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之後至京師, 一路上再無更多險關,倒向貴胄出身的燕無糾的世家越來越多,甚至有軍隊剛進入一座城池, 下一座城池便爭相來獻的滑稽境況。
這些衣錦佩玉的世家子們擺著恭敬惶恐的臉向燕無糾奉上忠誠, 實則暗自打量這位新君的氣度容貌, 在肚子裡評估著糊弄他的可能性, 燕無糾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他們心裡在打什麼小九九,但也沒有戳破, 還是笑嗬嗬地與他們共飲同宴。
等他登基了,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這群尾大不掉的腐朽世家。
楚鳴鳳也總會恰到好處地現身在宴會上, 環佩琳琅,衣裙上慢慢開始出現金絲繡製的鳳凰圖樣, 端著大氣端方的笑容,坦然自若地以女主人的身份勸酒共宴。
赴宴的人都沒有覺得哪裡不對,他們大笑著讚美上首的鴛鴦情深, 容光美豔的郡主笑意吟吟地向英姿勃發的將軍敬酒,金杯上方兩雙視線交錯, 銳利刀鋒與沾毒短匕一觸即分,各自微笑著飲下杯中濁酒。
——時局未定,還不到撕破臉的時候。
在滴水成冰的時節, 從南疆出發的七萬軍隊已經擴張到數十萬,旌旗招展,人嘶馬鳴,京師的大門已經在望, 所有人都抑製不住心口滾燙沸騰的熱血。
這可是問鼎天下的戰役!
他們要做的可是建立一個新的朝代!
“敢教日月換新天啊……”跟隨在大軍之中的世家子們心頭也泛起了一絲名為畏懼的情緒,和他們私下裡玩弄的那些陰詭招數不同,這可是實打實的攻城略地, 用人命和鮮血堆砌起來的新王朝!
“將軍,河間還有小股餘孽,人數約在七千上下,多是當地官府拉的農戶……”
隨著燕無糾的勢大,原本的“叛軍”“燕孽”也掉了個稱呼,被自然而然地扣到了楚魏的頭上,沒有人覺得這個稱呼不對,喊起來順口得很。
燕無糾聽得這個地名,神情有片刻的凝滯,隨後恢複了若無其事:“令趙毅領軍五千,日夜兼程前去清理。”
黑色的令簽拋下去,被迅速拾走,燕無糾垂著眉眼坐在大案後,像一尊不會言語動彈的雕像,許久後,才沉沉歎息一聲。
河間,那應當是梵行出生長大的地方,可笑他竟然直到梵行死了,才從旁人口中知曉這個陪伴他數年的僧人到底是什麼來曆。
佛門正宗的繼承者,天下僧人的表率,淨土禪宗佛子梵行。
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是他太不可靠了嗎?所以梵行什麼都不願意告訴他,他以為他們之間是互相可以傾心信任的關係,但到了最後,梵行用實際行動告訴他,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結伴而行的友人,說散就可以散了,甚至連一個理由都不必給。
可是這個認知讓他怎麼都不願意接受。
他寧願相信,是因為他勢單力薄,年少無知,無權無勢,所以梵行才什麼都不告訴他。
如果他還是鐘鳴鼎食的燕家的小公子,出身貴胄,天然就是人上人,梵行會不會更願意相信他一點?
燕無糾知道這個假設是錯誤的,但如果不這麼想,他內心的痛苦就要將他咬齧乾淨了——他要一個借口、一個理由,哪怕它聽起來滑稽又可笑。
他還要打進京師去,去問一個答案。
——是不是沒有權勢,就注定隻能被欺淩?沒有權勢的人,就隻能膽戰心驚地活?
因為燕家權勢不夠大,所以就算是小罪,也可以被判成滿門抄斬;因為梵行勢單力孤,所以他隻能認下不屬於他的罪過,活生生燒死在整個京師的人的麵前。
世上怎麼能有這樣沒道理的道理?
如果這道理是皇帝定的,那他就要告訴那皇帝這是錯的;如果天下人都認這道理,那他就要告訴天下人這是錯的;如果世道就是這樣的,那他就要改一改這世道!
******
雄渾號角響徹戰場,燕無糾身先士卒馭馬在前,右手長/槍的槍尖拖曳在地上,和碎石撞出一路細碎火星,如同三角楔子一般狠狠撞進了敵方戰陣中,瞬間在黃土和黑甲中濺開了一大片瓢潑的豔紅。
幾乎是頃刻之間,平靜豐饒的京師之下就成了活生生的絞肉機,兩方人馬互相紮進對方的陣型中,粘稠的血肉在沙土上鋪出暗紅的綢緞,都城城門緊閉,偌大京師死寂一片不聞人聲,唯有雷鳴般的廝殺聲從城門外一路撞進城內。
所有人都在心中戰戰兢兢地祈禱。
燕無糾送出長/槍,槍尖如閃電般紮入一名小校胸口,去勢不減,一連穿透了兩人才刺穿地麵。
他躍馬上前,順勢抽出槍,左右一甩,槍身舞出一個漂亮的花,這一招用槍使出來有些怪異的不倫不類,因為它本該是由棍打出來的,佛門功法,大道煌煌,透著壯闊悲憫的意氣。
坐在後方大帳中的楚鳴鳳腰身挺得筆直,麵色沉鬱,這使他此生最大的一場豪賭,而她即將能獲得世上最甘美的果實。
——隻要除掉燕無糾。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陰沉沉地壓下來,大雪如棉絮垂落,一視同仁地蓋住滾燙的血和死不瞑目的眼,京師的大門在長久沉寂後緩緩開啟,低沉喑啞的吱呀仿佛垂邁老朽的歎氣,這座古老都城敞開了懷抱,迎接它的下一位主人。
燕無糾抹去臉上已經凝固成冰的暗紅陳血,槍上紅纓被凍成硬邦邦的數綹冰冰淩,他提起□□,頭盔下的神色變了又變,最終定格在一個空茫表情上。
似喜非喜,似哭非哭。
戍守城門的衛士們放下兵器趴伏在地上,燕無糾動了動嘴唇,抬手:“宮城尚有衛士千餘人,前鋒軍隨我來!”
震動天地的呼喝炸響,經曆過一番大戰的士卒們仍舊保持著旺盛的士氣,自覺集結成隊伍,跟隨燕無糾如長龍湧入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