的符文味。他避著那些光,站在濃稠的夜幕裡。

他背對著離蕭複暄,僅僅一步之遙。

他垂著的那隻手上還淌著血跡,身上是擋都擋不住的邪魔氣,比蕭複暄斬過的任何邪魔都要濃重。

用人間流傳的話來說,他是百年一遇的魔頭,應當以長劍穿心而過。

蕭複暄看著麵前的人,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一下,卻不是握劍的那隻手。那一刻,他看上去仿佛是要抬起手來,碰一下對方或是彆的什麼……

但最終,他隻聽見自己開口問道:“你是……烏行雪?”

背對著他的人沒有動,明明已經沒有驅靈燈照進來了,他卻依然掩著眼睛,始終沒有轉過身來。

蕭複暄看不見他的模樣,看不到他的眼睛。隻聽到他聲音裡透著微渺的沙啞,良久之後垂了手,應道:“為何覺得我是烏行雪,你認識他?”

屋裡靜了一瞬,蕭複暄低低沉沉的嗓音響起來。

他說:“我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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