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華山腳下近來多有些武林人士到訪,還請師太千萬不要介懷。”
他話說到一半又咳了起來,看起來當真是一副讓人擔心進沙漠便會送掉性命的樣子。
枯梅大師連忙回道:“原莊主這說的是哪裡話,若是能有四方豪俠齊聚,往這沙漠裡走一遭,將少莊主救回來實在是再好沒有。我本就打算讓亞男跟著莊主走一趟,怎麼也能出點力,如今看來,在莊主的人手到齊之前,在華山腳下的一應起居吃住的安排就交給亞男來辦吧。”
原東園點了點頭,這連日來的趕路,加上原隨雲失蹤的消息對他來說實在是個重磅打擊,他也覺得自己暫時沒有這個多餘的心力去計較一些東西了。
當然他也沒忘記往華山腳下那個安頓江上救下姑娘的院落去一趟。
不過此地早已沒有了人質讓他一見。
在戚尋的好戲開場之前,武維揚已經在她的安排之下領著海闊天往海上去了,免得這個沒什麼心眼的家夥在言語之間露出什麼破綻。
雲從龍比起武維揚則要老成持重得多,而他臉上的水鏽以及因為潛水環境而造成的眼帶血絲的樣子,更是容易遮掩住他相當一部分的情緒。
饒是原東園此人自詡有幾分識人之明,也很難從雲從龍的臉上看出端倪。
至於丁楓這個選擇倒戈,又要給華真真領路往無爭山莊一探的人,更是提前被戚尋藏了起來,找的理由自然是這位蝙蝠島的下屬莫名其妙在一個夜晚被人給救走了。
負責表演救人的是狄飛驚,而戚尋為何不在此地也完全可以解釋得通——
她去追蹤去了。
原東園對原隨雲的本事不加懷疑。
丁楓落網,原隨雲自然會安排人將他救出。
若不是因為石觀音闖上華山去,又看中了隨雲的樣貌,現在本該是一切回到正軌,更安排好了一個替罪羊來替他背上創建蝙蝠島罪名的狀態。
隨雲依然是那個與此事並無瓜葛的無爭山莊少主,插手此事的神龍幫與鳳尾幫幫主以及神水宮少宮主便算是為武林平定了一場可能的災禍。
這從樣貌到精氣神都顯出幾分老態的原莊主環視了此地一圈,隻看到一片雖然並未徹底擺脫陰影,卻已然表現出幾分朝氣的環境。
一想到隨雲或許此時正在石觀音手中受苦,他也沒了這個看下去的心情。
石觀音這個人的行事作風他聽過一些,若是被她看中引誘的美男子,沒能擋住美色的誘惑,便會被她棄如敝屣,丟棄在石林洞府的亂世黃沙之間,跟個行屍走肉一般活著。
而若是這個人並不為她所誘惑,她又會讓對方如同最下等的牲畜一般負著重物一直前行,直到對方受儘折磨朝她求饒為止。
原東園隻希望他還來得及召集人手,從這個毒婦的手裡將原隨雲給救出來。
總算他無爭山莊在這江湖上還有那麼點臉麵。
若以一人孤勇對抗石觀音實在聽起來都像是個笑話,可若是人多了又難免有人覺得不那麼恐懼了。
而原東園更相信的一句話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他剛準備轉身離開去招募人手,便看到一個藍衣姑娘踏入了院中。
他在先前問話的時候便知道,此事神水宮弟子也涉足其中,猜出這想必就是那位去追蹤救走丁楓之人的神水宮少宮主。
少年人鋒芒正盛的狀態,在她身上無疑表現得淋漓儘致。
原東園看似渾濁的目光在戚尋的身上停滯了片刻,便不難看出,她雖不用劍也不用刀,但她師承水母陰姬所學的天水神功縱然還不到澎湃如潮的地步,卻也大差不離了,倒是個名副其實的神水宮少宮主。
大抵是因為並沒能夠追上帶走丁楓的人,她的臉上含著三分薄怒,隻不過因為有人與她同行,這種怏然不快的情緒才沒有徹底表露出來。
跟著她來的這位,原東園也認得。
他久不出無爭山莊,卻對天下卓有威名之人個個都記在心裡,何況此人也實在有個典型的特征,他的一雙耳朵不見了,隻有一雙新裝上的灰白色假耳,正是京城裡有名的白衣神耳英萬裡。
“英老捕頭怎麼也到了?”原東園雖在此刻沒什麼跟人寒暄的心思,卻還是問道。
以原東園的身份自然不適合在此時說什麼自我介紹,高亞男適時地插了句話,替他說了。
英萬裡聞言回道,“比起我這個老禿鷹,原莊主會在此地讓我遇上才算是罕事了。
也不瞞原莊主,當年雲台一役我這老禿鷹一對吃飯用的耳朵都被人割了去,多虧有個好心人將我救了下來。如今這救命恩人有事相求我是自然要來走一趟的,為的正是此地有人遭遇拐賣之事。”
明知英萬裡這便是為了蝙蝠島的事情來的,原東園的臉色倒也鎮定自若,“英老捕頭是天下賊寇的天敵,裝了這一對假耳後聽力不弱於從前,更是隻要聽過一人的呼吸之聲便絕不會將人忘記,甚至千裡追蹤也要找到對方的下落,何必自稱什麼老禿鷹。雲台之敗也不怪在英老捕頭身上,更不必妄自菲薄。”
“嗨,原莊主這話說的就抬舉我了,”英萬裡摸了摸自己的禿頭笑道,“我這人又是個禿子,又上了年紀,還是個賊寇口中的朝廷鷹犬,這連在一處豈不就是個老禿鷹?這麼個綽號倒也含了三重含義,還挺有趣。”
英萬裡這自嘲的話聽來倒也還有些調侃的意味,若是平日裡原東園說不定還能笑上兩聲,可他現在實在沒有這個應和的心情。
英萬裡也不是個不長眼色的人,自然留意到了原東園此刻心不在焉的樣子,便又將話題扯了回來,“說來也是我運氣不太好,戚少宮主追蹤那賊人讓對方給跑了,若是我早點到,保管讓對方沒這個躲藏的機會。
隻是我看原莊主似乎也有遇上的事情,何不說來聽聽?說不準這抓那邊賊人的事情沒辦成,另外的可以先做成了。”
原東園也確實有幾分意動。
石林洞府他未曾親自去過,卻也知道若用蠻力大抵是沒法子破開的。
若是有英萬裡這樣耳力絕佳之人聽出石林洞府中有活人的方向,靠著這種特殊的法子,說不定就能歪打正著少走一點路。
他又長歎了口氣這才說道:“或許是合該我命中有此一劫,小兒隨雲被石觀音給劫走了。”
“……”英萬裡愣了一愣。
說實話他本不該有這樣的表現,可誰讓他在先前遇上了戚尋和重新跟她會合的狄飛驚的時候,嘴欠地問了句,為何戚少宮主的這個跟班要一直低著頭。
當時戚尋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她說誰讓這西北邊的地界上有個會對美男子下手的石觀音,她這個隨從彆的本事沒有,就是長了張足夠好看的臉,為免遭遇石觀音的毒手,還不如乾脆一點低著頭。
英萬裡笑她行事也未免太過謹慎了一點,可怎麼一來到華山腳下,還真有人被石觀音給擄走了?還是無爭山莊的少莊主這樣身份的人。
英萬裡這會兒是不覺得戚尋的理由太過荒唐了,隻覺得對方這未雨綢繆還當真是有些必要。
隻不過他也不能把這種話說給丟了愛子的原老莊主聽,否則難免讓對方覺得自己在內涵。
他還沒來得及在原東園詫異於他為何會有此種表現之前,做出一個回應來,便已經聽到戚尋搶先一步發出了一聲嗬斥,“真是豈有此理!”
高亞男原本還有點擔心戚尋是不是表現得稍微有些過頭,又聽到她緊跟著說道:“這大約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石觀音此人是此種行事作風,也難怪在她的影響下,丐幫少幫主南宮靈會是個狼心狗肺謀奪任老幫主位置的惡徒,無花也是個連帶的幫凶,這便是他們一家子的強盜邏輯!”
戚尋理直氣壯地又扣了個黑鍋上去。
原東園本就已經對石觀音劫走原隨雲深信不疑,此刻聽到戚尋義憤填膺地提到了丐幫,還都是一個“搶奪”之意,更覺得她這一句“豈有此理”罵的很對。
他卻絲毫不覺得原隨雲乾的破事也絲毫沒比南宮靈好到哪裡去,而戚尋的這句上梁不正下梁歪其實有那麼點指桑罵槐的意思。
戚尋又接上的另一句話更是讓原東園覺得,她就算是再將石觀音罵上那麼千百句,他也絕不會覺得眼前這姑娘有失體統的。
“原莊主放心,石觀音擄走原少莊主這事,屬實是犯了眾怒,更為我等所不齒,我這人見義勇為慣了,可見不得這種事!”
“家師水母陰姬曾經擊敗過石觀音,若非如此這石觀音又怎麼會躲藏到大漠中,就怕被我師父找到。石觀音做出此等擄掠行徑,我神水宮中人既然見到了便不能置身事外!”
原東園聽到這裡,臉上浮現出了幾分喜色,“那麼不知道戚少宮主可否勞駕陰姬出手將石觀音擒獲?”
“這倒是大約不成的……”戚尋搖了搖頭,“我師父前陣子才從南海大光明島回來,和日後娘娘探討武道有所收獲,隻怕是要閉上半年一年的關的,但我師父專為克製石觀音而創的功夫卻傳授給了我,若是原莊主不嫌棄,我陪莊主往這大沙漠裡闖上一闖!”
這種元氣十足且異常仗義的表現,雖然不免讓人覺得有點誇張。
但原東園一想到這位神水宮少宮主出山以來,做的一件事是將易容成南宮靈的無花送到丐幫,揭露了這兩兄弟的陰謀,一件事是送石觀音的三位弟子往華山來的路上,遇上了蝙蝠島的船隻,和雲從龍一道將其擒獲,又覺得對方大概隻是更像日後娘娘的急公好義一些罷了。
何況沒經過什麼江湖風雨打擊,又自認自己有些本事的江湖少俠,確實大抵是這麼個樣子。
這種愣頭青的莽撞若是有真本事,又有他這個老江湖從旁協助,倒也未嘗不能發揮出足夠的本事來。
“戚姑娘……”
戚尋還不等原東園本打算客套一下的話說出,已經自顧自地打算了他的話說道:“原莊主不必說了,這大沙漠我是定然要走一趟的,這蝙蝠島的真正大本營不知道在何處,從我手裡跑了人質,但石林洞府總歸不可能在這三兩日內挪窩。”
“原莊主不必有什麼心理負擔,等救出了原少莊主,我還得勞駕原莊主替我查查蝙蝠島勢力的來頭。”
“好!戚少宮主有這句話,老朽這才算是心安理得地接受這援手,等這趟沙漠之行後,無爭山莊便是掘地三尺也替你將這蝙蝠島幕後元凶給找出來。”原東園回道。
那恐怕是你們無爭山莊先被掘地三尺了……戚尋在心裡嘀咕了一句。
不過這話顯然不能在原東園麵前說。
“既然戚少宮主要仗義援手,我禿鷹也不能乾坐著了,”英萬裡也跟著說道,“原莊主若是不讓我也搭把手,那便是嫌棄我禿鷹沒甚本事。”
“好……好!既然有兩位這話,我也不多說什麼了,若能救出小兒,算我無爭山莊欠著各位的人情。”原東園對著兩人拱手回道,“那麼容老朽先告辭了,此番入大漠危險,我還得多籌備些人手才是。”
原東園邁著讓人覺得再多走幾步可能就要歇氣的步子離開了此地,英萬裡則被戚尋安排在這院子裡找個地方暫且住下,等到出發之時再一道行動。
等到高亞男和英萬裡離開,此地隻剩下了戚尋在這裡的時候,她忽然抬眸朝著院落之外枝葉茂盛的一棵樹看去,出聲問道:“楚公子來都來了,為何不現身一見,莫非這位英老前輩是天下賊寇克星也包括了你不成?”
“還是說,楚公子不想踐行這若有十足把握對付石觀音,便一道去見見沙漠奇景的約定?”戚尋繼續說道,“不過說來也能理解,畢竟前有被擄走的原公子,後有個楚公子也實在不足為奇。”
枝葉間傳來了一聲輕笑,她所看去的方向樹影未動,卻已經有個青年公子落在了這院中的地上,不是楚留香又是誰。
“戚姑娘便不必這樣調侃我了,我隻不過是看你跟那幾位相談甚歡不願打擾罷了。”
說到相談甚歡這幾個字的時候,他難免露出了一點略微古怪的神情。
戚尋出山乾的第一件大事也能算的上是仗義出手,可不知道為什麼,楚留香看她方才那表情,就是有種說不上來的違和感。
偏偏這很像是懷著一腔熱血俠義情懷的戚少宮主,知名打擊盜賊的官方執法者英萬裡,以及聞聽二人願意出手相助、表現得大為感動的原莊主之間,形成了一副誰看了都得覺得堪稱是正道老幼幫扶楷模的畫麵。
怎麼說呢,楚留香懷著一種如鯁在喉和直覺不妙的心情,覺得他還是在樹上當個看客比較好。
倒不是真覺得他這個盜帥便不敢在白衣神耳麵前晃了。
何況以英萬裡老前輩的耳力,其實也未必沒有察覺到他身在此地。
這會兒他又覺得戚尋回到他所熟悉的樣子了,就跟她會將無花往棺材裡塞,讓張三這家夥表演個哭靈來當做運送方式一樣,在看起來很有神水宮對外的縹緲形象之餘,怎麼都有種說不出惡趣味。
而他也在此時留意到了戚尋先前說的話中另一個關鍵信息,“少宮主方才說,你有十成十把握對付石觀音了?”
戚尋卻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神秘地笑了笑,“為免隔牆有耳,這個十足把握的花招就等見到石觀音之後再行一觀吧。”
“那我可能要考慮一下。”楚留香擺出了一副斟酌的模樣,卻在戚尋邁步朝著院中走出的時候也跟了上去。
“我倒是覺得楚公子不必考慮。”戚尋回道,“就跟在森林裡遇到了猛獸,若是打不過的情況下,隻需要跑得比自己的同伴更快便行了,此番前往大沙漠救援原公子,有無爭山莊的名號在,估計一道前去的人沒有一百也有五十了——
“這種情況下,以楚公子冠絕天下的輕功,要想跑得比彆人快,大概也不是什麼難事?”
“……”雖然她說的是個真理,但是楚留香就是覺得她能用這種一本正經且毫無波動的語氣,說出這種話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當真是個能人。
“這是你們神水宮的陰姬娘娘在你出宮曆練之前教你的江湖生存法則?”
楚留香實在很想吐槽一下神水宮對弟子的教育了。
戚尋遲疑了片刻回道,“……嗯,差不多吧。”
遠在衡陽的水母陰姬並不知道,被自己認為武道天賦絕佳,人又踏實奮進的弟子橫空給自己丟來了一個說黑鍋也不算,但總歸有那麼點影響名譽的說辭。
當然此刻已然魂歸九泉的原隨雲也不會知道,決定奉行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政策,以及利用無爭山莊多年間在外累積的人脈調集人力的原東園,會讓“原隨雲被石觀音搶走”這個消息,在一夕之間傳遍大江南北。
這世上多得是會被以訛傳訛的消息,尤其是這些個江湖酒館裡的消息,動不動都從已經喝醉了的人嘴裡說出來,便被誇大了數倍。
等到再過上兩日傳播到更遠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石觀音強取豪奪無爭山莊少莊主,不日之內即將成婚的說法。
而對這個倉促成婚,還有個理由是,石觀音的兩個兒子喪命在了丐幫,她現在年歲也大了若不趁早再生個繼承人出來,那便說不定要後繼無人了。
這年頭雖然沒什麼高齡產婦的說法,卻也不妨礙彆人做出這樣的推測。
至於為什麼選中了原隨雲,一來他確實風姿不凡,二來他瞎。
“這話傳的還是有好處的,”戚尋跟高亞男閒談的時候說道,“有些人未必有這個膽子去跟石觀音叫板,去跟她對打,卻完全可以說自己是去參加石觀音的婚禮的。”
她隱約記得在原著之中,石觀音這家夥頂替了龜茲國大公主的身份,和胡鐵花做了一夜夫妻。
現在隻不過是換了個新郎也稍微提前了一點,算起來也不能算是個全盤的造謠。
也不知道等這消息傳到石觀音的耳朵裡會不會再變一變,比如說石觀音覬覦無爭山莊百年積澱,於是選擇來上一出霸王硬上弓的手段,讓原隨雲先入贅了,反正原東園也就隻有他這一個兒子,到時候還不是得要妥協。
再或者是什麼其實原少莊主是故意被石觀音捉走的,正是打著以身飼魔,讓石觀音改邪歸正的想法,若是規勸不了,後麵的江湖人士組建的隊伍也足以一擁而上將對方製服。
戚尋一點都不懷疑這些個能編出離奇話本的古代說書人,腦洞會止步於此。
不過這對她來說可實在是個好消息。
她煞費苦心又氪又肝地擺出這麼一場大戲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能猛刷一波聲望!
現在好戲就位,就差觀眾了,那當然是多多益善的!
就是不知道現在另一位被迫上台的演員那裡都聽到的是個什麼消息。
很遺憾的是,大沙漠之中不僅存在流言送達不易的情況,諸如龜茲小國和中原之間還存在著語言障礙,石觀音這會兒並不知道她這天降橫禍,反而正為了這龜茲王國的珍寶,乾脆臥底成了國王的枕邊人。
這個喬裝成了龜茲病弱王妃模樣的絕代佳人,此刻確實有些心情不好。
不過她心情不好的緣由隻是——
龜茲王妃的那麵鏡子可實在不如她原本那麵華麗。
這粗陋的鏡子如何配得上她的美貌!