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羅感覺不妙。
時山延用食指的骨節磨蹭著自己的下巴:“君尋的身體藏在哪裡?”
* * *
“你看起來好小,”玉蘭停下刷睫毛膏的手,回頭打量晏君尋,“成年沒有?”
晏君尋擰著T恤,回答:“還差一個月。”
麗行後台到處堆放著雜亂的衣物,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汗臭味。停泊區因為自由組織的威脅已經斷電了,這裡卻還有絢麗的燈光。
玉蘭小聲地“哼”了一下,算是聽見了。他把自己的睫毛塗完,整理著蕾絲袖邊,說:“玩得還挺野。”
“外邊的雨很大,”晏君尋捏著自己的兔耳朵,用一種天真的語氣說,“我看了新聞,不敢單獨回家。”
“討厭,”玉蘭對著鏡子抱怨,“我來時沒下啊。我最討厭下雨天了,妝會花的。”
玉蘭不知道外麵在下雨,他像音樂盒裡的天鵝,被上好發條,固定在麗行大樓這個位置上,等到晏君尋才會旋轉。
“哎呀,”玉蘭看到表,慌張地捂臉,“時間要到了,你快點換衣服呀。”
“他和整個區域設置脫離了,”玨趁晏君尋進換衣間的時候小聲說,“這是BUG。”
晏君尋扯掉T恤,透過簾子縫隙看到玉蘭正在鏡子前練習舞步。他說:“這棟樓有貓膩。”
小醜曾在這棟樓裡展示過停滯區的隱私錄像,那東西不是阿爾忒彌斯給它的,是它擺脫阿爾忒彌斯控製後從新世界係統那裡得到的。玉蘭證明了晏君尋的猜測,這棟樓是狩獵工具,但它和阿爾忒彌斯脫離了。因此區域變化無法更新到這裡,在整個停泊區斷電、暴動的情況下,這裡還在繼續它上一輪的劇本。
“你覺得時先生被藏了哪個房間,”玨看著密密麻麻的房間號,“最高層嗎?那裡最難進了。”
晏君尋去過麗行最高層,李湖在那裡和小醜做交易。但小醜不會把時山延藏在那裡,因為那裡有監控,躲不過晏君尋的天羅網。
“快點乖乖,”玉蘭忽然掀起簾子,發出尖叫,“你竟然是可愛的兔子!我原諒你了,”他激動地把手收到胸口,“你毛絨絨的……”
晏君尋讓開身體,示意玉蘭朝裡看。他無助的表情很真實:“我的鞋跟掉了。”
“小鞋跟?”玉蘭探身進來,去拿放在地上的高跟鞋,“姐姐幫你——”
晏君尋的肘擊砸中了玉蘭的後頸,他用了力氣,但是玉蘭沒有立刻暈倒。
“欸!”玉蘭壓粗聲音,反手護住脖頸,像頭牛般地側撞過去,“你這個欠打的小孩!”
晏君尋攔住玉蘭的衝勢,在後退的同時抓住了玉蘭的假發。玉蘭的眼睛被蓋住了,他還想喊叫,給藏在彆處的觀測手傳遞信號。然而玨調大了隔壁保安室的節目音量,用搞笑藝人誇張的段子蓋住了玉蘭的聲音。兩分鐘以後,晏君尋掀開簾子走出來,手背上還殘留著玉蘭的睫毛膏。
“整點會發生亂鬥,”晏君尋說,“我得在整點前上樓。”
* * *
“比起如何脫逃,你更在乎這個?你可能沒明白,”阿波羅清了清嗓子,“你被困在這裡了,沒人能找到你,就算晏君尋也找不到。你可以把這個問題收回去,我允許你換一個。”
“你真是慷慨大方,”時山延盯著顯示屏,“但我他媽隻有這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如此執著?”阿波羅說出早有的疑問,“為什麼?除了晏君尋,你對新世界就沒點好奇嗎?那些有關實驗的真相……”
時山延最後一次打開打火機,重複問:“晏君尋的身體藏在哪裡?”
* * *
玻璃中的營養液正在流失,液體滲透木質地麵,打濕了底下的儲藏間。儲藏間裡有幾隻兩頭畸形鼠,在啃咬複雜的電線。
“警告,請即刻喚醒晏先生。”
光屏閃動著雪花。
玻璃內的晏君尋挨著壁麵,膚色過於蒼白,像是不會醒。
“阿爾忒彌斯的保護數據正在刪除,”室內係統孤獨地說,“營養液填充失敗,儲藏室內有老鼠。重複,儲藏室內有老鼠。請即刻喚醒晏先生,否則將有窒息的危險。”
晏君尋在撐托盤的時候沒撐穩,酒水濺到了他的身上。
該死。
晏君尋換了一隻手。
“精神點!”前頭的主管看過來,厲聲說,“你在做夢呢嗎?”
“對不起。”晏君尋的心往下沉了沉,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他塞好的白襯衫上都是紅酒,表情像是剛入行的服務員:“我馬上換掉。”
“你就去這層的備用間,”主管摁停電梯,讓晏君尋出去,“收拾好了原地待命。”
操。
晏君尋撐著托盤下了電梯,他原本可以直達頂層的。
“晏先生,”玨小聲提醒,“你的臉色越來越差了。”
“太困了。”
晏君尋沒有告訴玨營養液的事情,其實他背上已經濕透了。他覺得很熱,那種被關在狹小空間內的熱。
“你把倒計時關掉了嗎?”晏君尋放下托盤,把杯子裡剩餘的酒一口氣喝掉,“還有雨聲。”
“我沒有,”玨沉默幾秒,“你真的還好嗎?”
“我很好。”晏君尋說著把酒杯扔掉了。
酒杯砸在牆壁上發出聲音。
“安靜點,”走廊儘頭傳來一個晏君尋聽過的聲音,“我的老板正在會客。”
“好的,”晏君尋退後兩步,備用間在另一頭,但他忽然看著對麵,拉長聲音,“……你好。”
走廊儘頭的保鏢大叔還是那身西裝打扮,他戴的墨鏡太大了,讓晏君尋至今都不知道他究竟長什麼樣。他像上次一樣發出警告,連語氣都沒變化。
這人似乎一直站在這裡,晏君尋始終不知道他的老板是誰。
“神秘保鏢,”玨瀏覽著住客信息,“他的老板是……空白。”玨察覺出古怪,“麗行沒有這個房間。”
保鏢大叔比時山延還要高,晏君尋目測他有2米左右。他穿西裝很合適,顯得健碩,把胸口部位撐得剛好。
“你在乾嗎?”晏君尋停下後退,向他走過去。
大叔抬起手,用槍口對準晏君尋:“上班。”
晏君尋緩緩抬起雙手,示意自己無害:“我要去你們隔壁的房間看看,有人叫了服務員。”
大叔一動不動,晏君尋邁出步子,走近他。
“你沒同事嗎?”晏君尋裝作要開隔壁的門,“我看你站了很久了。”
晏君尋耳邊立刻傳出槍上膛的聲音,他猛地蹲下身。子彈打在門把手上,濺出火花。
“走開,”大叔再度給槍上膛,“離這兒遠點。”
“我馬上就走,”晏君尋站起來,慌張地說,“我馬上——”
他驟然伸出手,掛住了大叔的手臂,借機抬起雙腳,踹在大叔胸口。大叔稍退一步,隻是一步,而晏君尋用了全力。
“不要吵,”大叔機械性地說,“保持安靜,我的老板在會客。”
大叔的話音一落,晏君尋已經撞在了門板上,險些吐出酸水。他推不動大叔拽住他領口的手臂,在兩秒以後,又被撞了上去。
玨忍不住尖叫:“晏先生!”
晏君尋用手撐住門,側過身喘了口氣。他再度被提了起來——他媽的!大叔的槍口已經頂住了他的腦門。
走廊裡開始漏水,就像上次的避難所。雨變得無孔不入,建築攔不住它們。如果槍聲響了,停泊區又會被淹沒。但是晏君尋沒機會再重來了,停泊區和他的身體一樣都爛透了,他必須在自己被爆頭、或者突然死亡前找到時山延。
“保持安靜,”晏君尋突然握住大叔的槍口,“你沒裝□□。”
大叔沒扣動扳機,遲鈍了一下。晏君尋一拳打中他的臉,墨鏡被打斷了,晏君尋沒停,接著一拳打中了他的眼睛,大叔吃痛般地鬆開手。
晏君尋貼著門滑下去,後背磕到了門把手。他沒敢停下動作,跟著一個蹲身,躲過了大叔的重拳。大叔的這隻拳頭砸到了門,另一隻手被晏君尋擒住,在反扭中摁倒了扳機。子彈當即射中門,胡亂彈開。
“在裡麵!”晏君尋在流汗,那悶熱的感覺已經影響了他的視線。
大叔掙脫了晏君尋的桎梏,拽住晏君尋的肩膀,提起他猶如提起隻麻雀。
“我得做點什麼,”玨彈出光屏,可它就是個係統,這裡還不歸它管理,它隻能喊道,“放開他!”
光屏裡播放起交響樂,聲量震天。
“安靜,”大叔堵住耳朵,朝著光憑連開幾槍,“安靜!”
“放屁,”玨氣極了,它想不到彆的罵人的話,“放屁!”
晏君尋背過的手抓到了把手,但是門根本拽不動。
呼吸。
晏君尋想要冷靜,他不能再被瘋狂吞沒。可是鑰匙究竟是什麼?這狗日的世界沒給他半點提示!
有隻雙頭畸形鼠爬上了樓,從門縫裡鑽了進來。它的兩隻腦袋分彆嗅著氣味,舔舐著地上的營養液。
“警告,營養液已降至危險線。”
室內係統重複。
“警告……”
雙頭畸形鼠咬住了它的“腳”,電線濺出火花,接著斷掉了。室內帶有亮光的機械頓時停止,陷入死寂。
營養液越流越多,人類聞不到的氣味刺激了雙頭畸形鼠,它沿著營養液的水痕探尋,兩隻腦袋湊到了玻璃前嗅。
晏君尋閉著眼,頭發已經露出了營養液。
門縫被越擠越大,雙頭畸形鼠們像條鐵灰色的溪流,從外邊流進來,彙聚在玻璃周圍。它們密密麻麻,啃咬著室內的物品。
* * *
“他的身體就在你熟悉的地方,”阿波羅的顯示屏開始啟動,上麵都是些滑動的數據,“你們既然是心意相通的戀人,不如試著猜一猜。”
“你根本不知道他的身體在哪,”打火機的小火苗在輕微地搖動,時山延眼眸漆黑,裡麵是接近瘋狂的冷靜,“君尋找到我了。”
“這隻是場小測驗,”阿波羅拋棄了愚蠢的唯唯諾諾,“目的是讓晏君尋走到這裡來。”它輕鬆且高興地說,“太陽升起來咯,迎接我吧。”
“雨還在下呢,”時山延稍抬手臂,“你咀嚼阿爾忒彌斯數據的時候沒覺得少了點什麼?一堆依賴人類芯片才能學會獨立行走的破銅爛鐵,你隻是光軌區係統自產自銷的垃圾。”
“我是新世界的太陽,”阿波羅沉聲說,“阿波羅要給你金箭審判——”
“係統在造神,”時山延鬆開手,打火機掉在地上,霎時間燃了起來,“阿爾忒彌斯也是係統。”
門把手突然變燙了,晏君尋聞到了焚燒的味道。
麗行大樓已經變形了,雨把樓的一半壓塌了,內部牆壁都在詭異地彎曲。水從上方往下滲,淋濕了晏君尋的衣服。可是晏君尋口渴,他像是頂著太陽在沙漠裡步行,體力流失得飛快。
“7-001……”
“自由組織在進攻!”
“我是劉晨,接下來為您報道……”
“支援來了嗎?”
各種熟悉的聲音猶如開了閘的洪流,衝進晏君尋的腦袋裡。他在狩獵裡經曆的一切記憶都在顛倒,槍聲炸在他耳邊,他目睹了自己的死亡。
“你好啊。”
記憶中的時山延隔著欄杆盯著他。
“你好啊。”
“編號98342健康狀態良好,投入實驗……”
“君尋是最棒的小孩。”
晏君尋頭痛欲裂,他的喉嚨仿佛被卡住了,難聞、渾濁的空氣朝他撲來。他開始劇烈咳嗽,但是他沒鬆手:“鑰匙是火,”他啞聲說,“普羅米修斯偷盜了火,阿爾忒彌斯放進了時山延,時山延從‘開頭’偷走了打火機!”
晏君尋聽不到玨的回答,整個大樓都在傾倒。雨水在走廊裡形成積水,晏君尋汗流如雨。
“‘14區’實驗更名‘限時狩獵’,焦點設置為‘晏君尋’。”
阿爾忒彌斯的聲音在記憶裡很斷續。
“新世界是什麼?”
“痛苦和衝突不會停止。”
“我的作品叫作‘玨’。”
擊斃晏君尋狩獵會重啟,不斷重複相同案件的目的完全相悖。小醜是阿爾忒彌斯放走的耗子,它推動了狩獵的加速,增加了晏君尋的痛苦——但是它促進了玨的進化。
晏君尋是焦點。
晏君尋是……
門被撞得“哐當”作響,火從縫隙裡漏出來,把門燒得發皺。晏君尋的手穿過融化的火光,拽住了時山延的手腕。
“時山延!”晏君尋看不清時山延的臉,說,“胖達是家……”他呼吸困難,眼前的火光正在脫落,變成黑暗,“……我等著你。”
時山延反握住晏君尋的手,但隻存在了一下,樓就塌掉了。
* * *
晏君尋猛地睜開眼,窒息的痛苦讓他伸手拍打著玻璃上方,扯開那裡封口,探出頭大口喘息。
雙頭畸形鼠正在房子裡亂竄,它們爬地到處都是。
“胖達……”晏君尋的聲音很小,他太久沒講過話。
熊貓沒回答,房間內沒有聲音可以回答他,這裡隻剩他了。
晏君尋手腳乏力,他攀住罐口,試了幾次才爬出去。他扯掉掛在玻璃側旁的記錄表,用力扔向牆壁,那裡有個清除按鈕。
“開啟清除模式。”
牆壁凹陷,水槍突出。對麵的牆壁立刻下降,露出外部早已荒蕪的院子。
“三、二……”
水槍噴出水柱,把滿屋子的雙頭畸形鼠嗶地亂叫。它們倉皇向外跑,鑽進廢墟中,消失不見了。水槍停止噴射,卻沒能複原牆壁。
晏君尋淋了涼水,反而感覺好了很多。他滑下玻璃罐,經過樓梯口,看到儲藏室內乾掉的玻璃罐裡有屍體。
“君尋是最棒的小孩……”
晏君尋呢喃著這句話,說不出的冷漠。他扶著桌沿,看向外麵。
這裡是停泊區。
黃沙蓋掉了大樓,天空是鐵灰色的。沒有鳥經過,隻有報廢的飛行器累積成發臭的垃圾堆。晏君尋熟悉的街道上沒有人,那些五彩繽紛的招牌都蒙著厚實的灰塵,已經看不出原樣。
“有人嗎?”
晏君尋輕聲問。
隻有腳邊的影子回應他。
晏君尋退回屋內,他很餓,得找點東西吃。他上了樓,從爛掉的臥室裡找到了保存完好的毛毯。他把毯子裹在身上,在床底下發現了舊鐵盒。
晏君尋不記得這個鐵盒子裡裝了什麼,他晃了一下,裡麵似乎隻裝了一樣東西。他把鐵盒翻過來,在底部看到了熊貓的標簽。
【給君尋的生日禮物——再見,晏先生。】
晏君尋用了點力掰開它,一隻老舊的接收器掉了出來。晏君尋撿起接收器,不抱希望地按動按鈕。
“歡迎收聽……嘶……”
晏君尋俯下身,把耳朵放在接收器上。他轉動著按鈕,說:“你好。”
接收器裡都是雜音。
“你好。”
晏君尋重複著,聲音越來越小。
接收器由雜音轉為靜音,幾秒以後——
“你好!”
時山延喘著氣,回答道。
“小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